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了,凉凉的山风吹拂过来,九月中旬的清爽向晚,最是怡人。
「算了,君子不做宵小行径。」她遗憾地迈向自家座向。
匡啷!
从莫名其妙的方位飞来一颗棒球,凌空奔溜向空屋的二楼落地窗,球落声起,铝门窗框内形成不规则裂洞。
「怎么办?打破人家的窗户啦。」七、八位小鬼头远远跑过来,开始嘀嘀咕咕地商讨战略。
「田小豪,都是你啦!棒球给我赔来。」球主胀红了脸,声讨自己的拥物权。
「球又不是我打出去的。」戴着投手手套的小鬼气急败坏。「丁一中,你自己想办法赔人家棒球。」
绕珍隐在暗处臭这群小鬼。笨,屋子里没人是附近众所皆知的通则,他们不会爬墙进去找球呀!
「笨,屋子里又没人,你们不会爬进去把球拿出来呀?」小有灵犀一点通,某位当家小鬼吐出她的心话。
「嗯……」开始有人迟疑了。「我妈说……不可以随便进陌生人的房子。」
「这间屋子好久没人住……如果有鬼怎么办?」田小豪说出众人的心思。
「我不管,我不管啦!棒球给我赔来啦!」球主干脆赖在原地撒泼。
绕珍简直看不下去。年轻一代遇着问题只懂得瞎起哄,完全束手无策,真是填鸭式教育造成的罪愆!
「我帮你们进去找好了。」她踏出来自告奋勇。
「哇……」
「鬼呀!」
「主人出来了。」
「不是我打破的,不是我打破的!」
惨叫声以各种希奇古怪的方式叫出口。她几乎被这群魑魅魍魉的罪恶感淹没。
「喂,别吵啦!我不是鬼屋的主人--」她试图控制大局。
「鬼屋、鬼屋!」这下子适得其反,叽哩呱啦的吼声更加失控。
「安静、安静,我只是想替你们爬进去……」剩下的话句可以保留在肚腹里。
小鬼头一个个跑光光。
她的下巴掉下来。
好优呀!想想看,十年后的中华民国就靠这票「雄姿英发」的猛男们护卫!
「难怪现代人高喊『女人当自强』。」她咋了咋舌头。
也罢,翻进去找球吧!既然自己负有崭新的使命在身,就不能称之为「闯空门」。
她心安理得地为自己找到开脱的借口。
围墙约莫两公尺来高,对外号「滑溜猴」的她而言,当然算小CASE里面的雏量级。
绕珍两三下就稳稳落在城墙的另一方,正式蹦入阴郁的地盘。
一阵凉风卷过隐晦黯淡的内院,飒飒的风声俨如幽然轻叹。枯枝残叶在原地扫了几个圈子,重新跌躺在杂草地上,乱红飞过秋千去。
入口处的纱门并未合拢,随着风势微弱地震动,啪哒啪哒地拍打着木框。
更有几分鬼意了。
绕珍轻轻咽了一口唾液。
「妈的,这么邪门!」这年头,「妈的」两字已经势成寻常语助词,不带任何粗鄙的意味。
她明明记得这间屋子已经许久未曾有人走动,那么纱门又是何方神圣打开的?瞧它的锁扣还满紧绷的,不像年久松脱的模样。
做贼的亢奋感让她的表皮兴起哆嗦。
爽!
就是要有几分挑战性,探起险来才好玩!
她悄悄摸近门侧的窗棂,往里头探看。
暗蒙蒙的,连只鬼也没……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老天保佑窗子没上锁。」她先默祷一遍。
嘿嘿,窗扣果然没有套上,她的祈祝灵验了。既然如来佛祖都站在她这边,她还有什么好忌惮的。不入虎穴、焉得棒球,先摸进去再说。
绕珍伶俐地翻进大宅子里,再反手拢上窗帘,以免被外人发现屋子里「鬼影」幢幢。
她的视网膜转瞬间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家具摆设开始现出微弱的线条。
大体上,防尘白布掩盖住所有家具,因此她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隐隐约约只感觉到空气蓄含着厚重的尘埃味儿,呼息之间有点呛鼻。
直到视线更进一步融入黑暗中,绕珍终于观察到鬼屋……呃,空屋里诡秘的地方。
玩具。
满满一屋子的玩具。
「哇……好优呀!」绕珍忍不住低叫。
她这辈子尚未见过寻常人家搜集近千种的玩具。积木、拼图、模型车、BB枪、大狗熊、加菲猫、机器人,以及各种款式的洋娃娃,有坐姿的、有站立的、有蓬蓬裙的,遑论小女生最炙手可热的芭比娃娃,当家主人简直把整座玩具反斗城搬回屋檐下。
一间闲置千把个日子的空屋,却装满了价值令人咋舌的玩具,多么奇谲莫名。
「YES!够过瘾。」她兴奋的发抖。这才叫寻幽探胜嘛!倘若只是一间平平凡凡的华宅,未免太辜负了她三年来的幻想。
圆溜的视线自然而然停驻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不晓得楼上更藏着多少惊奇?
「阿弥陀佛,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事先说明比较识相,以免惊扰了沉睡中的好朋友。
绕珍移动猫咪似的轻灵脚步,静静踏上大理石梯的起点,上到阶梯的转角处。
突然蹦出眼前的人影几乎吓掉她半条小命!
绕是她艺高人胆大,这厢也不得不骇出一身冷汗。
「赫!」绕珍跌伏在楼梯上告白。「我……并非有意闯……闯闯闯……闯入……」
良久,对方一丝反应也没有。
她凝聚起胆囊内的分泌物,偷偷挺直身子查看……
人影也默默回望她。
对方慌张忙乱的黑眸,深镌在雪白约鹅蛋脸上,看起来彷佛扩大了两倍,菱形的红唇失去血色,使得整张清丽的俏脸更显年轻而仓皇。基本上,这张面孔并不难看,甚至可以归类为「秀净顺眼」的安妮式长相,而且与她自己生就得一模一样……
「他奶奶的,镜子。变态!」任何人会把镜子悬挂在楼梯间,不是变态是什么?
绕珍啐了自己的映像一口,继续往楼上进发。
空屋的隔局设计与附近的别墅群相同,她依照自家的路线,停在右侧第一间房门前。
若她猜得没错,房内应该布置成主卧室,与她家的房间恰好遥遥相对。只要屋内驻扎着人家,有事没事还可以拉敞窗户,两方隔着各个儿的庭院对话。
来到重点地带了。
绕珍的手心掬着一把冷汗。
一般而言,恐怖片的精采桥段都发生在大房间内。窗帘可能会无风而拂动,收音机自个唱出声调,杯子、茶盘浮在半空中……
「天哪,酷翻了!明天上学,非炫耀给阳德那家伙羡慕死不可。」她激动地握紧拳头。
阳性公孔雀打着「海鸟社社团助教」的名号,公然对她行「抽成」的恶迹,早就让她牙痒痒很久了。幸亏大伙儿还算合作愉快,而且阳公子也满有一手的,往往接下够社员们吃穿好几年的大案件,出手颇为慷慨,所以她才能容忍他这些日子。
进入第三重危险境地的时间到了,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扭转门把。
嘎吱……
久未上油的门发出特殊音效,完全切合目前的幽冥。
「可惜!」房间里并未出现她期望中的异象。
一切都普普通通的,大部分家具依然披覆着白布,四根床柱垂下典雅的纱帘,幽暗中,透出古老的维多利亚风情。
「没什么了不起嘛!」
她悻悻然地踱到唯一开放的家具--大床前,准备坐下来歇歇腿。
触目的影像截断大探险家正常的呼吸频率。
一具完整的男性躯体陈躺在白床单士。
「啊……啊……」绕珍剎那间哑掉了。
尸体!惨遭谋害的尸身!
「死……死人……要命!」她连滚带爬地钻出房门。
见鬼了!「预计」发现恐怖现象与「确实」目睹死亡场景可是两码子事。她啥不好撞见,却去冲上一具尸首的煞。
绕珍委顿在走廊上喘气,距离口吐白沫只有两秒钟的时间。不行,她吩咐自己千万要镇定下来,现在的情势非同小可,她目睹了一桩谋杀案的发生,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平凡人说不定一辈子也遭遇不到一回。再说,屋子里处处印着她的指纹,倘若现下不声不响地跑了,日后更是跳入石门水库也难以洗得干净。
叶绕珍呀叶绕珍,千千万万要三思。
「死人就死人。」她用力吞下一口口水。「反正又不是没见过尸体,干嘛紧张兮兮的!不怕、不怕!」
自我说服了十分钟,她决定再度进入命案现场。
这一回她心理已经有所准备,即使惊惶的心态依然存在,却也逐渐恢复往昔的敏锐观查。
首先侵入她认知系统的,是一串绵绵长长、几乎无法听闻的鼾声。
会打鼾的死人?这可稀奇了,值得冒险一看。
她四肢着地,龟行到床畔,抬眼偷瞄「尸体」的肚子。
平坦的腹肌微微起伏着。
他活得好好的,只不过睡死了。
「幸好。」绕珍吁了口气,虚脱地瘫坐在床侧。「幸好老兄他不是死人……」
且慢!
倘若这家伙不是死人,自然就是「主人」啰。那么她又算什么?
绕珍悚然忆起自己的特殊身分--闯入者,英文叫BURGLAR或INTRUDER,依据中华民国刑法第三百零六条:无故侵入他人住宅,处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三百元以下罚金。
苗头不对,先溜再说。她埋头钻向房门口。
「想跑!」轰隆隆的闷雷自她头顶上炸开来。
铁钳似的硬臂擒获她的蛮腰,仿真老鹰抓小鸡的姿势,居高临下将她提起来。
「强盗!放开我,放开我!」她死命挣脱对方的掌握,无论如何也要逃出犯罪现场。
「恶人先告状!」「尸首」严酷的低骂声从她上头三十公分的地方流转下来。「我问妳,妳偷了我多少东西?」
显然「死尸」足足高她一颗头。
绕珍霎时察觉自己陷入极端不利的境地。敌人自身后制住她的双手,两臂随便一抬就把她临空举起来,她一身的防卫绝招根本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不是小偷,放开我。」
说来真是蹩脚,缠闹到目前为止,她连人家的长相是圆是扁都摸不清楚。但也幸好如此,对方亦没能瞄清她的外貌,以后在警察局指认的时候才不会穿帮。
「废话,妳不是小偷,只是想闯空门。」「死尸」的语调属于男低音,一日一声带震动起来,胸膛便跟着咕隆咕隆作响。
在她记忆中,高中时期记她小过的军训教官就配有相同的嗓门。显然她跟声音低沉的男人天生相克。
「我哪有闯空门?」她奋力澄清自己的无辜。
「否则妳如何称呼自己擅入他人私有土地的行为?」他质问。
「……闯空门。」她不得不附和「尸体」的观点。
瘦扁的娇躯倏忽被转了一圈。
「妳是哪户人家的小孩?」「尸体」冷沉着恶狠狠的口吻吓问她。
绕珍反抽了一口怨气。小孩?她长得像小孩吗?她堂堂大姑娘,好歹脸蛋俏丽美观,上围纵使构不着三十六吋的圣母峰之流,可也称得上「挺有肉」的,僵尸先生居然唤她「小孩」!亏他们俩现在还面对面贴得紧紧的……
「啊!」她忽然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
「嘎?」僵尸先生冷不防被她吓松了箝制。
绕珍扑通跌坐在地毯上,暂时得到自由。
这个杀千刀的登徒子居然碰到她的酥胸!她紧守二十二年的美丽防线!绕珍哪还跟他客气,一记「倒铁拐」钩向僵尸先生的小腿。
僵尸先生吃了第二记闷招,雷峰塔似的大块头哗啦塌下来,当头压向她娇瘦的躯干。
山崩了!
她四肢并用,忙不迭爬开「尸体」着地的定点。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绕珍把握契机,一个箭步窜出主卧室,三步一大滑、两步一小跌地滚向楼梯口。
「别跑!」猎人迅速拉近追杀的距离。
脊骨的神经告诉她,僵尸先生打算重演方才制伏她的手段,再度从身后偷袭--她的足下猛地踏中一颗圆硬的物体。
天助我也!滑倒的姿势凑巧解救她避开僵尸先生的擒抱。
绕珍在一秒钟内领会到拯救自己的物体是啥玩意。棒球!
她完全凭直觉反应,垂手捞起拳头大的武器,摆好POSE,投出……
「哎呀!」敌人应声倒地。
好球!
武器依据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原理,弹回她的手心。
僵尸先生三阵出局!
「BYE--BYE!」她施展出「前田径队队长」的本领,迈开飞毛腿,头也不回地冲出华宅。
熏凉的晚风拂起她宽大的球队T恤,公牛图案皱起狰狞的眉头,狠狠瞪望着二楼窗台。
中原标准时间,七点整。
夜,才刚揭幕……
※※※
头好痛!
「噢……」
次晨,忙碌了半个夜晚的探险家扶着抽痛的额侧,跌跌撞撞地踏下榉木楼梯。
晨阳彷佛嘲笑她的狼狈,明知她的眼睑酸涩得无法眨开,却一股劲儿透过玻璃窗,大剌剌地迸射在她脸容上。
「难怪后羿要射太阳。」她发出怨恨的低喃。
楼梯转角的立身镜映照出她的落拓和缺眠。
原来她家楼梯间也有镜子,可见变态者不只昨夜的僵尸先生,她的天才双亲也高明不到哪个等级去。
「阿珍,赶快下来吃早点,妳九点不是有课吗?」她娘操着台湾国话咆哮。
「小声一点啦。」绕珍支著作痛的螓首,慢吞吞捱向一楼正厅。
牛皮沙发辐射出无限的欢迎,她哼吟几声,瘫坐进去,昨晚随手摆放在茶几上的棒球彷佛化身成一张圆脸,讥嘲她探险过度遗留下来的筋骨酸痛。
「臭球,还不是为了你!」无辜的球被她捏进手心。
那个邪恶的僵尸先生也脱不了关系,明刀明枪攻击她还不够,夜里竟然闯入梦中纠缠她。整个晚上她脑中不断浮现一对锐剑般的浓眉,和两只深不见底的眼眸,暗幽幽的,犹如诡秘的太空陷阱「黑洞」。
「昨晚我们去吃喜酒,妳是跑到哪里玩了?怎么会玩出一身伤?」叶母从厨房门口探出圆嘟嘟的福相。
「也没什么,说出来妳一定不信。」她有气无力的。「我只不过被一颗棒球整惨,和僵尸打了一架,又摔了三跤,再从私人的玩具反斗城脱逃,然后就回家了。」
叶母膛瞪着她,良久。
「吹牛也不打草稿。」脑袋忽地缩了回去。
「我就说妳一定不信嘛!」她拉平自己委靡的身躯。
「散塔露琪雅」的音乐门铃弥漫空气间。
奇了,早上七点半就有访客上门。
「阿珍,去开门。」叶母的鸡猫子嗓门透天作响。
「我已经死了。」她舒适安泰地陷入沙发中,拒绝移动身体的任何一处关节。
「猴死囡仔!」叶母唠叨着,认命地离开厨房应门去。「一定又是妳那个老头子,明明提醒他出门晨跑不要忘记带钥匙,他就是会忘记,非要麻烦老妈子帮他开门……啊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