「阳德。」他顶了顶假想的帽檐,行个绅士礼。「亲爱的虞晶秋小姐,在下姓阳名德,很高兴认识你。」
两颗星子乍然碰撞出火花的第一个夜晚,行云有影月含羞……
第三章
书房窗外,东风幽渺地吹拂著,暗夜中粲然画下风的形迹,宛如欲吹落满天雨点般的银星。窗内,知名男高音多明哥嘹唱著珍爱不变的誓言,浑厚的歌声向来受到阳德的青睐,今夜却罕见地被他排除在思路之外。
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困扰著他,却又抓不住真确的形影。
无疑地,虞晶秋与他预设的形象截然相悖离。任何人见著她后,必定会质疑她疏忽了职守的可能性,因为她的本体保留了孩童般的天真纯粹,属于单细胞动物。而单细胞动物的特点便是,一旦目标相准某个定点,就会不屈不挠地钻研下去,一心一德,贯彻始终,将来不出师也难。
而今,居然有人甘愿花费重资,只求将她逐出一个她相当适任的职务。更糟糕的是,凌某人评估过后,也认同了这件案子的委托,这就表示虞晶秋确实有可议之处。
既然如此,不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吗?
「该死!」阳德喃喃诅咒。
他实在挥不去那股欺负小孩的恶劣感受。
台上档案夹,海鸟社的社团宣传单赫然摊放在桌上,与他面面相觑。
社团宗旨: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不损阴德,不违侠义之道……」整夜,他重复呢喃著这两句最高指导原则。
东风,呼啸得益发不怀好意──
※ ※ ※
「学无涯文教基金会」陷入短暂的忙乱。
藉由知名教育学者的引荐,基金会的两名顾问、代理负责人虞晶秋及一名主要干部,即将参加一场重要的餐会。
今晚,资讯界赫赫有名的龙头老大──「擎天科技机构」的董事长马川行──在阳明山私人宅邸举办一场小型的友谊派对,受邀的四十五名宾客囊括了政要、明星名人、绅士淑媛等等。照理说,那种星光熠熠的上流社会交际场合是轮不到「学无涯」这等苦哈哈的小小基金会涉足的,晶秋也不见得特别喜欢沾染满身的铜臭味,然而他们眼光远大的谘询顾问,千辛万苦弄来了受邀的资格,只因为基金会六个星期后推出的劝募活动,打算寻求马川行的公司协办,提供资讯产品做为赞助,并且藉由他在工商业界的知名度,多少捞它个七位数字以上的友情捐款。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而今夜的大好良机,铁定非「为」一下不可。
一大早晶秋便嘱咐下去,全员将「学无涯」过去十个月来的行政绩效,整理成最轻便简洁的档案,今晚参加PARTY的时候应该能派得上用场。而她自己一头钻进投影片的档案柜里,已经超过三个小时了。
「虞小姐?」基金会的财务会计洪小萍站在资料室的门口轻唤。
「嗯?」她蹲在地毯上过滤手中的透明片,心不在焉地应道。
要命!已经四点二十分,她只剩半个钟头的时间整备好一切资料,然后就得赶著回公寓梳妆打扮。
「虞小姐,有一份帐单要麻烦你过目。」洪小萍听起来忧心忡忡。
「帐单?」她霍然仰首。洪小萍提及开会、工作或其他主旨也就罢了,任何事都能压到明天以后再谈,但「帐单」,对于基金会已经困窘拮据到谷底的财务而言,这个词汇充分引起了她的关注。
「饶先生请人送来了一份收据,要求报公帐。」洪小萍无奈地喟叹。
「又来了!」晶秋只想晕倒。或者让姓饶的家伙晕倒也成。
当初「学无涯」邀请饶哲明担任指导顾问,是看中了他从事教育工作十五年的丰富经验,而且他在学术界的名声也打出响当当的招牌。晶秋在尚未接触他之前,便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位「名学者」的流言,其中不外乎「沽名钓誉」、「以名声换取财利」的评语。直到真正相处过后,她才敢笃定地断言,在饶哲明身上,旁人可以清楚地印证一件事情──学问高的宿儒不见得拥有相得益彰的品德。
不可讳言,刚开始饶哲明确实为基金会尽心尽力过一阵子,替二十多名残疾孩童规画了私人的教育课程,让他们纷纷取得国中或高中同等学历。但投入不到一年,他的真面目便暴露出来了。
他开始上高级场所用餐、应酬,美其名为「替基金会笼络、寻找幕后支持者」,实际上,他所花用的奢侈钱却全数交由基金会消化掉。根据财务部上一季的统算,目前为止,饶哲明所用的款项起码超出四十万元。晶秋当场气得几欲晕倒。
偏偏她权责有限,奈何姓饶的不得,只能等候最高负责人宋学文由法国回来,再来处分发落他的罪责。
「饶顾问这回又开支多少?」她接过帐单瞄了瞄。「啊……啊……」
「不要怀疑你的眼睛。」洪小萍好心提醒她。
「两……两万三千五百元!大西洋海鲜餐厅……四客龙虾大餐……」她连完整的龙虾长什么鬼样子也形容不出。「我的妈!这些龙虾会唱歌吗?」
「价值两万三千五百元的龙虾,你吩咐他们跳火圈也没问题。」洪小萍翻个白眼。
「不付!」她当机立断。「你回个电话给饶先生,麻烦他把那四只龙虾提过来,除非他们具有寻常虾兵蟹将所不行的异能,值得起两万三千五百元的身价,否则想本基金会拒付这笔卖身款项。」
「他会很不高兴的!」洪小萍以超重鼻音强调。
「那又如何?」她还怕那老痞子不成!
「虞小姐,别要求我当炮灰好吗?」洪小萍瞅著哀怨的眼神博取同情。
「好,我亲自拨给他!」晶秋被惹毛了。管它什么以下犯上、不服从工作伦理!母老虎不发威,真给他当成病猫了!最好气坏那头老狐狸。
她一跃而起,才执起墙上的分机,内线通话器便嘟嘟地鸣嚷起来。
「虞小姐,二线电话。」总机小姐清脆的语音如唱歌似的。
这么巧?两个女人交换纳闷的视线,该不会饶先生心有灵犀,自动挂电话上门先声夺人吧?
晶秋按下二线闪烁的灯号,试探性地轻叫:「喂?」
「晶晶……」
砰!话筒立刻被她摔上。
「要命!」她拚命揉捏上臂的肌肤,鸡皮疙瘩被那声甜腻、蜜得几乎黏牙的呼唤全挤出来了。
「是谁?」洪小萍瞪著眼珠子,还以为她听见鬼叫了。
「谁也不是。」她立即将噩梦般的叫声挥出脑袋瓜子。
二线的红灯再度密密闪烁。虽然分机线上一丁点响音也没有,晶秋却彷佛听到火灾警铃的惊鸣声,见了鬼般瞠住电话。
「虞小姐……」洪小萍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反应。
她不得不挤出一丝微笑,执起话筒,说服会计小姐天下无乱事。
「喂?」
「晶晶,你为什么挂我电话……」
咕咚!话筒第二度甩贴回机座。
「打错了!」她做作的语气欣悦轻松得几乎不像虞晶秋。「走,咱们先准备好今晚要用的数据资料,饶先生的问题请你多担待一下,找个空档挂电话过去和他谈谈。」
彷佛为了跟她作对似的,总机明亮的唤声再度从内线通讯器嘹唱而出。
「虞小姐,外找。」
她也未免太红了吧!晶秋瞄了眼手表,终于觉悟到时间已经流失掉了。
「你赶快替我把各部门的资料统合起来,会完客之后我得飞车赶回去打理行头。」匆匆交代完会计小姐,她小跑步离开资料室,直奔入门处的接待区。
可能是太过紧促的缘故,她的前脚甫踩进接待处的地盘,后足踝莫名其妙地扭了一下脚筋。
「啊!啊、啊──」无助的双臂攀著空气飞舞,却构不著任何支撑住跌势的扶持。
别!别让她又糗了,老天──
「当心!」眼前白花花地晃过一道矫健的身影。
下一秒钟,木星撞击地球,她安然栖靠著结实的胸膛。
晶秋近乎呻吟地合上眼。毋需视觉做为辅证,光凭这副胸膛的熟悉体温,她已经叫得出访客的身分。
「阳德……」为什么每回都在他跟前出岔子?
「如果我早知道贵基金会把欢迎仪式设计得如此诱人,八百年前就养成每天上门的习惯了。」带笑的男中音凑近她耳畔逗趣。
晶秋紧紧将潮红的脸颊埋进掌中,没有勇气抬头。形象哪!老天爷,为我保留一点残余的自尊和形象吧!
「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她强迫自己仰颈面对现实的考验,口气百分之百严肃。
「上帝的旨意,寻常凡人又如何能想透呢?」阳德回以同样的正经八百。
她好可爱!心中柔软的角落轻轻诉说著。老姑婆镜框又架回原位,深褐色的长裙依然剪裁成A字形的古板式样,不过他已经目睹过老处女盔甲之下的真面目──那个红润且具女人味的美人儿虞晶秋。
才一个多星期不见而已,他赫然发觉自己开始思念她了。思念她的故作古板,还有跌跌撞撞的笨拙,最重要的是,当她糗在他跟前时,瓜子形的白皙脸蛋便会染上艳艳的桃花红。
阳德也会思慕女人的消息若走漏出去,校园那帮娘子军铁定将她视为人民公敌。
不过,她是怎么把自己打扮成这副鬼样子的?
「你怎么晓得我在『学无涯』工作?」晶秋显然还未察觉两人相偎相拥的暧昧姿态。
「你上回告诉过我。」说话间,阳德顺手摘掉她的粗黑镜框,轻轻抽出固定姑婆髻的发夹和细簪子。
蓬卷的乌丝刹那间披垂下来,宛若波光流转的玄黑色清瀑。
「是吗?」看来泄密者本人已忘得一乾二净。「那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阳德终于回想起自己的来意。「噢!对了。」
迟疑的猫儿眼移向碎花地毯。
一来红玫瑰花尸散躺著,凄凄凉凉地哀诉她们被毁容的命运。长茎根部扎束的丝缎蝴蝶结,如今有若花儿的寿衣,气氛庄重肃穆。
「你……你送花给我?」她呐呐的。芳心突如其来地疾跳,几乎害她喘不过气来。
啊!怎么胸口怪怪的,莫非是心律不整?她扪心自问。
「这个嘛……」美人儿乍现的红霞引发他的罪恶感。「你要这么形容,我也不反对,不过──订花的人不是我,在下只不过恰好在这间花店打工,兼任送花员。」
他奶奶的,红粉知己填满了四、五本登录簿,为何他从没想到送女人鲜花素果?
「噢。」她瞳仁正中央焕散的光彩稍微敛了下来。他好像很忙的样子!从助教到问卷调查员到披萨外送生到花店外务,三百六十五行俨然行行有他的形影,而且次次与她碰得著面。
一回神,忽然察觉两人的姿态极端的不雅,她忙不迭退出两大步。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压坏你了!」这算不算另一种糗到的场面?
总机兼招待小姐躲在柜抬后头偷笑。
「好吧!送花任务虽然失败,留言照样得传到你手里。」他耸了耸肩,从白色牛仔裤口袋掏出小卡片。「这束长茎红致瑰来自……我看看……宋尔雅先生的手笔,卡片上写道:『晶晶,我想念你,爱。』」狐疑的眉毛挑得高高的。「你真的拥有一位把名字取作『尔雅』的庸俗爱慕者?」
虽然她的社交生活半点也不干他的事,但,掩藏在椭圆形眸中的锐利眼光却让她不得不作答。
「他是我工作上认识的朋友,没什么重要性。」晶秋尽责地回话。
「哦?」阳德把香水卡片举到一臂之遥,斜眼睨视它。「你对宋尔雅先生罗曼蒂克的举动有什么感想?」
「罗曼……蒂克?这个人做哪一行的?歌星还是演员?我从没看过他的电影。」她故意装傻,「既然心里少了点认识,当然对他无动于衷!」
为了取信于人,她慨然拍拂著他的臂膀,仿若在安抚背毛微微竖起的大猫。
为了某种莫名的原因,阳德对于宋尔雅送花的举动相当不以为然。她说不出来自己如何看出来的,毕竟她与他并未熟稔到心有灵犀的程度。可是……怎么说呢?她真的可以从他挑眉、逗弄、审视的表情变化之中,点透他隐隐敌视的含意。而且,可能就是出于这份敌对和不以为然,他才会亲自将昂贵的花束送到基金会,以便探求她的反应。
「很好。」阳德相当满意她的回答。「既然宋先生完全不重要,咱们就忘了他吧!」
他顺手一捏,香水卡片萎缩成汤圆状的皱球,临空飞越三公尺的抛物线,正中墙角的字纸篓。
空心射篮,得分!
基于习惯因素,他一接下虞晶秋的CASE,就将目标者的祖宗十八代、乃至交友状况摸得一清二楚。人事档案中当然包含了「宋尔雅」三字。起初他并不在意,也没打算将这号人物放在眼里直到他对虞晶秋开始产生兴趣。
四十分钟前,他安排在宋家的临时帮佣来电打小报告,透露了宋某人订鲜花赠美女的香艳行动,终于,这家伙引起他货真价实的关注。
不识抬举的宋姓男子试图泡「他的」标的物!
这下还得了!他听凭直觉,立刻展开捍卫疆土的重任。先冒名打电话通知花苑,取消宋尔雅的订购行动,再准备了花来前来基金会探探敌情。
幸好,晶秋并不示威或觉得希罕的反应,让他非常满意。
「好啦,我晚上还有其他重要的事,先走一步。」他不由分说地拉近晶秋,在她前额落下浅浅的告别吻。「后天你有课,咱们学校见。」
临走之前,顺便赠送总机小姐一记潇洒的微笑,勾出人家芳心内乱跑乱撞的小鹿。
猫类优雅的韵律感充斥著他的一举一动。
「好帅喔……」身后,痴醉的总机小姐呢喃著满心的神魂颠倒。「虞小姐,你在哪里认识他的?」
「他……」晶秋呐呐目送狡猫般的灵动背影离去。
这个阳德亲自送来一束刺鼻的花,只为了徵求她的同意之后,把送花人的小卡片扔掉?
奇哉怪也!
她发觉自己越来越弄不懂猫科动物善变的思路。
※ ※ ※
阳明山的私人别墅「昙香园」,今晚灯火辉煌。整片产业的左翼以玻璃屋搭盖成廊庭,既可以坐享一整片星坐芒点点的夜空,又能保持中央空调控制的徐暖恒温。中庭里置著一列长桌,诱香地摆满了中西两式的自助餐点,长桌尾端垂直放著一张餐具方几,中央的水晶盆盛满淡粉红的鸡尾酒,调味用的柑橘和柠檬刀雕成薄片,覆满两大碟白瓷盘,淡米与浓黄相间,新绿与浅橘相伴,营造出极成功的视觉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