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德的耳力灵敏地捕捉到,她是三人中第一位赶往目的地的跑者。
太好了!就是这样!把门锁上!立刻锁……
「阳德?」晶秋苍白的俏脸蓦地出现在房门口。
天杀的!明明叫她把房门锁上!
「白痴!快进去!」
现下已经迟了一步,敌人占了地利之便,随便勾出手臂就扣住自动送上门的人质。
「别过来!」蒙面人迅速把女主人揪到自己身前,尖锐的玻璃角抵住她喉际。「你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手下稍微使力,晶秋粉白凝脂的肌肤立刻沁出几颗小血珠。
「啊……」她咬住唇,却依然含不住微细的娇呼。
心上人沦为刀下俎,阳德连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
「你把人放了,我让你走。」他沉声提出交易条件。
「『让』我走?你有立场和我谈判吗?」蒙面人阴狠地嘿笑,抵住晶秋的利器更使劲地戳刺一下。「姓虞的,你把『东西』放在哪里?」
「什……什么东西?」她无助地抬高下颚,试图缓和颈项间的尖锐疼痛。
阳德徒然看得咬牙切齿。
「就是──」隔著布罩,蒙面人的嘴部线条似乎蠕动了一会儿,却没说出口。「无所谓,反正我终究会弄到手。咱们走!」
「我──我不跟你走!」晶秋吓坏了。
「听话。」这句指示倒是出自阳德口中。
他不愿再让她生受皮肉之苦。
「没错,算你们识相。」蒙面人阴恻恻的眼光令人发麻。
绑匪和俘虏一前一后,滑过阳德身畔,移往正门出口。蒙面人将自己隐护在安全的地理位置,让晶秋挡住他的绝大部分要害。
即使光线极度昏暗,她颈项上细细长流的血丝,彷佛烁亮成炫目耀眼的萤光红,狠狠刺入阳德的心坎。
「你伤了她!」他的瞳孔突然缩为狭长如豹眼的尖椭圆形。「你伤了她!」
「怎样?」蒙面人夹在大门与人质之中,只需两秒钟不到,就能顺利远遁作案现场。「你不服气吗?」
「快滚!」他甚至懒得与对方废话。
「哼,好狂的口气!」蒙面人冷哼。「既然如此──接住!」
晶秋猛地被一股劲道奇猛的力量往前推。
他们俩再也没时间顾虑蒙面人的行踪问题。因为,及踝睡袍绊住她的双腿,晶秋来不及站稳脚步,整头整脸已经直挺挺地往地表贴近。
寻常时候也就罢了,偏偏,今夜的客厅地板多铺了一层玻璃碎屑。
「晶晶!」他的三魂七魄霎时飞出五窍外。
「啊……我的妈……」她挥舞著双手,竭力想稳住自己的摔势。
孰料,摔跌的路径被她弄偏了。玻璃茶几虽然已经被破坏成废弃物,四肢健全而细长的桌脚却耸插在原地,上头还黏著几片残余碎片。
惨青色的容颜,对准了锋锐的棱角摔下去──
「救命──」她依循惯例,只能捂住无助的眼睛。
「不要动!」阳德不暇细想,迅即飞越过半个客厅,脚底板短暂的刺痛并不能制止他的快捷。
一切在最短的瞬间完成。
他截住晶秋倾倒的玉体,在半空中便生生扭转腰部肌肉,顺利避开桌脚夺命的陷阱。
砰!著地!
顺利达阵。
「啊……啊……」她彻头彻尾惊得呆住了。
「你!」阳德的太阳穴暴起一团纠结的青筋。「你……」他一下子把她扯近,彷佛急欲激烈而狂猛地拥吻她,一下子又将她推开一臂的距离,好像打算狠狠地摇撼她一顿。「你!你──」
滔天怒火终于战胜了一切,他直直吼向她。「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
「我……」晶秋被他摆布得头昏眼花。
「我不是教你把门反锁吗?你他妈的以为我在开玩笑?」
「你说什么?」她倒抽一口冤气。「我……我又不晓得……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骂粗话?」
「粗话?」灼热的火气喷向她鼻端。「相信我!如果你继续撇开自己的大脑不用,我保证让你听完一整排的脏话百科全书!蠢女人!」
「你……」她的心脏几乎无法承受。
「回房去!把门锁上。」他怒发冲冠地跳起来,欺向敞开铁门。
「你要去哪里?」晶秋的思路暂时面临惊吓过度的当机。
「追他!」
追……追那个蒙面人?
她好不容易聚集齐全的魂魄,当场又震撼得四散飞扬。
「不要!」她尖叫,飞奔上前死抱住他的腰干不放。「你疯了,那个人有武器!」
「除非他拿枪才打退得了我。」他追意坚定。
没有任何人,可以在他面前伤了「他的」人之后,依然全身而退。
「不要!不要!」晶秋抵住他后背拚命摇头。「说不定屋外有帮手接应他。你不可以去!抓小偷的事情让警察先生去负责。」
「再拖下去,警方连根杂毛也捡不到。你没听见那家伙的话吗?他会再回来找你的。」阳德笃信斩草除根的原则。「放开我!趁歹徒现在还没跑远,我应该追得上他。」
「不行!求求你不要去……求求你……」
薄薄的棉T恤被水气浸透。
他的火气顿时被浇下一盆雪水,滋的一声,蒸发成袅袅轻烟。
该死!他永远不可能丢下哭泣中的她,转身走人。
「好好好,别哭了。」熄了火的烟囱无可奈何,只得认命地拥美人入怀。「我不追上去就是了,乖。」
「好……好危险……谁晓得他的同伴会不会有枪……」她抽抽答答,积压了大半夜的恐惧终于倾巢泉涌出来。「如果你……出了意外……那我怎么办……」
直到这一刻,阳德才确定她是真的吓坏了,否则决计说不出这种真挚却暧昧的心语。
「好了,没事了。」他吻掉玉颊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你有没有受伤?」
不问还好!他这一提,又让人质忆起自己方才受到的粗鲁对待。
他和那个蒙面客!男人,全是一丘之猫。
「我……好可怕……你……」字句完全不连贯。「呜呜……」
哭得更厉害啦。
「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骂你的。」阳德简直给她哭得束手无策。
只好运用老方法了。
一根食指顶高她下颚,灼热的唇,不由分说地烙下安抚劝慰的印记。
此时此刻,顾不得她的八股教条。他也需要一些保证呵!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是英雄的,莫不如此。
他很乐意认命──
第七章
大传系的教授休息室构筑在系办公室相连的小隔间。一般而言,专任讲师和正副教授会分派到专属的办公桌位,但兼任教职者待在校内的时间不固定,也比专职的老师少得多,因此,课堂与课堂之间的空档,大都待在教授休息室里吹冷气、谈天。
通常,凌某人会回到她指导社团的社办消磨时间,难得今日又撞上「克难赶稿期」──说不得,只好窝在教授休息室里,拚命攻击随身携带的笔记型电脑。
「凌老师。」平静而严肃的男中音从推开的门口漾进来。
斜射而入的阳光,带入整个世界的亮晃晃,将那道掠夺者般的身影柔化成慵懒的巨猫剪影。
「阳德……」
「是那个法律系的帅助教耶!」几位女学生正包围著其他教授讨教课业,一瞥见门口的健躯,登时发出柔细得几乎噎住的轻呼。
「凌某人老师!」阳德得不到意料之中的回应,很是不悦。
「别吵!」凌某人双眸瞪成铜铃般大小,须臾不离窄小的萤光幕。「我现在人不在这里,今天你没看见我!有事明天再说。」
只要在眼白的部位添划上血丝,再横出几绺东结西翘的鸡窝头,她百分之百符合「抓狂中作家」的形象。
蓦地,一根手指打从西南西三十五度角探上前,接住她的暂停键。
「呀」凌某人的神魂从扩张成O字形的唇间飞出来。
「立刻就谈!」来人比她更坚持,而且言下满含著「你再不听话,我就把档案洗掉」的阴险。
凌某人打从年幼起就背诵过一句格言「威武不能屈」,听说出自一位尊称「孟子」的夫子口中。
而且,那位姓「孟」的先生已经挂掉很久了。
难怪嘛!挑战恶势力是傻瓜才做的事情,而她安于做一名贪生怕死的平凡人。
「是是是,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她立时将档案存档,端著谄媚兮兮的笑脸掉转回旋椅。「亲爱的阳助教,有事吗?」
「告诉我原始委托人的身分。」逼人的阳光闪进椭圆形的瞳孔里。
凌某人被他居高临下地威吓著,马上接受大脑传达下来的警告──贫贱不能移,既然她最近几个月已经小小捞够了一票,偶尔「移」它一移也无所谓。
识时务的人比较长命。
「经济系四年级万兆颐。总价两万二我抽一千三订金四千块先存进公用帐户剩余金额事成后一并付给你保证童叟无欺。」
「哦?」答案来得太轻易,就不免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他暗忖,为何一位平凡的学生甘愿耗费上万元银子,只求赶走晶晶?可见,姓万的有问题。昨天晚上的夜袭八成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绝对不想为难你都是那个鬼社长叶绕珍教唆的如果你有任何不满麻烦请找她的晦气──」
「拜拜!」来匆匆,去匆匆。旋风般的猫踪倏地卷出教授休息室。
凌某人愣了一下。他就这样走了?
「喂,阳德!」她赶紧追出去。
可惜,迟了一步。眉间锁挂了千斤担的阳德已飘然远航向商学院。
太糟了!她本来想免费奉送一个忠告的──若要找万兆颐的麻烦最好翻翻农民历,另外挑选黄道吉日,因为万同学的微积分再过两分钟就下课了,这也表示他隔壁班的教师即将在数分钟之后步出那间知识的殿堂。
而她,不是旁人,恰好是那位吹皱一池春水的虞晶秋小姐。
※ ※ ※
「请问,万兆颐同学是哪一位?」他仗著风靡全校的俊笑,轻易诱拐到仰慕者为他指引出正确的角色。
在教室角落,一团趴在长桌上的身影,鼾声细细地几乎睡成猪八戒。酣眠中微微转了个身,哇塞!一张脸皮子印满浅红色的痘痘痕,很有几分「刀疤王五」的漂泊味道。
看他那副德行,好像很颓废。阳德不禁在心头暗忖,一副嘴上不生毛、大事办不牢的衰相,怎么会莫名其妙地与晶秋结怨?
他闷不吭声地潜到委托人身后,猛然大喝──
「万兆颐同学!」
「啊!」对方蓦地弹跳起来。「单位向量v可表示为〈cosθ,sinθ〉……」
一条细水长流的透明稠状液体从左侧嘴角挂下来。
看样子这位呆瓜兄被他的雷霆霹雳吓傻了!
「抬头!挺胸!缩小腹!」军训教官般的口吻随即吼出口。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万兆颐丝毫不敢马虎。
「报……报告教官──」
「在路上搭讪未成年少女、被人家检举,上课又给我偷睡觉。好!你有种,现在立刻给我到教室外面报到!」说完他迳自走向教室门外的小园圃,等待呆瓜兄自己送上门。
虽然「教官大人」躲在背后,害万兆颐想不透自己究竟摸到那尾大白鲨,然而他已经进入毕业班阶段,眼见新学年度他还得重修一个学期,现下识相、听话一点总是不会错的,免得再踩中哪位长官的痛脚,决定乾脆多留他一个学期,来个「怀念不如相见」,那他可就亏大了。今年申请妥当的美国大学研究所已经接受他的要求,延缓入学六个月,再下去可是不等人的。
万兆颐慌张地赶到小园圃,然而触目所及除了一位潇洒清俊的同胞,没见著其他身影。而且这位春风少年兄他还认识呢!正是那名风靡全校雌性生物的帅助教──阳德是也。
「请问,教官呢?」呆瓜兄依然搞不清楚状况。
「走啦!总教官把刑堂长老的使命托付给我。」阳德二话不说,立即切入正题。「我问你,你既然已经委托海鸟社『友善地请走』贵系的讲师虞晶秋,为何又另外雇用不知名的宵小歹徒夜半攻击她?」
「我?我没有呀!」万兆颐冤枉地嚷嚷。「我只委托给贵社负责……」愣了好一会儿,他又陡然大叫:「犯规,犯规!海鸟社的凌老师明明答应,只要她审核过关,就可以接下我的委托,而且替委托人保守身分秘密。你们犯规!」
敢情他还替自己叫屈呢!
「笨蛋!什么叫犯规?」阳德缩起五指锤,咕咚敲了他一记爆栗。「你倒说说看,我是谁?」
「阳……阳德。」他吞吞吐吐的。
咕咚!又一记重锤轰得他天昏地暗。
「阳德是谁?」
「海鸟社……助教。」
「那就对啦!海鸟社接的案子难道还能瞒得过我吗?」阳德比他更理直气壮。
「好……好像不能。」万兆颐捂著后脑勺的两颗「人工肿瘤」,很委屈。
「那更对啦!下次说话之前先用用脑子。」阳德浓黑的剑眉彷佛锋锐无比的利器,随时打算刺进呆瓜兄脆弱的脑汁。「瞧瞧你这副委靡的孬样儿,将来如何进军营服务、为国捐躯呢?抬头、挺胸、缩小腹!」
「我只要服……国民役就好了。」万兆颐怯儒地坦承。
「为什么?」
「我的身高……不足。」语气非常羞愧自惭。
「哼,中华民国就是有你们这种小孩子!想尽法子逃避国民应尽的义务。如此一来,我们的国防阵线如何能壮大呢?」他比肩上扛挂三颗梅花的教官更义正辞严。「两脚打开,与肩回宽!」
「我──我──」身高不足似乎不是随便「故意」一下就可以求得来的。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
万兆颐继续进行军队操演,口令和动作搭配得天衣无缝,丝毫不敢马虎。
「报数!」
「一!」
没有二。
「我再问你,你委托海鸟社的案件是出于何种用意?」
万兆颐刷地并拢双脚,行了一个标准举手礼。「报告助教,因为上个学期我的总体经济学……」
乍然嘹扬的疑问挽回了呆瓜兄最后一丝尊严。
「阳德?」晶秋柔雅的女性嗓音从隔壁教室的门口浅飘过来,溢著淡淡清欢。「我总觉得好像听见你的声音,原来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到商学院来?」
午后的金阳下,他注册商标的白色格子绒衬衫与米白牛仔裤,衬托出主人风姿飒爽的神采,仅有手肘部位的一小块OK绷,透露他曾经和夜盗大战三回合的往事。
她压根儿毋需怀疑。无论自己在何年何月出现于何地何方,转头一定可以发现他就在左近的灯火阑珊处。而且他呼来喝去的神气,跟她老爸当年在军营中呼风唤雨的英姿,真有几分相像。
「噢!没什么。前些日子和几位军训教官聊起『国军基础训练』的问题,我闲著没事干,乾脆找一位志愿同学进行几项操练。」他拍拍万兆颐的肩头,一副哥俩好的亲热劲。「这位同学,辛苦你了,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