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问接过遗稿,倏地,她的焦点停驻在某一段杂句,再也移不开──“殛心摧骨草,天下至阴至损的毒物。”
“金丝何首乌竟可压制其药性,委实出乎老夫意料之外,虽无解毒之效,但可暂时吊得一口生气。”
“摧骨草栽培法──遇寒水即枯冻,遇血气则兴旺。”
“受毒者和内力高深之人同时浸入彻骨冷泉中,运功将毒性逼至皮肤表面,使寒水化开奇毒。此法或许可行,有待素徒验证。”
“敌首似乎察觉老夫已推算出解毒之法。”“谨防敌首杀人灭口。”
其后唯剩半本空白的宣纸。
“杀人灭口!”她惊呼,多亏腹中缓缓灼烧的药效所引发的声量和活动力。
“‘敌首’便是大法王,他担心师父研究出克制他独门功夫的秘法,因此痛下杀手谋害了师父。”
啥?仲修无奈得几欲晕过去。
“大法王毒杀尊师的原由暂时可以不理,咱们先研究解毒的方法好吗?”他简直想打人。说来虽然自私,但何古即使嗝屁一千一万次也不关他事,他只关心她的危机是否能平安化解。她却老爱分心思虑其它的旁枝末节!
“谁说不重要!”素问气圆了炯亮的明眸。“我立誓要为师父查清真相,并且为他报仇的。”
“哦?我怎么没听过?”他也跟着吹胡子瞪眼晴。这丫头简直搞不清楚轻重缓急!
“我在睡梦里许诺,你当然不会听到。”
“梦里说的话怎么能算数!”他挥一挥衣袖,不理睬她。
活人的急症先医好比较要紧。
“哦?”她挑衅道:“那我在梦中答应以后永远听你的话,算不算数?”
“算!”绝对算,而且算到骨子里去。
可耻!她冷哼一声。前后不过眨个眼的时间,他阁下的口气马上反转,而且还脸不红气不喘。
“大法王铁定还有其它把柄落在师父手上,因此师父死后,他仍然不放心,才会深夜潜进丹房里搜索师父的遗物。”她越思虑越觉得自己的推想符合道理。
那天杀的大法王分明做贼心虚。
“把另外两本手札给我。”她卯足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也要找出大法王见不得人的秘密。
“不行!”仲修赶紧把其余的随记护在背后,逮着机会和她讨价还价。“你先答允和我离开贵州,咱们立刻前往昆仑山顶的雪潭,让我运功逼出你……”
“哎呀!啰唆。”她快手快脚地抢过两本手札。反正病痛的人最大,他不敢和她硬抢,活该被她吃死!
仲修被她那句“啰唆”斥责得目瞪口呆,简直心碎极了。
原来这年头好人做不得!
不过,曾大小姐哪有工夫照顾他受创的自尊心,鼻尖先埋进手札里,搜索线索为上。
她翻遍了两本手札,仅在其中一页觅获几句似歌诗非歌诗、似口诀非口诀的短词──‘天除横梁、旺日西沉、人子三十、大江东去、奋得寸田、男媒进言、终身无恙’什么玩意儿?令人一头雾水,活像石头扔进水里──不通、不通。
“难怪尊师适合钻研岐黄之术。”仲修凑上前,口吐风凉话。“倘若何教主投身文人的行列,可能会落至喝西北风的下场。”
“胡说!”素问啐了他一口。对先师的忠贞感让她不得不违背意愿,否决他的评语。
“阁下曾夸耀自己精通阴阳五行,你瞧瞧,师父的遗笔和那些‘巽坎乾坤’有没有关系?”
姑娘她承认自个儿的耐心有待培养,因此自小便憎厌猜灯谜的玩意儿。
仲修斜睨她灵动的双眸,其中正闪烁着算计、阴谋的诡芒,分明打算将谜题扔给他伤脑筋。
若非看在她身中奇毒的可怜份上,他肯理她才怪。“听起来不太像。”他接过手札,反复咀嚼着头几句短词:“天除横梁,大江东去……天除横梁……”
“女娲补天!”她突然生出一个馊点子。“天庭的梁柱塌了下来,就表示苍天破了一个洞嘛!师父会不会是在暗示我们共工撞倒不周山、女蜗补天的典故?”
“女蜗补天与黑炎教扯得上什么关联?”他莫名其妙地反问。
对喔!她搔了搔螓首,有点儿腼腆。“好象没啥干系。”
“多听听大师的分析,不懂别装懂。”他老气横秋地训示着。“依我看来,天除横梁即代表着‘天’字少了一杠横梁……”
一道灵光蓦地劈闪进他的脑海。
“我想到了!‘大’。谜底是个‘大’字,我想到了,是我想到的。”她居然当面抢功劳。
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仲修拒绝与无知妇孺计较。
“至于人子三十,根据孔夫子的名言‘三十而立’,人立合起来就是‘位’字。”他依此类推,开始解答其它谜底。
“男媒进言,既然媒人是男的,左首的女字便可以消去,代以一个言字……
”素问也玩得很乐,“结果得到一个‘谋’字。”
她霎时体验到汹涌的成就感在心头冲激。自幼她的脑筋就相当灵活,偏偏接触到猜解谜题的游戏只有认输的份,难得师父仙逝之后,居然能让她重拾解题的信心。
“先把所有的谜底写下来。”仲修嘱咐道。
不一会儿,细灰条在岩壁上画下所射的字。
天际横梁:大
奋得寸田:夺
旺日西沉:王男媒进言:谋
大江东去:法
人子三十:位
然而,“终身无恙”这句短语却思索不出相应的字眼。
“终身无恙……”素问烦躁地搔了搔青丝。“谁能终身无恙?我就不信当真有人能长久安安康康的,一辈子没病没痛。真是伤脑筋!”
仲修被她的牢骚触发了某种灵感。“你说什么?”
“‘伤脑筋’呀!”干嘛?她又没说错。
“不,是前一句。”他咧开恍然大悟的笑容。“终身无恙便是‘长久安康’的喻意,也就表示‘长安’。”
对呀!欣喜的红光赤染了素问黄瘦的病容。
“是我想到的,是我想到的。”这个当儿,还在担心旁人与她争抢功劳。
“好好好,算你猜出来的。”他也玩出了兴致,回首继续钻研。“咱们再把其它谜底组合起来。”
大、夺、王、谋、法、位、长安。
两人叽哩咕噜的呢喃,正着念、反着念、跳着念。
素问终于抓住一丁点头绪。
“里头藏有‘大法王’三个字。”
“没错。”仲修赞同她的观点。“扣除‘大法王’,剩余的字可重组为……”
夺、谋、位、长安。
不,应该是……谋位夺长安。大法王谋位夺长安!
“喝!”她倒抽一口冷气。
真……真的吗?这家伙胃口真大,坐上黑炎教教主的宝位尚嫌不过瘾,歪脑筋竟动到长安城的龙椅去。
那现任皇帝仲修怎么办?
自家师门出了一位“大胃王”,这下她怎么对得起与她共经一场患难的同伴?!
素问几乎不敢迎视他肃然的面容。
“你知道吗?”仲修若有所思地开口。“我正在推想大法王的真实身分。”
“应该的,应该的。”她非常汗颜。
“综和扬州地痞柳瘦的说词,再加上入宫暗杀我的刺客对地形颇为熟悉,我认为大法王应该是皇室一员,而且地位颇为崇高。唯有如此,他才会了解宫殿守卫的更次和路线,进而嘱咐手下如何避开御林军的耳目。”
“好象对,好象对。”她陪笑道。
“大法王预备先夺教主的宝位,才会聘用王胖和柳瘦绑架你,其次将目标相准了长安龙座,又差人前来暗杀我──”“太该死了!太该死了!”她尽量和坏蛋划清界线。
“你可不可以拒当一只应声虫,多多提出具有建设性的意见?”他好声好气的。“我暂且还不习惯你太过温顺。”
“是,失礼、失礼。”她干咳一下,试图重振“雌”风。“咱们先将符合要件的可疑人物过滤出来。请问,当今圣上若在有子嗣之前驾崩,皇帝宝座将由哪位大人物接位──而且这位大人物又恰巧深谙五行八卦?”
“确实有一个当然顺位者,而且他对阴阳五行略有研究。”他气定神闲地颔首。“谁?”
“我的八皇弟──逸王。”
※ ※ ※
一个月前,圣上罹患不治恶疾的宫间传遍了朝廷内外。
由于恶疾迸发得相当猛急,过去三十多天,皇上已停止上朝聆断国政,也无法接见任何人。目前国事暂时交付尚书和逸王处理。
太后为了替皇儿祈福,懿驾亲临金山岭的黑龙寺,立誓求神拜祷到皇儿的龙体恢复康泰,才愿意回宫。
文武百官心里明白,圣上一旦崩逝,逸王必然会被拥戴为新任皇帝,因此也没人胆敢出面指责逸王的僭越。更何况太后都不吭声了,其它人还有什么好说嘴的?
“原来朕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里,怎么我自个完全不知道?”仲修听到路人的窃窃私语后,竟然还有心情说笑。
“现在该如何是好?”素问不禁彷徨。尽管他们已猜测到大法王便是逸王的化身,然而事实当真验证了又是另一码子事。
“咱们先赶赴黑龙寺探望我母后,如今她被逸王软禁起来,铁定满肚子火。
”而他这苦命的孩儿只得眼巴巴地回到母亲跟前,承欢膝下,任她尽情地光火他一顿来发泄怒气。唉!有时他不免悲叹自己为何如此孝顺。
“你的身子还撑得住吧?”
“嗯。”她点头。七天前两人离开黑炎教,他事先盗了十几朵的金丝何首乌备用,因此她体内的毒性暂时被控制住。
“黑龙寺后院有一口山泉叫黑龙池,据说终年维持在勉强不结冻的冰温状态,届时邀齐了闻人大哥和封小子相助,咱们可以试试尊师遗留下来的法子,看看是否可以将你经脉中的剧毒化解掉。”
“天下第一名捕和封致虚?可是,这会儿我们该上哪儿摸出那两条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她低垂着沮丧的小脸蛋。
“干嘛忧愁找不到他们?”他绽出一脸“你很莫名其妙”的表情。“那两人当然已经在黑龙寺会合,只等着我出面。”
“为什么?”莫非仲修半途中曾与对方联络过,她忽略了?
“何谓‘为什么’?”他似乎觉得她的问题很荒谬。“我们向来都是这样的。”
“‘这样’是怎样?”她仍然迷糊。
“就是其中一个有麻烦,剩下两个便会眼巴巴地跟上来凑热闹。唉!”说着,他也跟着沮丧起来。
光是应付母亲大人就够他头痛了,更甭提他那两位同父异母和异父异母又同母同……惨哉,连他自个儿也搞混了。
对了,差点忘记,这回来的人包准不只闻人和封小子,他漏算了这两个魔头都已经娶了女魔头。
唉唉唉!仲修悲叹不已。相较之下,他宁愿面对叛乱的八皇弟,起码应付起来比会同这伙家人更轻松。
“他们一定会等着你,无论何时何地,是吧?”素问轻轻问道。
活了十九个年头,她从未品尝过这种毫无原由地信赖一个人的感觉──只凭着单纯的默契,便能肯定对方永远为你守候。
她不晓得仲修因何判定自己必会与两位手足相见,她只知道,这种生死以托的手足之情,令人感动──
※ ※ ※
金山岭黑龙寺素来为天子向上苍祈福、摆祭或求雨的定点,地位自然远远高过寻常的庙宇,因此除了皇亲国戚,寻常百姓甚至连踏入山下大门的机会也不可得。黑龙寺盘踞了整座金山岭的平顶,围墙内部统共整建了九进的肃穆殿堂,东首的菩提宝院则为天子前来祭祀时落脚的睡榻。自从皇太后懿驾寺庙后,菩提宝院便成为深居简出的卧闺──“深居简出”的形容词,以“软禁”来代换毋宁更为恰当。
入夜子时,仲修偕同素问避过逸王调遣过来的守卫,悄悄潜进菩提宝院的禅房。
“噢。”她的步伐无法像往日一样轻盈,脚尖顶翻了小径畔的盆景。
“噤声。”仲修拦腰环抱起她,又成为她现成的轿夫。
薄宣纸晕出柔黄的灯彩,太后显然尚未就寝。两人低伏在窗棂下,探查室内的动静。
“太后,天候已经不早,您现在想安歇了吗?”宫女低声请示。
董兰心嗯了一声,鼻音透着慵懒娇柔。
素问缩在仲修怀中暗忖,上回她缩躲在干清宫墙角,并未真正看清皇太后的容颜,然而由这声娇柔的哼声来判断,太后的形貌必定不逊于嗓音的雅致。
“太后,奴婢给您燃一炉束馨可好?”另一名宫娥试图讨董兰心的欢心。
“不用。”董兰心回答得异常冷淡。“你们退下吧!咱家疲倦时自然会就寝。”
“还是……还是由奴婢来伺候您吧!”宫女嗫嚅着。
“怎么?八王爷吩咐你们必须将咱家看管得如此之紧,即便连享有片刻的独处时光也不成吗?”董兰心的语气蒙上一层薄愠。
“太后!”仆从们扑通跪成一团。“请太后息怒。”
“哼。”董兰心冷冷地嘲讽道:“你们尽听着反贼的旨意行事,连咱家也不放在眼里了,是吗?”
“奴控们也只是听命行事,望太后恕罪。”咚咚的叩头声交织成协调的韵律。求饶戏码继续演下去可就没完没了。
仲修撮唇,悠然嘘出酷肖夜莺的啼鸣声。
叽唧、叽唧、叽唧──房内,太后突然发话,而且明显地放软了语气。“罢了,哀家疲劳了一整日,这会儿也该歇息了,你们退下吧!今夜没必要留守在禅房外伺候。”
“遵旨。”仆从们如蒙大赦,慌慌张张地倒退出禅房。“奴婢告退。”
三道身影步入月光下,回身推上桦木门,而后快速地离开。
直到确定监视者已经远去,不会再回返,窗棂方才轻巧地推出一道小缝,董兰心冷艳绝伦的脸庞显露在银光下。
“毛头?”
第一声轻呼就唤掉他满身的男子气慨。
“娘,你何时才能改掉叫我小名的习惯?”他嘀嘀咕咕地直起身。
“等你哪天不像小毛头了再说。”还未来得及叙旧,母子俩已经斗起嘴来。
“还不快给我闪进来!”
素问昏沉地枕在他怀里,任他抱着自己步入皇太后的寝房。
入夜之后,殛心摧骨草渐渐发挥它强大的毒性,她的神智已经开始浑沌。
“她是谁?”不待儿子的脚步站稳,董兰心已然轰出一连串问题。“这些日子你上哪儿去了?你是否听闻了八王爷纂位的阴谋?亏你贵为当今皇上,竟然如此擅离宫廷,你还对不对得起先皇?咱们母子俩何时赶回长安固守皇位?”
“停停停,让我先安顿好她。”仲修腾不出工夫回答母亲的连珠炮。
素问苍白的容颜再度浮上淡淡的病黄色,神情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