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要带著一颗死人头到处走!”光想像那个画面就觉得恶心,乾脆由他杀死她算了。“这可就难办了。”他露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死的东西你不敢拿,没生命的物品又缺乏说服力……那我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强有力的证据可以证明你确实杀死我,难不成你还能把我押回天机帮,在帮主面前亲自斩了我?”小菜鸟立刻中计。
“好好好,就这么办吧!”顿了一顿,她忽然大摇其头,“慢著!不行、不行、不行。”“为什么不行?”他觉得很行呀!拜托,姑娘,你都已经自动送上门,乾脆认命一点,也自动上当好不好?“我刚刚记起来,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先去洛阳一趟,不好意思拖著你陪我走这一遭。”封致虚啼笑皆非。连他的脑袋都好意思砍,其他小事还有啥不好意思的?“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其他要事,索性陪你走一回。”“哦?”她起疑心了。“奇怪,以一个即将走向死路的肉票而言,你还真不是普通的踊跃耶!”的确很说不过去,他得赶快找个藉口说服她才行。
封致虚立刻挺直腰杆子,正气凛然地向上天发誓,“封某不才,今生却从没失信于人,除非你不是天机帮之人,否则即便是教我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又何况区区一条小命?”“好!”她拍手喝采。“不愧是闻名江湖的疯子虚,果然具有英雄气概。我就信你一次,咱们同下洛阳,然后再回天机帮面见父亲。如果行程途中你的表现良好,说不定我会在爹爹面前替你说情,放你一条生路。”“多谢姑娘。”他直起身子向她抱拳作揖。“再提醒一次,在下名叫封致虚!”守静才不甩他。
“不过咱们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一路下去,我是主人,你是俘虏;我是绑匪,你是肉票;我是老大,你是老么。有任何疑问吗?”这种当口还想和他计较谁大谁小的问题,果真是小孩子一个。
“当然没有。”反正他的疑问到了天机帮本部再正式提出来也不迟。
运气好的话,这次可能是他任内最后的一笔生意。
老天在上,让一切顺顺利利地结束吧!毕竟他的运气已经背了三年,没理由继续走楣运下去。
第二章
当天结束之前,封致虚彻底改变了自己乐观的想法。
南宫守静实在和他想像中的土匪头子之女有著极大的出人。照理说,她随著父亲大江南北地闯遍江湖,应该具有深厚的人间历练才对,虽然年纪轻轻,起码的求生本能也理当具备。可是她没有。从两人的言谈当中,他发觉她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而且她是他所见过最伟大的路痴。“你是如何找到我的?”封致虚一直纳闷著。莫非有内贼泄漏他的行踪?“我偷听到帮内大哥的悄悄话,听说你这阵子在武夷山一带出没,所以就千里迢迢追踪过来啦!”“可是这里是饿虎岗。”饿虎岗在江西,武夷山在福建,两者相距虽然没有十万八千里,好歹几千里路也跑不掉,无论她取道哪一条途径,应该不至于偏离到江西来吧?这也未免太神了。“什么?”她蓦地站定脚步,表情相当惊讶。“这里不是武夷山?”她以为这里是武夷山?
“这里应该是吗?”他的神态不比她清楚明白多少。
“对呀!”她茫然地眨巴眼睫毛。“如果这里不是武夷山,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我在护镖呀!”武夷山那趟镖银是四个月前的故事。“可是我一迷路就询问路人,沿路确实遵照旁人的指点走呀!而且我今天早上在山脚遇见几个凶巴巴的恶人,他们把所有行路人全部赶下山去,扬言今天山上的好汉与疯子虚将有一场恶斗,想保住小命的人就快快下山。既然你应该出现在武夷山,而我又在此地遇见你,那么这里当然就是武夷山呀!”这是她推理的结果。搞什么?玩了半天,南宫守静究竟如何找到他的,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人间一大悬案就此发生在他们眼前。“那么你如何认出我就是封致虚?”
“简单呀!”她理所当然地回答。“只要我沿路碰到行人,一律先喊出一句:‘疯子虚,今天教你死在我手里!’怕死的人自然会否认道:‘不甘我的事。’而那几个恶人同伙则回我一句:‘我们也在找疯子虚麻烦。大家都是同一边的。’唯有你没有否认,那你当然就是疯子虚罗!”原来她与他的巧遇纯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重重叹了口气,终于开始领悟到,自己可能揽到一个大麻烦上身了。
“请叫我封致虚。”老天赐给她奇差无比的路感已经够悲惨,没理由连带让她的发音功能也出现问题吧?“先别提这些陈年老事,去找点食物来充饥如何?”咕噜,咕噜,咕噜噜!话声末歇,几响极为耳熟的哀鸣从她的胃部传出来。泥土色的脸蛋隐约烧红了一层。“我……我的银两已经用光光,很久没吃东西了。”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脑袋。“正好,趁著咱们离开山林之前,这是最后一次免费吃天然野味的机会。”他盘腿往路边的大石头一坐,老神在在地等吃饭。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守静看起来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率先失去耐性。“去呀!”
“去哪里?”她很无辜。
“去打一只獐子和小鹿填饱肚子!”胃袋空空的封致虚通常很难缠。“你自己也说过了,你是绑匪,我是肉票,绑匪当然要负责张罗食物填饱肉票的肚子。”她那几手花拳绣腿,对付一只小动物应改还派得上用场。“你要我去杀小鹿?”她的口气活像他打算叫她去作奸犯科,杀人越货。“你知道吗?我在家里豢养了两只小花鹿,它们长得好可爱,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叫声轻轻柔柔,人人看了都会喜欢,而且它们的性子又温驯又善良又可爱──”“好了、好了。”他懊恼地扶住额角。换言之,她不打算牺牲可爱的小同伴来填饱他们可怜的小肚子就是了。“咱们改变一下计画,你负责把活的动物赶到我面前,接下来的后续动作由我负责,公平吧?”他最好趁早打消靠她吃饭的念头,否则与其等到南宫守静带他回天机帮总部,倒不如乖乖先在途中饿死自己远比较省事。“没问题。”守静兴匆匆地奔向林荫深处。只要别强求她做出“杀”的行为,或者动手处理恐怖的剥皮屠宰过程,其他小事一切好商量。这下子非引出一只比较大只的畜生不可,这样才够她填饱肚子。
※ ※ ※
一刻钟过去了。
再一刻钟。
良久。
封致虚等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胃部轰隆轰隆乱叫,树林里依然半丝声响也没有。她一定迷路了!他敢拿性命打赌。说真格的,对于一个把目标地点设定在福建,一路问人,居然还能错走到江西来的路盲,他还能期望她什么?算了,肉票解救绑匪去也。刚要起身进密荫里搜寻失踪的“老大”,他忽然听见了一点风吹草动。
“疯子虚──疯子虚──你在哪里?”树林里传出惊惶无措的狂喊。“救命呀!疯──子──虚──!”“封致虚!”他明明唤作封致虚嘛!究竟要他重复几次?喊声背后夹杂著草木断折的噪音,唏哩哗啦,乒哩乓啷,隐约传出几声低沉的吟吼,依照吼声的高低频率研判,那种声音应该发自于猛兽之流。有麻烦了吧?他就知道。此时此刻,他终于确定自己揽到一个大麻烦上身了。“你在哪里?”他迎著风声的来向冲上前。“哇──!”惊锐的尖叫划破林内的静寂。
守静以火烧屁股的冲劲狂奔出枝桠间,他定睛查看究竟是何方神圣让她如此不顾淑女形象──虽然她似乎也从来没顾及淑女形象过。“哇──!”辨视清楚迫在她身后的猛兽,他跟著一起大叫,回头施展轻功夹著她就跑。熊!一只足足有两人高、嘴巴张开可以合住他们半颗脑袋的大黑熊紧紧追在她后面!黑熊身后还跟著两只熊宝宝。天哪!三只熊──两个人一起抱头狂奔。
“我叫你进林子里赶獐子,你跑去捣熊窝干什么?你以为自己吞得下一只熊?”封致虚一边跑路,一边犹不忘心火四冒地臭骂她。“我也不想招惹它呀!哎哟──”她的脚下绊到枯木,差点跌倒,扶稳了身子继续没命地狂奔。“本来我先相中一只小野兔,一路追著追著就追到熊老大面前,它想跟我抢,我不肯给它,它乾脆追著我跑啦!”“它想玩野兔,你就应该让给他!到底肚子重要还是小命重要?”他破口大骂,脚下的速度却丝毫不敢放缓。“你以为平白被黑熊追著跑很有趣吗?”“我被它追著跑是因为我功夫不好,打不过它,你跟著我一起溜做什么?‘大侠’。”对喔!封致虚猛地停下脚步。“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
守静临时煞不什冲势,没头没脑地撞上他后背。
痛!
她的鼻端冲向他后心,她的额头压向他脊梁骨,她的下颚顶向他背肌。倘若两人的速度再加快一点,她的脸从他背后抬起来的模样,八成可以移居到山东做为大饼店的活招牌。“干什么?你想乘机碰我身子、吃我豆腐也不是这等吃法!”吃她豆腐?她那身排骨充其量只能算发育不良的青豆苗!不过他宁愿节省下和她斗嘴的时间,先解决横亘在眼前的难题。“站在旁边擦亮招子,今晚有熊掌可吃了。”区区一头黑熊当然难不倒他。都是她不好,莫名其妙埋头狂奔起来,害他直觉地跟著她乱跑,现在才想到施展他的英雄气慨。“真的?”她的瞳眸刹那间熠熠发亮。两人停步谈话之间,威势汹汹的母黑熊已经随后追赶到他们身后,两只熊宝宝跟在母亲身后,圆碌碌的眼珠子像煞了黑石头,似乎仍搞不清楚自己追赶他们的目的。“吼──”黑熊人立起来,一步、两步地接近他们,最后停在封致虚身前三步远之处。“吼──”两相对照之下,还是它看起来比较狠。南宫大姑娘满腔的信心自动缩水七成。
她吞了一口唾沫,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呃,疯子虚,不是我怀疑你的能力,可是你真的打得倒它吗?”封致虚回眸瞥了她一记冷冷的眼光,不屑回答这种有辱身分的问题。“让开!”说著,他单手顶住她的蛮腰往后一送,让她安全地藏在树干后头。然后他低身斜斜挑起半尺来长的枯枝,剥掉枯松的外皮,形成如利锋的尖头,俨然一柄现成的称手兵器。“唔哗──”黑熊充满威胁地欺向他。“畜生,看剑!”木枝上、下、左、右分别点向黑熊的要害。
黑熊的眼前闪过白晃如光的亮点,刺眼地眨了几下,封致虚趁它闭眼、眨眼的空隙刺向它的下胁。黑熊挨了这一刺,疼痛得狂叫一声,四肢重重踏回地面,退后几步,摇头摆尾地怒瞪他。封致虚适才的剑击使出七成力,纵使是武功强悍的人,受在身上也非一剑刺穿不可,然而大黑熊的皮厚骨粗,居然将他的剑力硬生生地抵挡下来。“好!”他不禁有些佩服它的韧性。“再吃我一剑。”一套天山七式挥舞开来,黑熊压根儿不是他的对手,转眼间挨了他的三击重手,黑黝黝的皮毛终于渗出鲜红色的血液。原本受了伤的猛兽性子会越来越凶猛,但是这只黑熊甚是聪灵,立刻明白自己遇上了难得的对手,再恋战下去只怕连命也会葬送在此地。吼吼的狂叫声渐渐转为惊慌失措的哀鸣,封致虚眼见它气馁了,突然攻向它的下盘,使出十成劲力撂倒它。轰隆!宛如山崩般的巨响,黑熊跌倒在地上。好机会!
“趁早让你投胎当人。”他举起木剑,猛然朝它的心口戳下去。
“慢著!”守静忽然喝止他。
直直刺向黑熊心脏的木剑受到她惨叫声的惊扰,微微一斜,以寸许之差削过它的皮毛,钉进柔软的泥土地。“唔……唔……”黑熊惨鸣起来。“搞什么?”他气呼呼地回头大骂。
“你……你不要杀它好不好?”她怯怯地替大黑熊请命。
啥?不杀它?
“你不是想吃熊掌吗?”他可是好心想填饱两人的肚子。
“我……我觉得它好可怜……”她的嗓音开始发抖。“其实它也没做错什么嘛!只恰好生为一只熊,这种命运又不是它自己能够决定的,我们居然因为肚子饿就起了杀机随便便夺走它宝贵的生命……”说著说著,同情心迸发得越发汹涌。“你玩我?如果不想吃,为什么一开始不事先说清楚?”居然等到他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制伏猛兽后,她才轻轻松松地撂下一句“拒吃”。她以为和野熊打架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吗?大颗大颗的泪珠宛如下雨天的洪流泛滥出她的眼眶。“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看,它好可怜!它的宝宝也好可怜,如果你杀死它,熊宝宝就变成孤儿了,然后这世界上就多了两只没有娘的野熊,而他们失去母亲的原因,只是因为两个人类肚子饿了,这不是很不公平吗?”她越说越难过,嗓音蓦地抽抽噎噎起来。“想想看,以后他们遇见其它熊,大家聊起失去爹娘的经过,其它熊只可以正义凛然地陈诉,自己的爹娘如何英勇地保卫家园,为了儿女而战死在敌人手上,只有这两只小熊的娘是为了‘有人肚子饿’而死于非命……呜……好可怜……你不要杀它嘛……野生的果子也很好吃呀,我可以摘桃子给你吃,你高兴吃多少我就摘多少,你不要杀死它嘛,哇……”功力太惊人了!南宫守静从酝酿泪意到倾盆大雨只需一眨眼的时间。是不是所有姑娘家都和她一样情绪化?瞧她哭的悲天惨地的,活像他是个狼心狗肺、狠心杀熊的恶贼似的。“喔──呜──”两只熊宝宝彷佛接收到某种感应,也跟著她一起引吭悲嚎。“哇──可怜的熊宝宝!”她居然冲过去和它们一起抱头痛哭。这算什么跟什么呀?活脱脱的旷世人伦大悲剧。
“别哭了!”他终于明白这丫头为什么会饿肚子饿到如此悲惨的境界──她压根儿不知道该如何狩猎。不,更正,应该说,她可能明白狩猎过程必须准备的一切步骤,然而捕获猎物时,她往往吓得比受捕动物更厉害──就像刚才她打算杀他一样──所以打死她她也不敢动刀子,只好乖乖放它们走路,再随手摘几个野果子充饥,然后把自己饿得半死。如果她以为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打算陪著她委屈自己,那她可就大错特错了。“咱们不要吃它们好不好?”泪盈盈的眼眸含著两汪清泉。“唔?”三只熊也一起凝向他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