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位进店的姑娘年纪轻轻的,顶多二十岁,神色却显得相当憔悴,似乎甫生完一场大病,唯独那双灵亮剔透的大眼睛泄漏了主人的性格,一望即知大姑娘绝对难惹极了。
“客倌,坐。”茶博士兼掌柜的从清水担子后头站起来,殷勤地招呼她入座。“您想喝点清茗,或者……”
生意词儿还没招呼完毕,棚子里又走进另外一位客倌。
这会儿来了个白净公子哥儿,质料一等一的白长衫也沾染了赶路的黄土,却掩不去他俊朗玉立的丰采。但,公子哥儿似乎有心事,眉心锁得紧紧的,盯着女客倌。
公子选定姑娘右斜边的空桌,自个儿坐定,鹰眼须臾不离大姑娘的病容。
大姑娘理也不理他,压根儿当他是隐形人。
茶博士见多识广,觑着这等阵仗心里自然有数。八成是小夫妻俩吵嘴,做老婆的发起脾气,决定回娘家,年轻相公于是眼巴巴地追了出来。
“公子爷,您先坐一会儿,小的马上过来招呼您。”他哈低了腰干,才又回头询问:“姑娘,小的给您沏壶龙井好不好?”
“不好。”大姑娘口气挺重的,一副随时等着找人打架的表情。“店家,你的茶亭里卖不卖酒?”
“卖。”即使平常不卖,今番遇着怨气冲天的女瘟神也非卖不可。掌柜的得意兮兮地向她炫耀:“姑娘,小店一早刚进货,各色小菜和酒水一应俱全,姑娘尽管点用。”
“一应俱全?”好大的口气!大姑娘睨视他。“我想吃当今圣上最为钟情的皇餐──玉虾烩七鲜,你端得出来吗?”
他登时被窘住。“姑娘……您真是爱说笑。”
“哦?你怎么晓得我爱说笑?你认识我?你记得我?你了解我?”大姑娘连珠炮的追问轰得他说不出话来。
这厢掌柜的知晓自己惹错人了。
他偷瞄着公子爷,心里暗骂──你倒好,无端端犯着小妻于的大不讳,却让老子来承担骂名。
“姑……姑娘,除了玉虾烩七鲜,您还想吃些什么好菜?”店家学乖了,这回小心翼翼地开口。
素问看他可怜,心想算了。
“先上三碟蜜饯、四样蒸烧小点心、两件干果开开胃口!”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暂时鸣金收兵。
掌柜的瞪大了眼。这么一大桌的点心,还只是拿来“开胃”而已,她吃得完吗?大姑娘还反亏他口气大,她自个儿才不自量力。
“那么……下酒菜呢?”
“瞧你这小不隆咚的路边茶亭,谅也端不出什么上得了台面的鲜鱼好肉,随便来点儿普通菜色好了。”她的架子端摆得有模有样。“第一巡先上两道冷盘,再煮弄四色新鲜的禽肉,四道海味、四份时鲜青菜,佐以清汤、烩羹各一道做为配食,尾巡就盛上八碟冰糖蜜梨、桂花莲子之类的甜品净净口……嗯,暂时就点这些,应该难不倒你的寒酸小店吧?”
掌柜的这下差点没咽了气。
“小姑娘,这十几道菜色,您吃得完吗?”他陪笑道。
“姑娘就姑娘,干嘛还加个‘小’字?你瞧不起年纪轻、个儿小的姑娘客倌吗?”老大的白眼飘呀飘的瞪过来。
掌柜的八成好日子过多了,撞见凶神恶煞还不晓得回避,竟然赖在原地和她说笑。“客倌,小的是担心您吃不了这许多,浪费银两。”
“说来说去,原来是怕我付不出汤饭钱。”素问冷笑。“你尽量端上来便是,这间野店里还怕找不着人会帐吗?”
掌柜的登时了解。白面相公,人家针对着你来啦!
“是是是,小的立刻下厨准备。”他躬身挨到俊公子的木桌前,一并招呼完毕。“客倌,您想点些什么?”
妻室随手奢华了十几两的伙食费,想来俊公子会节制一点。
“一样。”
简洁有力的回答几乎害掌柜的跌跤。
一样的菜色再摆一桌?唉,暴殄天物哪!“公子爷,小的有个建议,说出来让您听听可好?”他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兴趣,自动自发地压低了嗓音咬耳朵:“依小的判断,那位姑娘反正也吃不完,不如小的将两位的点菜对半分配,公子爷就算和她平摊所有的菜钱,您意下如何?
”仲修抬眼打量这位过度热心──又可称之为“鸡婆”──的客店掌柜。
目前素问的脾性已然濒临溃决的边缘,店家若再不识好歹,继续撩拨招惹她,后果最好自己承担。
“不用。”他仍然言简意骸。
其实他三天前已经追上素问,本来确实打算狂吼她一顿的,然而一见着曾丫头憔悴含泪的表情,他的旺火立刻消熄一大半,毕竟事情追究下来总是他这一方理亏。母债子偿嘛!
曾丫头这回着实气得不轻,沿路连废话也拒绝与他搭理一句,俨然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更甭提静聆他解释清楚她和母后的误会。
然而,断绝交往归断绝交往,她倒不吝惜花费他的银两。光是三天九餐的膳食,她已整整阔绰掉他上百两银子。
区区数百两银子对仲修而言自然算是九牛一毛,他反而还觉得松了口气呢!
被素问坑用金银,总好过她另外想其它诡方法整治人。
“……是,小的马上整治出来。”店家叽哩咕噜地退进小厨房里。
他好心替人省钱,冤大头反倒不领情,啧!
这顿盛筵足足让掌柜的折腾了半个时辰才准备齐全。
色香味俱全的冷热食统统摆上两张桌子,店家暗自在心底窃笑──瞧你们俩如何吃下十几、二十道佳肴。
仲修还好,凡是菜色端上桌,一律夹筷吃它几口,一声都不吭,省得自讨没趣;素问可就不同了。
她的喉咙内早已诅咒过了自夏禹开始的历代君主,只差没让骂词滑出唇瓣。这几天来她穷一切可能的方法激怒他,只想惹得他忍耐力超过承受度,卯起来与她大吵一架。如此一来,她方可借机发作,顺便赏赐几口死不了、活受罪的毒药给他尝尝。
她的算盘打得挺美──自己虽然无法向皇太后讨回公道,找她的儿子出气也是好的。
偏偏这家伙不动如山。
一股突如其来的顽强劲儿触动她的心弦。好!姑娘我倒要试试你多有修养!
“店家,店家,你给我过来。”她忽然拿起竹箸,叮叮咚咚地乱敲。
“姑娘,这些菜色不合您意吗?”掌柜的吓了一跳,还以为菜中被她逮着几尾命大的毛毛虫。
“你瞧瞧这是什么?竹筷子。”素问勃然大怒。“你难道不晓得品尝海鲜一定要使用象牙筷子才能出味吗?赶快给我换双新筷子来。”
恶客姑娘连筷子也要挑剔?掌柜的简直傻眼了。
“客倌,咱们店头向来采取小本经营,您要求小的准备象牙筷子,这……这岂不是强人所难吗?”他苦着脸。
“没象牙筷,这几道海味怎么吃?喂狗还差不多,给我端走!”
掌柜的偷瞄公子爷的表情。人家在暗骂你是狗呢!
仲修哪会不明白她的意思。无所谓,任它危疑震撼,老僧不见不闻;继续用他“无法出味”的竹筷子夹食那几盘“只配喂狗”的生鲜鱼产。
“是是是,小的替您把海鲜换下去。”掌柜的立刻端起鱼虾类的菜肴。
“我要你‘全部’撤下去。”她很不给面子。
“全部?”掌柜的眼珠子又凸暴出来。“可……可您连一筷子的好菜都没动过呢!”
“那又如何?满桌馊食,不吃也罢!盛酒上来。”馊食?现下又在暗示年轻相公是“猪”了。掌柜的又是好笑,又是可惜那桌子好鱼好肉。
“姑娘想喝什么酒?”反正只要有银两会帐,他开店的人又何惧客倌浪费。
“打两斤汾酒来。”她顿了一顿,“顺道给‘其它客倌’也弄一坛来尝尝。”
既然茶亭内只有两位客人,她话中的“其它”,自然指定是那名公子哥儿了。
“是,小的马上送上来。”
半刻钟后,上好美酒分别送往两张桌位。
仲修仍然不吭声,照样斟了一杯,仰头喝尽。
“嗯,好难喝。”素问浅浅啜了一口,猛地全吐在泥土地上。“掌柜的,这种马尿你地敢沽出来贩售,敢情凝波茶亭开的是黑店哪?”
她越骂越气,干脆捧起酒坛子哗啦砸烂成一堆碎瓦。
溅起的酒汁喷溅得老高,甚至洒向仲修的桌位。他拂动衣袖,轻轻挥开酒沫子,对于她的挑衅仍然维持最高品质的修养──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姑娘,小的向来凭良心做生意,您可别拿小的名声开玩笑!这明明是陈年的上好汾酒。”店家几乎给她闹得叫救命。
“胡说八道,这壶黄水又苦又辣的,教人怎么人口?”她硬是喜欢鸡蛋里挑骨头。
“姑娘,您简直在说孩子话,酒哪有不辣的?”掌柜的只差没跪下来求她歇手,放他一条生路。
“是吗?”素问指了指桌上的红椒酱料。“酒一定热辣,那么这罐花椒也辣得麻舌头,可以拿来当酒喝啰?好呀!你倒一杯辣椒送给那位客倌尝尝。”
“这……我……”店主人被她颠来倒去的言词搅昏了脑袋,一时之间眼前绕转着两圈亮闪闪的金星。“咦?驿道旁居然开设了一间茶亭。”
局面已经接近失控的地步,也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堂前突然响起第三批来客的叫唤。
茶亭里的人同时回头。
泥土道旁,一双璧人等候着店家的招呼。新进的客倌明显是一对年轻夫妇,其中的媳妇儿挺着五、六个月大的圆腹,却无损她艳媚到了极点的娇态。一旁的男子约莫高出妻子一颗脑袋,身量、气质、年岁在在与已经坐定店里的年轻相公差不多,手臂正保护性地环住爱妻的柳腰。
“大捕头,茶亭里头还有东西吃呢!”美妇娇滴滴地灿笑。
她丈夫似笑非笑的,打量了另外两名客人一眼,搀扶妻子自动就定位。
“停下来进点儿食物也好。”大捕头平缓地吩咐下去:“店家,与那位相公同样的饮食,麻烦弄一桌上来。”
这封夫妇也要“一样的”?
掌柜的终于确定一件事──今天铁定是凶煞日。
“是,小的马上备妥。”他哀声叹气地走向膳厨。
素问万万料想不到仲修的大哥、她崇拜到心坎里的偶像──天下第一名捕闻人独傲会平空冒出来。
八成是仲修那小子暗中飞鸽传书给大哥,召唤他前来助拳。此刻敌众我寡,她单枪匹马的似乎打不过人家。
不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偶像来就收敛。
“慢着!”她叫住掌柜。“刚才撤下去的酒菜还没动用过,菜色新鲜,你先端给客人填肚子。”
朝云姊姊向来和她交好,日前又怀有身孕,可不能让人家饿着了。
“姑娘不是批评那桌菜肴只配喂狗吗?”店家八成气到最高点,居然开始回她几句风凉话。“小店若拿狗食招待客倌,只怕又会被‘其它人’错当成黑店呢!”
泥人也有土性子的至理名言,再度得到充分的印证。
朝云忍俊不住,咯的一声娇笑出来,再赶紧捂住红嫣的唇瓣。
“闭嘴!”素问清弱的面容透染出尴尬腼腆的微红。“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啰唆什么?顺道替我冲一壶参茶。”
参茶?三名旁听者同时触动敏锐的危险感应,尤其是仲修。
来了,来了!他暗叹。
掌柜的已经懒得再与她瞎缠,旋即取来她要的东西。
“您的参茶。”多做事、少说话,方为长命保身的上上策。
“喂,你这算什么破茶壶呀!”她又想找麻烦。
当然啰!掌柜的告诉自己,她连微不足道的筷子都能挑三拣四,遑论一把比两根竹筷显眼的陶壶。
“客倌有何高见?”他翻个白眼。
“参茶必须用白玉壶盛装,才能喝出上等的美味,不过你这间破店想来不可能收藏着白玉壶……”索间矫装出一副深思的表情。“这样吧!你拿一只白瓷杯过来。”
好啦!再傻的家伙也该明白,仲修大爷这回真的惨了!怒火正炽的妇道人家报仇来了。
他扬起可怜兮兮的眼神向对桌的老哥求助。闻人夫妇只能回他一记“明天阳光依然灿烂”的安慰视线,曾素问不会当真毒毙他,顶多让他捱受一顿头发晕、肚绞痛的活罪而已。
“瓷杯来了。”掌柜的台词越来越少。
素问接过瓷杯。“啊,我的锦帕弄脏了。”而后,有点污秽地、违反健康原则地,她掏出一条沾满尘沙的手巾,任它飘进陶壶里。她轻轻搓揉几下,拧干,手巾恢复原有的色泽,而黄澄澄的参茶也当场搅和成不透明的褐浆。
皓腕倒出一杯“十全大补汤”,递给掌柜的。“喏,给你。”
“我不渴。”店家拚命摇手。“士”可杀、不可辱,卖茶人“士”也一样。
“废话,你配喝本姑娘玉手亲自斟倒的参茶吗?”素问白了他一眼。“替我端过去给那位公子。”
仲修的脸色霎时转成青黑。他必须经过这一番“恶心”沥血的试炼吗?
“嗯哼──”闲人独傲轻轻咳嗽一下,手足天性让他不忍心目睹弟弟即将吃瘪的窘状。
仲修缓缓起身,决定他不能继续保持静默。非常时期,唯有采取非常手段!
“素问,你先听我说几句话好吗?”他温和冷静地开口。
“待你饮尽这杯参茶再说。”她拒绝瞟往受害人的方向。
起码她还愿意回复他的请求,有问有答,这已经算有进步了,仲修感到非常安慰,也非常确定自己应该施加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蛮力。
“既然如此……”他摇头叹息。“各位,恕在下失陪。”
他想上哪儿去?素问心中一凛。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一抹迅疾的闪光突然迎面扑向她的面门。
“喂!你干什么──呀!”她的纤腰被强壮的铁臂环住,娇躯轻盈地往上跃出去。
啪!棚顶被他们钻穿了两尺左右的大洞,登时让凝波茶亭凿“顶”借光。
“不要!你放我下去!我不管,不听──啊!”
“再吵我松手了。”头顶上传来他半真半假的威胁。“不,不,不要放开我!”她吓坏了,紧紧埋进他肩窝里。
杀千刀的家伙!居然仗着自己轻功了得,搂着她窜上凝波茶亭的旗竿顶端。
二十余尺的高度,只有竿顶的小小圆球可以立足。
和风吹拂过来,他故意晃荡地跟着风势摆动,分明有意恐吓她。
“我总算得到你的注意力了吧?”仲修再度印证“强权威势”的好用程度。
“卑鄙!使用蛮力,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放我下去──哇!抱紧一点,我快跌下去了。”她惊慌得哇啦哇啦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