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按下门铃的一剎那,敲击声停歇了。池净暗暗祈祷上天赐给她福运,让裴海亲自来应门。
「您好,请问有事吗?」上天没有应允她的梼求,前来开门的是一位年约六旬的老人。
「您好,我是天池艺廊的展示主任,请问裴先生在吗?」她柔和有礼的回复。
「您事先预约了吗?」管家模样的老人快速扫瞄她一眼。
访客很年轻,约莫二十五、六岁,直亮整齐的青丝垂在肩后,眉目仿如一尊秀气的磁娃娃。她穿著中规中矩的浅蓝外套,同色系短裙,白衬衫,大体而言是一位清灵素雅的小姐。
「是的。」池净叹出今天的第二十三口气。「但您既然会提出这个问题,表示裴先生完全忘了今天的会面。我有一份很重要的合约,不再能拖延了,今天一定要请裴先生签名。」
如果裴海肯替自己在台湾安排一个代理人,一切都会简单许多。
「原来如此……」老管家迟疑了片刻,回头望望身后,再转回来看看她。「您先请进,我去通报裴先生。他现在工作到一半,或许正在休息的空档。」
「谢谢。」她礼貌的颔首,随在老管家身后踏入裴宅的门槛内。
一进入大门,触目所及就是大得不可思议的庭园。应该说裴海太懂得享受生活,或是太过率性。说他懂得享受生活,是因为在寸土寸金的北投山区,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将空间大幅浪费在庭院里;说他率性,则是因为这一大片庭园空空如也,没有人工化的假山流水、庭园造景,甚至未曾摆几张做作的室外咖啡桌椅,就只有一片绿草地蔓延了近百坪。
围墙与草地的连接处偶或萌生几棵小树,但池净猜想这只是自然之母随机让树木的种子播在此地,生根茁壮,和主人的园艺技巧一点关系也没有。
赏览完庭院,徒然加深了她对这位艺术家的不安。
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是很难搞定的!
由大门往内延伸的石板小径,连接到主屋的门口。主屋是一栋西式建筑,占地也超过一百坪,侧旁另外横建出一翼空间,由外形评估大约有五十来坪。
「您先请坐,我去唤裴先生出来。」管家侧了侧身邀请她进门,而后径自走向左方内侧的一道走廊。
「谢谢。」池净对着他的背影,勾开一抹拘礼的弧度。
雕花门在身后合上,她转身面对着偌大的室内。
然后,震慑住。
好宏伟的景观!挑高达七公尺的客厅,其中两面墙架筑了顶天立地的展示柜,内侧呈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刃作品,短兵器有刀、剑、弓;长兵器有矛、鎗、钢鞭;重兵器有斧、銊、笔挝。其它墙面也间或悬挂着长短不一的剑器。
每件作品彷佛活了一般,充满着耐人寻味的意绪。她原以为会在重重兵刃中看到杀气,却只见到无比繁复的感情。
最上层的战斧古拙而沉重,隽雕着岁月的斑斑刮纹,犹如一位长年在战场上冲杀的老兵,虽然骄傲锋锐,却掩不住沧桑。
而另一面墙上悬挂的女用小匕首又是迥然相异的光景。新月般的造形优雅可爱,匕身上镂刻着细致的花纹,犹如以钢线绣成的针线活儿。看着看着,眼前恍若浮现初春早晨的景致,富家千金由女婢搀着,在小林内嬉玩谈笑,这柄小匕首握在纤不盈握的柔荑上,削开恼人的小枝芽。
她深受撼动的吐出一口气,从来不晓得,一件单纯的刃器,也能传达如此多变复杂的感情。左方的走廊内突然爆起不耐烦的低吼。
「我交代过你几百次了!这个月不见客人,你还让她进来做什么?」这是一道宽厚的声音,介于低音与中音之间的频调,像是──「拿铁」,强烈的咖啡气息中,调进如丝的纯奶油,同时交织了激烈与温和的美感。
但是,他话中的不耐冲淡了这份美感,也冲走了池净对环境的心醉神驰。
这个月?她抽了口气。艺廊可没有时间再等他一个月!
「……那位小姐说……已经和您约好……」管家的低声解释加入战局。
抑抑续续的讨论不断传来,最后约莫是正主儿也发现,杵在走廊里和老人争论的时问已经足够他出来应付客人,他终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好好好,我现在就出去接客行了吧!实在败给你!」裴海挫败的扒过头发,踏入连接工作室与主屋的走廊。「真搞不懂你到底是来帮我工作的,还是敌人派出来做渗透破坏的。」
老人骄傲的挺直背脊,对主子的评语恍若未闻。
该死!裴海喃喃低咒。他的工作已经够不顺了,还得应付什么艺廊派出来的兀鹰。
若他展开亚洲联展之前,先和期满的经纪公司续下新的合约,也就不必亲自处理这些烦人的细节了。截至目前为止,旧经纪公司巴望他能够续约,很热心的帮忙处理了大部分琐事,不过他们也厉害,懂得适时保留一点,让他更能感受到他们的重要性。
那票吸血鬼啜了他七年的活血,好不容易让他拗到了约满,他想换人喝喝看并不为过吧?!
诸事不顺!烦人的苍蝇一堆!背!真他x的背……他的步伐忽然定住。
森冷空旷的客厅中,一抹清淡的身影。
率先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一头垂落迤逦的乌发。她低头正往公文包里翻找些什么,满头清丝晃动。暗金的阳光在她发上跳动,黑与金混合流转,仿若一汪鲜活的泉水。
发似流泉。
她彷佛感受到他无形的眼神,缓缓抬起头来。
裴海重重一震,他又撞上了一双眼睛。
他用力合上脸脸,再用力张开,一模一样的身影与水眸仍然在他视线之内,真实的存在于他的空间里。
脑部机制霎时停顿,氧气不再对流于他体内与体外。
啊!怎么会?
这样的突然,这样的没有防备……他净怔然与暗处的眼眸相望,他站在走廊口,被二楼夹层的暗影护围着,伫立于安全的阴影中窥望她。
「裴先生……」她的嗓音低柔。
沉默被打破,引来更惊慑的后果。她彷佛吵醒了他,他又重重一震,下一瞬间,突然以快到令人措手不及的大踏步袭向她。
五十公尺的距离,被他的长腿以几个大跨步缩短。当裴海站出于光线下,她又楞住了。
他上身打赤膊,胸膛上躺布着点点汗珠,被光线雕琢成晶亮的水钻。紧身牛仔裤完全勾勒出下半身线条。
暗铜色的皮肤潮湿而光滑,包裹着滑动收缩的肌肉。他的黑发长及肩膀,尾稍随着快速的移动而飘起。阴鸶的神情,黑浓的怒眉,狂野不驯。
他就像一尊盛怒中的战士,以高压姿态不断向俘虏进逼。但,他的神态却又不像怒愠,还包含了更多更复杂的情绪。
狂风骤雨的气势让她手脚发软,公文包砰的掉落在地上,池净睁圆了眼瞳,下意识的往后退,往后退──他的速度更快,忽然用力扯住她的右手,用力往身前一拉。
她收力不及,撞进他的胸膛里。天!他不只打铁,全身也是铁打的。
「我……我……」她成年之后第一次说话结巴。「请……请放开我!」
虽然气势逊他很多,她仍然想张讨一点基本的尊严。他们才首次见面,他的举动未免太轻狂了!
「你的背后架着整排利斧。」他的眼神仍然像欲盯进她的神魂深处。
她回头看了下。真的,好危险。
「谢……谢谢。」她侧开一大步,顺势挣脱他的牵握,皙白的脸颊淡淡蒙上一层赧霞。
他又一语不发了,径自用紧迫的黑眸端看她。
「裴先生,您好。我代表『天池艺廊』来和你确认年底的展示合约。」她清了清喉咙。
除了紧盯着她看,裴海别无任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他彷佛才大梦初醒,「什么?
艺廊?」
池净让自己的视线保持平视,宁可望着他令人口干舌燥的裸胸,也没有勇气对上他迫人的目光。
「是的,您答应与『天池』合作,年底在艺廊里展出上一季……」
他没让她说完就突兀的打断话题。「对!我想起来了。妳在艺术界工作?」
他古怪的语气让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是的。」
「嗯!」他点点头,又不说话了,一径直勾勾的看着人。
「啊,合约都散了。」她终于注意到公文包裹的文件散了一地,连忙捡起来,花几分钟时间整理一下,将页面依照顺序排好,抽出一份天池与裴海反复推敲过好几次的契约。「裴先生,这份合约麻烦您过目一下。如果没有其它问题,麻烦您在最后一页的尾端签上大名好吗?」
一转头,她又被吓退了一步。他竟无声无息又黏回她身后,而且就在一步之外。
她的生物距离向来比普通人更宽一点,不喜欢与人太过接近,不喜欢被碰触,不喜欢安全范围被介入,而今天,他的猛势触犯了她好几个「不喜欢」。
奇异的,她只觉得惊吓,却没有太强烈的反感。
他的神情阴暗,眼神锐利如鹰,似乎想从她身上挖掘一些什么。
「嗯。」裴海随手从后方口袋抽出一枝笔,翻到最后一页,对合约内容看也不看一眼,草草的签上名字,递还给她。从头到尾,视线离开她不超过五秒钟。
「谢谢。」她低声道谢,接过来草草收口公文包里。「那就不打扰您工作,我先走了。」
「等一下。」他忽然出声唤住她。
她回头,再度望上那双慑人心魂的眼神。而这一次,他的眼瞳竟然……竟然出奇的温柔。
「贵姓大名?」他低声询问。
池净俏脸一红。她居然连名字都忘了报,连名片都忘了递。希望裴大师不会临时反悔,决定天池艺廊的专业性值得怀疑,不足以担当他展示会的代表区。
「我姓池,单名一个『净』字,干净的净。」她局促的送出一张名片。
「池净……」寻常的名字,念在他口中有如圆润的珠玉。他只是接过来,眼睛未曾离开她的脸,开口轻吟:「池色净天碧,水凉雨凄凄。」
她又楞住了,怔怔和他相望。原来,他知道这诗句……那双眼眸无比深邃、无比温柔,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无边无际,轻波荡漾。
「我、我该走了。」她勉强自己抽离这个幽幻的迷境里。
他轻嗯了一声。「再见。」
旁人口中的「再见」只是一句道别,但由他柔缓醇厚的声腔说出来,却彷佛是个承诺。
当她的步伐将要踏出门槛外,他的话语又唤住了她。
「妳注意到了吗?」
池净回头。
「我们两个的名字,都是属水的。」他微笑。
同样属水,他是长涛千万里,她是水心如镜面。
她回以浅浅的一笑,翩然离去。
***
那天夜里,入眠之后,池净作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汪平净无波的小水池,四周盎着生动的绿意。哗喇喇的一声,池水中心忽尔破出一道暗铜色的身影。
他的长发披肩,打着赤膊,一柄锋锐的剑握在手中,随风起舞。
优雅的肌理与舞姿,漾乱了干净无波的池心──
第二章
「我回来了。」池净推开家门,讶异的看见母亲穿梭在厨房里。「妈,您今天不是去参加社区讨论会吗?」
内里传来关扭水龙头的声音,一道窈窕的人影出现在厨房与餐厅衔接的门口。
她们母女俩在外形上相当肖似,都是清秀的容颜,都是素净的气质,都是不急不徐的个性。偶尔齐齐走在路上,没有人会怀疑张习贞是她的母亲──虽然,她其实只是张习贞的养女。
「会议讨论到最后,区民对于公园改建的议案仍然达不到共识,我觉得再耗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干脆提早回来了。」张习贞在围裙上擦干双手,好奇的瞄了眼挂钟,才中午十一点。「妳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
「今天是周休二日的星期六,本来就不用上班。我担心几幅参展的作品没收好,才特地跑回艺廊一趟。」她将平底鞋收纳进鞋柜里,走向母亲。「您在忙什么,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了。」张习贞温柔的笑了笑,转头绕进厨房里。「我刚刚煮了一锅红豆汤,妳到餐厅等着,我盛一碗给妳。」
「好,谢谢。」池净拉开一张餐椅坐定,整个早上搬动那些沉重的巨框画作,她的上臂肌已经开始抗议了。
她抬头巡视了屋里一圈,试着用一种崭新的眼光瞧瞧自幼生长的家园。
很难想象她加入这个家庭已经十四年了。这十四年的缘分,起始得曲折离奇。
九岁那年,父亲命丧于一群飙风族的车轮下。对很多很多事情,她的印象已经不深刻,包括父亲的葬礼;包括举目无亲的她最后被丢进一间收容所内;包括在收容所那三年的生活;包括很多很多。
及长之后,她曾翻看心理学方面的丛书,据说人类的记忆会选择性的遗忘一些伤痛。
原来,父亲这唯一的亲人,被她下意识归纳入「伤痛」里。
这是很可悲的事情,一个男人的消失只由他九岁的女儿记忆着,而记忆却敌不过时间的磨损。
反倒是前往警局的那夜情景,一直深映在她脑海中。她可以一语不差的描绘出那间警局,甚至那几个一毛三的长相,当然还包括那个坐在审讯桌前、头低低的肇事少年。
她记得他姓钟,有个外号叫「牛仔」。
当时的情景和气味彷佛生了根似的,紧紧扎缚着她。邻居阿姨尖锐的叫喊、心头无助的感受、对未来的深刻茫然……直到今日,偶尔夜深梦回时,她还会霍然从睡梦中惊醒,彷佛重新体验到当时的仓惶困惑。
在育幼院的那三年过得很平淡。既然她已经不是可爱天真的小婴儿,心里自然也放弃了被好家庭收养的希望。反正只要平平安安长到十八岁就好,接下来的路,就等接下来再说。所以张氏夫妇俩的出现让她和育幼院都吓了一跳。
当时张爸爸还健在,一个黝黑壮实的古意人。据他们的说法,她父亲是张习贞娘家的远房亲戚,张习贞辗转从亲友口中听说了池家小孤女的消息,算算自己已经是她在世上最后一个有血亲关系的人,于是征得了丈夫同意后,将她接回家族的羽翼下。
她没有太大意见,因为生活在哪里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就这样,她成为张家的一分子,生命中多了一位长她两岁的哥哥和一位小她四岁的妹妹。
池净已经记不得自己从何时开始,真正把张家视为自己的家人了。只知道这份亲情衍发得相当自然,正如同张家也很自然把她视为家人一样。她和新家人之所以处得如此融洽,可能是因为性格上的雷同吧!说来有趣,张家目前存续的四个人全都是不愠不火的个性。往往身边急死了一堆太监,他们这几个「皇帝们」还顾着慢工出细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