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欲声张,先是若无其事地推着购物车接近大男生,然后低低唤了一句--「嘿!」
男孩火速转身,瞧他年纪,顶多只有高中程度。
警觉的诡谲神色跃入他眼中。
「只要你把东西放回原处,我就当作没看见。」她的劝告虽然小声,却很坚定。
「妳胡说什么?我想买东西不行呀!」男孩挑衅道,眼角偷偷扫视四周的人,观察自己有没有引发更多的怀疑。
「你真的想用『买』的吗?」她懒得与他瞎缠。「反正你把玩具放回展示架就对了,否则我找管理人过来。」
男孩的寒毛全竖直了,锐利的眸光似乎在衡量她的认真程度。两分钟过后,他寻找到自己需要的解答,决定光荣撤退。
「多管闲事!」他啐了正义天使一口,转身跑掉。
「喂、喂!回来呀!」绕珍当场愣在原地。
小家伙委实太不负责任,留下这一车的「赃物」,教她如何处理才好。
她应该亲自推到服务台吗?不好、不好,眼前的情况就好象好心的司机将路边的车祸患者载到医院急救一样,稍微弄不好就会被人误认为肇事者之一。
「管他的,我自己放回架子上。」绕珍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走道间有好几位盘点员,消失的条形码就让他们去伤脑筋好了。
她推动整车的赃物,开始踏上物归原位的旅途。
玩具盒才分发到第三样,一名女盘点员叫住她。
「那位小弟,请留步!」
小弟?先是被袁克殊那有眼无珠的笨货误认为小孩子,现下又被第二号出门忘记携带眼睛的职员错当成小弟弟,她真该反省自己是否缺少女性魅力。
「我长得像男生吗?」她不悦地回头。
三位穿著红白两色制服的员工杵在走道的左右两端,封锁一切逃生信道,其中一位女工读生出面代表谈判专家。
三位门神的脸上横溢着无庸置疑的厌恶,彷佛她刚从猪圈爬出来似的。
绕珍当场被他们睥睨的高傲姿态惹毛。
「干嘛?你们有事?」
「小姐,可不可以请你解释一下,这整车的玩具究竟是怎么回事?」盘点员扬高了鼻子。
哦--绕珍恍然领悟。她再如何蠢笨,这厢也能明了她这番情状在对方眼中看起来有多么暧昧。
敢情这票正义使者将善心人士误认为小偷来着,真是滔天的大冤枉!
「没怎么回事呀!刚才有一个高中小男生想偷走整车的玩具,被我逮到了,于是他作贼心虚地跑掉。我正要帮他把玩具归回展示架上,你们没看见吗?」她懒得跟他们扯太多。
正牌小偷才不会傻到一一将窃物还给失主,由此可见,她绝不符合「宵小」的身分,这是明眼人都可以推断出来的事实。
「童年玩家」的工作人员没事端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抓贼相,吓谁呀!
「我们看见的可不是这么回事。」谈判专家冷哼。
「小姐,」留守走道左侧的大汉开口了。「我们怀疑妳涉嫌扒带本店货品,麻烦妳跟我们进去经理办公室。」
「拜托!」她爆发了。「你们想抓我,没搞错吧?」
难怪台语会研发出那句俗话--好心被雷公亲。
这下子她百分之百被雷公亲得七荤八素。
※※※
「上一季本公司采购的新兴玩具大概就是如此,请问总经理的意见如何?」
「童年玩家」的经理级以上干部难得在周日的午后被征召来开会。演示文稿室的通风口流泄出中央空调冷气,悠悠吹凉了每个人的筋骨,但二十坪的空间内,寒意的中枢却来自总经理身旁的暗沉贵客。
演示文稿室的右墙装演成整片的落地窗,尤其此刻正逢烈艳的午后,照理说房内的每一方角落应该都是光明璀璨的,唯独袁克殊所盘踞的端点格外冷凝。
众人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若说是因为他全身黑衣、黑长裤的打扮,然而会场内独穿纯黑色的经理也大有人在,可没人形同他那般阴闷,却又夹着隐藏的咄咄逼人。
人家甚至还选择「休闲」马球衫的服饰呢!
严格说来,袁克殊先生一直让自己处于隐形人的地位,并未表示任何情绪,非到必要,他甚至绝少开口,因此十七位经理除了聆听总经理晁寄咏的介绍之外,依然不了解他的身分为何。
而晁寄咏的简介也提供不了多少陌生人的背景信息--「袁克殊先生代表欧洲总公司前来台湾考核,以后大伙应该会经常见到他。」
两句话,如此而已。
「谢谢你,陈经理。」晁寄咏颔首允赞做演示文稿的采购部头头,然后向袁克殊挑了挑眉。
他耸肩,不予置评。
轻灵灵的内线分机扣应进来。晁寄咏执起话筒……
「主管们正在开会,我不是吩咐过电话不准接进来吗?」他静静收听片刻,露出微讶的神色。「是这样吗?好,我会派人下去处理。」
通讯收了线,他示意同僚们会议结束。
「今天到此为止,散会。」
十七名与会者在最短的时间内散得干干净净。大好的星期假日被抓出来加班也就罢了,开会气氛还如此折磨人,此时不走,难道还留下来等神秘客人请吃饭?
「有好戏看了。」晁寄咏笑呵呵的,待闲杂人等消失在橡木门外,立刻激活隐藏式摄影系统。「门市部主任刚才报告,他们逮到一名手脚不干净的现行犯,对方居然有勇气做出顽强的抵抗,所以要求我下去看看。」
二十八吋萤光幕从天花板的夹层降下来。
画面一闪,立刻切入地下二楼的出事现场。
扬声系统虽然没有激活,光从萤光幕也可以感受到现场的混乱。
袁克殊百无聊赖的,没事有看戏也好。
八名员工包夹机器模型区的第四条走道,外围也出现了两名警员,更甭提中心点以外的看热闹人潮。
好玩,难道这许多人都奈何不了区区一名窃盗?!
「本公司的警卫能力似乎有待改进。」他调侃道。
晁寄咏没想到情势已经发展成众人瞻仰的景观,只好苦笑道:「我明天就雇用两卡车的中南海保镳。」
推推拉拉的人影移动两下,袁克殊立刻瞄见一瞥非常熟悉的牛津T恤。
「怎么回事?」他一愕,立刻挺直身体,全神贯注。
「老袁,你认识那个小扒手?」晁奇咏露出几分惊异和狐疑。
下一秒,半遮着棒球帽的俏丽脸颊也暴露在萤光幕中。
又是耶棵四季豆!
她是不是窃盗成癖?
「嘿,她好大的狗胆!」他骇笑出来。「走,咱们下去看看。」
晁寄咏大大地好奇起来。刚才一票人马向他会报今年公司即将获利几亿时,怎么不见他像现在这般兴致勃勃?
两位大头目才接近外围,就听见内部中心的吆喝声。
「干什么?你们凭什么逮捕我?」绕珍气急败坏地嚷嚷。
「刑法规定,现行犯人人可以逮捕。」盘点员也被她惹毛了。
「什么叫『现行犯』?你哪只眼睛当场瞄到我偷东西了?」她不甘示弱。
「要不然购物车上的玩意儿妳称之为什么?」
「购物车上的东西叫作『玩具』,自己店里贩卖的商品你都不晓得,居然还来问我。有没有搞错?」她明显的已经怒不可遏。
盘点员被她的伶牙俐齿气得牙痒痒。
「警卫,立刻把她揪到警察局去!」
「有种你们上来试试看。」绕珍拉开架式,随时打算放手一搏。
「大家别吵,究竟是怎么回事?」晁寄咏排开人群,介入纷乱的战局。
阴险!「童年玩家」仗着人多欺陵她不打紧,背地里又找帮手助阵。她贝齿咬得咯咯作响,回身面对新来的打击手。
好,除死无大事。
「总经理,您来得正好。」盘点员忙不迭地上前诉苦。「这个女生企图偷取我们的玩具,被当场逮个正着,居然还厚着脸皮否认。」
绕珍的视线越过被唤作总经理的男人,停留在他旁边的黑桃王子身上。
袁克殊!这厢敢情好,她也有救兵。
「袁大哥。」紧要关头,嘴巴自然得放甜一点。她急切地迎上去,巴住袁克殊的手臂。
「你出现得正好,过来评评理!他们竟敢指称我是小偷!你告诉他们,我像偷盗他人财物的窃贼吗?」
袁克殊脑中立刻浮出她两次溜进自个儿家宅的身手。
「像呀!」他嘲弄道。
「看吧!」盘点员得意洋洋地登上卫冕者宝座。
绕珍剎那间僵住。
「您真是爱说笑。」她从牙缝里迸出反驳。
「否则妳如何向晁总经理解释这车贼赃落入妳手中的经过?」他俨然打定主意不让她好过。
「我已经解说过一百次,是那个小贼把预备偷走的玩具放进购物车里,然后扔在我面前不管的,就像你把香烟点燃了放进我嘴巴里一样。」她大喝。
「这么神奇?」他摇头赞叹。
晁寄咏在旁边几乎看呆了。眼前的袁克殊与演示文稿室里的黑面蔡何止天壤之别。人人瞧得出来其实他逗弄的成分多于认真,因此不免让旁观者--尤其是了解袁克殊的旁观者怀疑,这一身运动装的矫健女孩与他到底结了什么深厚交情,让他稚情的好兴致活络起来。
然而当事人,叶绕珍,才没那等推敲的闲工夫。
平白遭受冤屈让她的心肺血脉烧断了一大圈,脑海深处终于爆出一句吶喊--一切到此为止,她受够了!
前三十分钟,她已经感受到无人帮腔的孤独,却不断勉励自己必须发愤图强,然而,当她「亲爱的友邻」出现、带给她溺水者见到浮水的希望时,却又如此无情地打击她,她终于决定自己受够了!
「好,就算是我偷的,那又怎样?」她突然发狠,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学生信用卡,劈头扔在袁克殊脸上。「信用卡给你们,随便你们高兴削我多少钱,这样你们满意了吧?」
袁克殊蓦然发觉她死瞪着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
不会吧?他只是开她一个小玩笑。甭提四季豆确实是清白无辜的,即使她当真偷了人家东西,他也不会让别人欺压她。
「四季豆,我没有这个意……」
在她侧身挤出人群的那一刻,他觑见两只水灵灵的眼眸底下泛出淡红色。
糟糕!四季豆开不起玩笑,真的哭了。
「小晁,我追上去瞧瞧,你帮忙料理善后。」黑色的迅雷闪向大女生逃离的方位。
「四季豆!四季豆!」
绕珍直直撞向一楼的地球表面。
去他的僵尸先生,死人之名还真没有骂错他!唯有亡魂的心肠才是冰冷的,失去热血好汉应有的正义感。
被人误认为小偷是她今生今世永远无法抚平的羞辱,她要立刻飙回家,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辈子不出来现世。
「四季豆!」
她的横冲直撞堪堪进袭到广场边缘,便被一记降龙十八掌给拖住了。
「噢!」她前奔的作用力受到后拉的反作用力影响,娇躯旋了半个圈子,给结实实地回撞进岩石般的胸膛。
这么一撞,满眶硬憋住的清泪也挤迸了出来。
「妈的!走开,你拉着我干嘛?臭僵尸!发育过度旺盛的烂黑桃!」她没头没脑地攻击起他。
袁克殊被她捶得措手不及。
「等一下,妳先听我说。」他举手挡住花拳,又蹦开一步,迥阻她弯过来的绣腿。
绕珍在今天第二度引发旁观者的围视。
「还有什么好说的,叛徒!」她恨恨地抹掉下滑的泪珠。
明知时机不恰当,他依然忍俊不住。「这可奇了!我们俩又不曾站在同一国,何来的叛徒之说?」
他乖乖闭口还好,偏偏那张嘴皮子爱耍坏。绕珍的心火马上加油添柴地烈焚起来。
「都是你,都是你!你居然与外贼串通起来陷害忠良。」极端的冤苦汇聚成一洪爆发的喷泉,涌出她愤恨的目眶。她抡起粉拳,痛痛快快地海扁他一顿。
「嘿!我只是开玩笑的。」他当然可以反制她。但,绕珍展露的凄忿委屈却莫名地揪紧他的罪恶感。
叶家金钗年方二十出头,连大学都没毕业,说穿了不过是根豆荚里没几两轻重的干扁四季豆。她无端端被人误认为贼已经六神无主了,他又临门踹上一脚,委实太惨无人道。
「谁跟你开玩笑,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如果我当面甩你一巴掌,然后笑咪咪地告诉你『开开玩笑罢了』,请问大爷你笑不笑得出来?」她继续拳打脚踢。
「好好好,我道歉。」袁克殊相准了她的动向,趁虚而入,紧紧收抱住她的身子。「别再打了,我道歉就是。」
「混蛋,混蛋。」她又多踹了他几家伙,直到自己被紧紧密密地围绕在他怀中,再也动弹不得。
两绺乱发挣脱棒球帽的束缚,滑落在她嘟胀的红脸颊上。
他忽然觉得她像透了一尊洋娃娃。
当然,并非那款红颜、金发、细腻的芭比美女,娇怯而弱不禁风;而是手工缝制的、表情生动活泼的布娃娃,看上去甚有人气。
而且独一无二。
飘渺的怜惜感悄悄钻进他心坎。
袁克殊的潜意识升起微小的惊奇--他从来不曾对女人产生过怜爱的感情,遑论一个才刚进入发育青黄期的半女人。
「对不起,四季豆,请接受我的歉意……」棒球帽被他摘淖,柔缓的吻轻轻印上她汗湿的发。
绕珍伏在他胸口,渐渐气平了些。
沉浑的男性体味稳当地包围着她,从里到外,绵绵密密,功效有如端午的雄黄,驱除万般邪祟。
好奇怪!他们每回见面就得明枪暗斗一回合,彷佛有生死大恨似的,照理说应该水火不交融。不过此刻偎在他怀中的感觉,却又显得无比的……亲昵熟悉。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可惜,虚软的话气听起来只像纸老虎。
「老袁?」第三者饶有兴味的唤声从身后传来。
糟!被人看见了!绕珍大窘,下意识想直起身,却被他霸道的手按回原位。
「摆平了吗?」低沉的喉音在他肺脉间咕哝震荡。
「我敢摆不平吗?」晁寄咏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绕珍立刻判断出这男人的身分。
「酷吏头子。」她怨恨地偷瞪晁寄咏。
「幸会、幸会,强项小姐。」晁寄咏对于她的顽悍也开了眼界。「两位介不介意回我的办公室说话?」
「怎么?阁下备妥了满清十大酷刑伺候?」她尽情张舞自己的獠牙。
「其实我是很温柔的。老袁,你说对不对?」晁寄咏可怜兮兮地讨救兵。
「谁教你惹错人!」袁克殊压根儿不同情他。「走吧!四季豆,咱们上楼吹冷气,这小子如果敢对妳无礼,妳我就联手修理他。」
两尾强龙当场欺压无辜的地头蛇。
晁寄咏眼巴巴尾随他们登上自己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