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捉著大茶壶偷觑他,几乎无法把眼前的“魔鬼士官长”与应征时的“哈啦先生”连成一气。
“不好意思,负责训练它们的师父今天有事,没法子跟来,所以旁人比较难以驯定它们,机器可不可先暂停一下,让它们休息一会儿再拍?”驯马师赶紧陪笑。
“好吧!收工,大家吃午饭,一点半准时开工,迟到的家伙明天开始别来见我,快快快。”邓导演满肚子不甘愿,却又奈何不了动物明星群。“赵芳菲,我请你和副导吃午饭。”
嚷句的前半段几乎接近一百分贝,临到“赵芳菲”之后却转换成无比的和煦可亲。
芳菲不晓得自己已经成为他的谈话对象,一时之间尚未醒悟过来。
“不用了。”她提著大水壶,因此无法摇手。“我和场记他们一起吃便当就行”
“咦?你怎么在倒水呢?负责茶水的小妹上哪儿去了?”眼看邓导演眉心一扭,就想替她伸张正义。
“邓先生,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她赶紧澄清,以免炮火伤及无辜。“是这样吗?””邓导演显得不甚满意。“待会儿我叫执行助理替你换个轻松一点的工作,柔柔女孩儿家举著这把大水桶,怎么禁得住?”
“没关系,一点都不累,千万别换掉。””她陪笑,一步步地退开。“邓先生,我过去吃便当了。”
快溜!
说也奇怪,邓冠旭空有一个“雷公弹”的绰号,对待她倒是体贴周到得可以,重物不让她扛,污事不让她碰,再这样下去,其他工作人员包准会怀疑她和导演存在著暧昧关系。
而最奇异的地方便在于此--邓冠旭对她并没有不轨的行动或念头,她可以感觉得出来!
他彷佛自封为她的监护人似的,一迳以怜恤晚辈的态度来叮咛她。若非芳菲了解自家的族谱,真要以为邓导演与她流有三等亲之内的友善血缘呢!
芳菲独白躲到休息区的外围,掏出手中擦汗。她天生不善于与半生半熟的朋友闲嗑牙,乾脆返到人群之外也好,免得谈出是非。
“汪汪!”阿浩快乐的狗头突然冒出来。
“咦,你怎么来了?”她惊喜地轻唤出来,揉搓著唯一的熟面孔。
阿浩的脖子照例环著霹雳小背包,暖手的温度杳杳沁出来,飘送出什锦炒饭和炸排骨的油香气。
“替我送便当吗?多谢了,是不是赵方祺带你来的?”她解开营养午餐,低头附送阿浩一记甜吻。
“汪!”阿浩陶醉得乐歪歪。
“我也要。”直烈焕照的金芒迤洒在高大的体魄上,形成国际标准的衣架子剪影,强健而充满压迫感。
芳菲抬头,几乎被辐射开来的光线灼刺了眼眸,一时无法开眼面对斜后方的大男人。然而,短短三个字已足够她听出来人的身分。
“里肌肉!”她大惊。
第一个反应,将他鹤立鸡胖的俊影拉低下来。
“嗨!”他爽朗地打招呼。“赵方祺担心你开工第一天太累了,肠胃适应不了外头的油腻便当……喂喂,这是干什么?”
芳菲的第二个反应,将拭汗的手中蒙住他颜面,同时左顾右盼,瞧瞧四周有没有同事注意到性格国际巨星前来探班。
开玩笑!她可不想再引起另一波无聊的骚动。
“你来干什么?”地做贼似的压低嗓音。
“送便当。”瑞克扯掉白帕,同她传送著异常委屈的眼波。“不公平,同样运输食物,为什么阿浩就可以得到香吻,我却赏到一条用过的手巾?”
“哼。”阿浩喷了声气,俨然向他挑衅--跟我比?你没搞错吧!也不想想我是谁、你是谁。
在芳菲心中,如果阿浩排行为二等公民,那么他充其量仅构得著二等公民的二等公民。
“我已经收到补给物,你赶快走吧!”这就赶人了。
她满心惴惴。即使头上罩著一顶棒球帽,遮去了他光炫的褐发,里肌肉出类拔萃的体格仍然该死的惹人注目。
“急什么?我从没接触过台湾的拍片环境,乘机观摩一下也好。”他掏出雷朋太阳眼镜,掩盖上半张俊瞿的帅脸。“反正城内观光客一大堆,其他工作人员也不会觉得突兀,顶多当我是看热闹的人之一。”
艿菲横他一眼。“你就是喜欢和我过不去。”
瑞克叹气。“小姐,麻烦你放宽心胸,早点儿尽弃前嫌好不好!”
“除非你立刻飞返美国。”她嘟嘟囔囔地扯开便当绳,开始填补空胃。
“如果我当真飞回家,你会不会思念我?”他突然放软了声调,情意绵绵地挨近她。
芳菲隐约察觉颊畔呵起暖呼呼的热气,心脉的频率蓦地乱了节奏。
“你想得美!”她斜过半边身子,不让他瞧见自己赤艳艳的娇客。臭男人!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吃她豆腐。
既然知道他只是玩笑性质的询问,为何整张脸蒸烫起来?她深呼吸一口气,试着平稳自己不听话的芳心。
瑞克掏出第二双筷子,与她分食两人份的饭盒。
“听说邓冠旭是出名的凶恶,今天他没对你大吼大叫吧?”他重新挑起一个话题。
“你怎么晓得邓导演很凶?”她纳罕。这家伙明明说他对国内电影生态了解有限。
瑞克低头啃排骨,因此锐闪而过的眼芒仅让阿浩瞄见。
“我听赵方祺提起过。”任何疑难杂症只要推给那小鬼准没错。笨菲菲谁都不信,就服她阴险的小老弟。
“他也真厉害,芝麻蒜皮的小事全都懂。”她不得不赞服赵方祺的能耐。“还好啦!邓导演脾性虽然躁坏,独独对我格外照顾。我猜一定又是赵方祺委请他同学的爸爸疏通过。”
俏容上无庸置疑的崇拜差点让瑞克呕死。
“那小子又不是‘万事通’,总有一天会踢到铁板。”他酸溜溜地批评。生平第一遭认识具有“恋弟情结”的女人。
更刺人的是,连他自己偶尔也会拜服于这小子的手段。
“起码赵方祺熟记‘背后莫道人长短’的教条,真君子也。”芳菲立刻反击。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污蔑小弟弟。
拒绝理他!
她埋头吃闷饭,压根儿不甩瑞克逗弄她谈天的意图。
一点半的上工时限即将来到,她再度颁下逐客令。
“赶快带阿浩回家。明天起不用特地替我送便当来,我吃场务订购的饭盒就可以了。”
有谁听过片场小妹还特聘专人快递美食的?
趁著打工的机会出来外头的世界磨链磨链,她不希望将自己伺候得太过娇贵。
“可是……”他正准备抗议,芳菲专注的视线忽然越过他,停落在远方的入口处。
瑞克下意识随著她望过去。
百多公尺远的地方,正副导演被几名观光客拦了下。起码乍看之下,挡住去路的四绦汉子颇似观光客,但仔细探看几分钟后,便会发觉情况似乎复杂许多。
其中一名高个的男子伸出食指戳了戳邓冠旭的胸膊,神态俨然有挑衅的意味。副导演忽然抢出头来喝叫了一阵子,对方似乎被惹恼了,抡起拳头就想扁下去。
“啊……”芳菲轻呼,四下扫射了一圈,似乎没人注意导演遇袭的情景。
“先别声张。”瑞克不动声色地拉她坐定,继续往下看。
高汉子的拳头被自己同伴挡住,两造人马继续展开凌厉的对谈,约莫互相沟通了十分钟,显然未能达成两边皆满意的结论,只见邓冠旭火大地摆了摆手,自顾自走向拍片现场,拒绝再和他们废话,副导演连忙跟上前。
芳菲的心跳绷紧了,担心四名痞子会追上来伤害导演,然而他们只是停留在原地,恶狠狠地瞪视著两人的背影。或许忌惮片场的工作人员数量多于他们吧!
“你猜发生了什么事?”她直觉询问身旁的电影圈老鸟。
平时不屑归不屑,一旦遇上无名肿毒,临时找不到赵方祺解医,她仍然会垂询囗中的“里肌肉”。
“回去再说。”他简捷地回答,不便在此时此刻多谈。
邓冠旭打老远便瞄见她关切的眼神。
“赵芳菲,你怎么缩在角落吃饭?”超大嗓门随即响彻他雄霸一方的领土,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掺了!
芳菲赶紧与面临曝光危险的国际巨星拉开距离。
“我--我习惯坐在角落吃饭。”话一出口,她就想咬断自己的小舌尖。
听听她说的什么话,不明白的旁听者说不定会误以为她自幼沦为童养媳。邓冠旭以他神行太保的迅速,飞快接近两人一犬宁静的小区域。
不怕不怕,不会有人认出里肌肉的。他已经换戴上高度的易容造型。
“你的朋友来探班呀!狗狗,乖乖。邓冠旭垂首搔弄阿浩的颈子,视线无可避免地停落在瑞克颊面。“哎呀,你是--”
人势已去!里肌肉的身分又被认出来了。
然后,非常戏剧化的,事实上,近乎夸张的--起码以邓导演见惯影视明星的身分,不该出现如此神异的反应--他指住大明星的鼻子嚷嚷起来。
“瑞克,吉尔柏!Ricky!”
里肌肉,快否认,快消失!她独自在肚子裹焦急。
天不从人愿--或者该说,瑞克·吉尔柏不从人愿--他绽放出名闻世界的标准性格微笑,缓缓直起身。
“久仰、久仰。”
“哪里、哪里。”
两个大男人突然互相来个欢迎的拥抱。
芳菲不知是自己多心抑或怎地,他们热情的招呼方式"觉得……有点“假假的”别胡思乱想了,她随即否决自己的疑猜。任何人亲见千万巨星,当然会兴奋得失去自然举动,更何况导演和瑞克又不熟识,何来“做假”的想法呢?
她摇头嗤笑自己的神经质。
“哇,是RiCky!”
“赶快找他签名。”
“他何时潜进台湾的,怎么媒体都不晓得?”
现场果然刮起一阵瑞克旋风。
这下可好,非但她,连收留里肌内的赵氏一家也即将被影剧记者盯梢了。
“难得您亲自降临台湾,一定要时常来片埸给与我们宝贵的意见才行。”邓冠旭起劲得很。
“当然、当然。”瑞克摘下墨镜。
两个男人交换深长而良久的凝视,半晌,邓冠旭彷佛临时捕捉到某个绝妙点子似的,试探性地轻问--“Ricky,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担任本片的谘询顾问““噢,不,他其实--”芳菲插进来,试图力挽狂澜。
“当然有兴趣。”瑞克笑眯眯的,彻底破坏她的努力。
“我猜也是。”邓冠旭撂下一句得意洋洋、却又有点儿意味深长的评语。
“客气、客气。”两个男人又嘻嘻哈哈地搂成一团。
芳菲颓丧地跌坐在短凳上。
她第N度被打败了。
上帝似乎永远站在里肌肉那一方。
每回地想尽办法杜绝里肌肉出现在自己方圆一公里的范围内,下一秒钟往往会自动蹦出一条替他破解难关的门路,WHY?莫非他前辈子烧了好香好纸,阴德积到这一世?
这厢引狼入室了。她非但踏入他优游自得的电影世界,甚且与他结为同事,将来还有可能与这尾恶霸撇清关系吗?
“阿浩……”她罔顾瑞克被工作人员兴奋地包围,迳自埋进爱犬的背上。
好累哦!她恨怨愤,真的很怨愤。
偏偏自然之母也选择在要命的时候与她作梗,硬是将明灿耀眼的太阳高高悬挂在苍穹,害她连心底最最阴郁的角落,也被日头晒射得暖热起来
第五章
入夜了。
客厅笼罩在舒适的暗影中,万籁本该俱寂,嘀嘀咕咕的交谈声却从放置电话的角落摇曳出来。
“如何,我二话不说地收容了你,还算够朋友吧?”邓冠旭远在话筒的另外一端邀功。
“若是咱们哥儿俩彼此的默契再短少那么一、两成,老哥哥可就不敢担保看得出你的意图。”
“是是是。”瑞克压低了嗓声笑骂。“多谢邓大导赏口饭吃,收容小的赖在你麾下服侍,小的日后务必为您劳心劳力、死而后已。”
“少无聊了。”邓冠旭的语意忽然转为正经。“我和你起码三年没见,没想到头一回在台湾重逢,你倒扔给我一个胭脂炸弹。一会儿拜托我接收一个小小工读生,一会儿又放弃隐姓埋名的计划,义务投效到我的片场出力,以前从没见过你为哪家大姑娘如此热中过,怎么?这回玩真的?”
“我玩真或玩假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大姑娘巴不得我包袱款款,趁早飞回美国大熔炉。”他忍不住抱怨。“对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芳菲知晓你和我有学长、学弟的关系,假若让小妮子发觉是我幕后走私,将她弄进你的公司打工,小弟我再生出十二张厚脸皮也不够她剥……”
“嗯哼!”
冷不防冒出的咳嗽声险些惊落他手中的电话筒。
女性的音频。
瑞克颈后的褐色发根产生通电效应,一丝丝挺直如电线杆。
该不会……那么衰吧?他小心翼翼地回头。
“已经十二点了,还不肯睡,与朋友沟通悄悄话?”赵妈妈似笑非笑地杵定在他身后,阿浩勉力睁著沈重的眼皮,陪同主人巡视领土。
长辈大人听见多少?他暗问自己。
目前为止,赵氏一家老少之中,仅有赵方祺与他勾结,其他成员尚且不晓得自己和芳菲的工作有关联。若非需要借重小鬼头的游说,他本也不打算与赵方祺分享秘密的。
“反正明天是星期日,休假一大,今晚迟点入睡也无所谓。”他吐露出一副‘今天天气很清朗’的悠闲口吻。
幸好赵家客房未准备分机电话,所以他躲缩在客厅说悄悄话还算挺正常的。奇怪,以前他从没注意到,原来赵家母女俩的声息与外形拟塑得极端肖似。“oK,记得把聊天的音量放小,以免吵扰了其他‘闲杂人士’。”赵妈妈依然说笑得坏坏的,回头踏上二楼梯道时,竟然还抛下一句含意深重的暗示。“当心隔墙有耳。”
瑞克狼狈地目送她进入二楼地带。显然女主人该听见的消息都捕捉到了。赵妈妈抿著嘴唇暗笑。也亏得瑞克小子不嫌烦,千方百计安排菲菲涉入电影工作,强迫她主动了解他过去几年的工作型态和环境,也唯有如此,他才能拉近两人生命中缺乏交集的部分。既然人家愿意为女儿花费这番心思,做老妈的哪还有不高兴的道理?
但愿小女娃别让自尊遮翳了明睛才好。
登上二楼长廊,女儿的闺门微微阖掩,缝隙间透出幽晃晃的轻盈灯光。
“还不睡?”她风韵犹存的脸蛋探进娇女的闺阁。
芳菲手足乏力地瘫进床榻裹。
对她而言,每个周末就像一场球赛的中场休息部分,尤其她的球场最近临时掺进一脚锋芒毕露的球员,将平稳的局搅和成黑漆漆的混水,更需要握紧每一丝可供喘息的机会。好不容易耐到痛快睡晕过去的机会,她的大脑偏偏不肯合作,拒绝让周公下凡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