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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冤家是偶像 page 10 作者:凌淑芬

  “我的戏份并不特出,目前只差两个镜头就拍完了……:而且国华公司最近想找我出任新戏的第二女主角……”花旦轻咬下唇。“这个……不晓得您方不力便提早让我……

  呢……”

  “你想走?”他的眼光堪称凶猛锐利。“可是接下来几天必须抢拍女主角的场景,没法子开机拍录你的戏分。”

  “其实,我剩余的几个镜头也不是特别重要……找个替身、拿捏好背影的角度……”小花旦八成也明白自己的要求太过火了,赶紧转圜语气。“当然,这个不情之请提出得太过突然,是我的不对,但是,导演如果愿意成全的话……”

  面对邓冠旭凌厉的视线,她期期艾艾的语气终于无以为继。

  “知道了。”邓冠旭沈沈地开口。

  第一位叛逃者,溜了。而且她并非唯一屈服在不安全感手下的演员。

  饰演反派角色的江炳诚则挑中再隔三天的良辰美景发难。

  “导演,我──”他扯开试探性的咧笑。“其实我最近肝有点毛病,医生嘱咐我越早检查越好,这个……导演,您也明了,身体健康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

  “你也希望我放你一段长假?”邓冠旭立刻有了谱。

  江炳诚迫不及待地提议。“如果导演担心我的休息会影响到拍片进度,因而决定换角,我当然不会有意见,毕竟是我自己的身子骨不争气嘛!”

  “你省省这堆废话吧!”邓冠旭怪叫。“要滚就滚,我的戏不缺你一个。”

  他或许不缺任何“一个”,但连缺“四个”,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因为在接下来的七日内,陆续有两位配角要求中途退出卡司阵容。若非男女主角事先签妥了合约,只怕连他们两位也会民心思变。

  芳菲眼睁睁看著大伙儿的工作兴致越来越低落,而设备被人暗中破坏、道具遗失的消息层出不穷,不由得她不情切焦急。

  她找了个收工的傍晚,片场仅剩聊聊三名工作人员在收拾善后,正好瑞克又绕到附近闹区采购零食、不至于出现搅局,若菲轻盈地挨向邓冠旭。

  “邓导演,找可不可以和你谈谈?”

  “嗯。”邓冠旭郁郁应了她的请求,一面整理随身的小东西,甚至忽略了从前对她格外照顾的亲昵神态。

  “虽然我只是负责掌管茶水的,拍片要务与我扯不上关系,可是,导演,倘若您再不整顿众人的士气,总有一天明星们会全部跑光的。”虽然历史上直言进谏的臣子只有被人砍掉脑袋的份儿,她也顾不了三七二十一。

  “算了,我才不打算祭出合约来牵制那票无情无义的家伙,让他们走了也罢。邓冠旭烦躁地挥了挥手。

  “可──可是──”她渐渐激动起来。“他们怎么可以弃导演于不顾?香港的电影圈一直面临著类似的困扰,可演员们在一两年前集体走上街头抗议,那种互助团结的感觉多么优秀呀!就我们台湾的心明星们怕事怕死,活该任那群吸血鬼宰割邓冠旭终于正视她。赵家小妞居然还满讲求正义感的,当初接纳她入队,只不过卖瑞克学弟一个薄面,没想到临到头来,居然只有这位掌管茶水的小妹支持他。

  “好!”他掌声喝采。“说得太好了”

  “大伙儿应该自立自强,拒绝向恶势力低头。”她更是讲说得铿锵有力。“没错,咱们要不畏艰难,共赴险关,开创一个属于电影艺术的白色空间。”邓冠旭受到感染,挺身吼出他的慷慨激昂“导演,无论未来面临何种疑难杂症、无名肿毒,我,赵芳菲,誓死跟随导演的步伐!”她高举著拳头宣誓,振旺兴旧的光横溢著她丰润的颊。

  “谢谢!我大感动了!”邓冠旭热切地执起她的玉手,两张通红高亢的脸孔几乎像霓虹灯一样闪亮。“芳菲,我从不晓得,原来现代年轻人当中,依然存在著像你这样忠诚的异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芳菲也!”

  “所以导演一定要振作起来。”她慨然拍打难兄难友的臂膀。“莫要让那群瘪三知道他们成功地打击了你。”

  “没错,士可杀,不可辱,我邓冠旭宁可送掉老命也不让人看笑话!”他霍地挽住她。

  “走,芳菲,我请你喝一杯,为咱们光灿的前途祝贺。”

  “走!”她昂旧地跨出第一步。

  夕阳下,暖风中,两个肝胆相照的同党勾著肩搭著背,迈向昏黄的柔光,迈动他们驰而成功的第一步……是吗?

  脑筋清楚的人通常明了,“成功”与“麻烦”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只可惜,整座片场脑筋稍微清醒的家伙,此刻还赖在“小豆苗”选购芒果乾。

  ***

  瑞克几乎急疯掉。

  谁能料到他甫离片场一个钟头而已,天地骤然变色。

  五点半他抬著四小袋讨好芳菲用的零嘴儿,哼著小曲踏入片场摄影棚,然后,下巴垂下来。

  放眼所及没有一件完整的物品。

  道具石碑被拦腰砍成两截,保丽龙的质材洒满遍地雪白,布景以喷漆画满了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受伤程度最经微的摄影机失去它的灵魂之窗──完整的玻璃镜,最严重的机器则被拆成一堆电路板、螺丝钉、与电线构筑而成的后现代艺术。灯光不能亮,音响不能响,装潢不能黄──应该说,装潢不能装──总之,满地的残损憔悴彷佛日军蹂躏过后的南京城。

  他的二魂七魄登时从眼窍里吓出来。

  芳菲呢?

  一声欺乃的呻吟飘出角落的破烂堆。

  “菲菲!”他追不及待地冲进难民区,拨开每一块挡路的废料。“菲菲,是你吗?你有没有事?”

  两块三夹板掀开,管理员饱受催残的老脸立刻出现在他眼前。“RiCky……”

  “其他人呢?”瑞克一把揪起对方的衣领。

  “大家都下工了。”管理员哼哼卿卿地哀痛。“最后一个人前脚才踏出去,千来个仕汉后脚就涌进来……我军拳难敌四掌……”

  “菲菲呢?”他擒住管理员猛问。“那个管茶水的赵芳菲在哪里?”

  “他们动作很快,十分钟内捣毁每一样设备,又匆匆忙忙退出去,看起来好像经过事先策划的。”老头子拚命诉苦。“她有没有提早离开?是谁送她回家的?”芳菲不可能自己先溜,不等他。

  “RiCky,你赶快替我报警,请警方派人来现场勘验。”伤者要求协助。“你先给我说清楚!”大明星终于失去耐性。“她、究竟、在、什么、鬼地方!”

  “我怎么晓得?”管理员也恼火了。“反正不是回家,就是被那伙人绑走,你干嘛不追上去闸问看?”

  自私?只晓得关心自己亲友,不顾旁人死活。

  “Shit。”他咒骂一声,转身飞奔出去。

  “喂?替我报警呀?别忘了叫救护车”

  管理员叽哩咕噜的大喊根本没入他的法耳。

  他的第一件行动──飙回赵家探明菲菲的行踪。

  “瑞克,你们正好赶上吃晚饭。菲菲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赵妈妈的疑问让他彻底失去镇定。

  芳菲真个儿失踪了。

  第二个标的点,他狂飞到邓冠旭的老巢。

  公寓里一样安静无声静悄悄。

  这下子里肌肉已经焦急成熟锅上的油煎蚂蚁。

  他立刻打电话联络副导演,对方仅证实了大家已经下班,副导自己是最后一位离开的。

  至于管理茶水的小妹上哪儿去,Sorry,莫宰羊,或许和卖茶叶的相好私奔了。

  瑞克向自己发誓,等他有空的时候,非海扁这家伙一顿不可。

  没法子,势必得让赵家一伙人知道他弄丢了千金闺女。

  他万般惭愧、羞悔、懊丧地迈回赵家大门。

  “什么?”赵爸爸简直抓狂。“你,你你你,你把我的宝贝女儿搞去了?”瑞克阴郁地点了点头,准备接受赵氏满门的批斗。

  “去!”赵爸爸大吼。“全家总动员!去把菲菲找回来!如果找不回我女儿,你就给老子变出一个女儿来!”

  “爸,你以为瑞克遗失的是信用卡,没事还可以打电话给银行申请止付、补发新卡?”

  危急之中,赵方祺乃不忘发挥他嗜泼冷水的酷性儿。“走失人口居然想上街绕绕就捡回来,天真!”

  “再吵我就让你尝尝被人扔出大街的滋味。”赵爸爸的太阳穴旁青筋暴露。

  “好啦!”赵方祺领著搜寻大阿浩上路,嘴里还嘟嘟嚷嚷的他就说嘛!赵家老头子重女轻男,果然半点儿也没指责错。

  ***

  深夜。

  对于过惯台北夜生活的夜猫族而言,十一点半实在攀不上“深夜”的资格,但对于来回搜巡了四、五个小时依然两手空空的寻人族而言,十一点半保证“深”得不能再“深”。

  瑞克提著疲惫的躯壳从摄影棚走出来──今晚的第两百零一次──依然没瞄见芳菲或老邓“不小心”现身的衣角影儿。

  赵家亦无最新消息。两人竟然凭空融化了。

  唉!他万死难辞其咎。

  千斤重的步伐移往片场附近约二十四小时日本料理店。他需要好好喝一杯。“饮啦!杯底抚通饲金鱼。”

  他刚推开木格店门,荒腔走板的欢唱声马上把地出走约二魂六块招回笼。

  “伊拉瞎依马些(欢迎光临)。”著和服的女侍应生躬腰衍了九十度礼,努力忽视店内的巨大噪音,似乎也期望他能配合它的企图。

  “马些、马些。”他随口搁下几个无意义的字音,快步接近内问的心和室。

  “好耶!好酒量。”熟悉到了心坎底的娇脆嗓门葛地欢呼起来。“来,小邓,多喝几杯。”

  小节!他们俩的交情竟然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进步到“小邓”的阶段:而他认识那痞子五、六年了,也不过混到“老邓”程度。

  瑞克几乎连鼻子也气歪了。

  “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邓冠旭边喝酒还能边吟诗,只是较音已经含糊不清。

  两人苦灌了两个时辰,既然老邓喝得差不多,想必芳菲也不会规矩到哪里去。他铁青著面皮拉开小竹门。

  “还喝酒!你们晓不晓得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们。”刚健正直、雄壮威武的喝骂冲口喷出来。

  扑鼻的清酒味道几乎薰晕了他。天啊,酒乡泽国!

  “里肌肉,你来得正好。”芳菲兴高采烈地招呼他。“我还剩半壶清酒,给你酒瓶阵摆成两堆,一人一ㄊㄨ丫。

  瑞克打量邓冠旭面前的十二支空瓷瓶,当场判决他喝够本了,因为他已经开始胡言乱语,通红著脸嘀嘀咕咕的,也不晓得在乱绉些什么。

  至于芳菲……

  他端详半分钟,然后,再延长一倍的审视时间──看不出来。

  以她桌上的七罐清酒、与这丫头的三口酒量瓶来判定,她早就醉翻了。可是,外表上看起来又不像。

  她清丽雅秀的脸蛋,不大红。黑白分明的灵眸,不呆滞。巧笑倩兮的仪态,也很正常:

  就连发音都很字正腔圆。

  这可奇了,莫非大部分的清酒全让老邓一人干光了?

  与烂醉的酒客打交道,他自然有烂醉的方法:与清明的智者,他也有清醒的手段:但醒或醉无法分辨的人──尤其是女人──他就必须持保守的观望态度。

  “你……喝醉了?”他腿著眼端凝可疑人物。“嗯……”芳菲足足思考了两分钟。“应该是吧!”

  很好,只有真正晕迷的醉潢才会坚持自己的清醒,可见她应该还有救药。

  “走,咱们一起送老邓回家。”他必须抢在情况恶化之前,解救两人脱离沈沦的世界。

  “谁来付帐?”芳菲露出灿烂无比的甜笑。“我。”当然是他这个天杀的冤大头。

  “No,no,no,你自己也穷巴巴的,怎么好用你的钱呢?”她拚命摇头。“……”瑞克死瞪著她。“我穷?”“对呀!”芳菲好心地提醒他。“老邓告诉我你在料理店打工,时新才四块钱。”“懊!”瑞克静下来。

  他在日本料理店打工、时新四块钱美金已经是八百年前的旧事,甚至可以追溯到进入好莱坞之前。显然两名酒客的时间观已经退化了数年。

  还巴望她清醒呢!瑞克嘲笑自己的无知。

  “没关系,区区一点小钱我还负担得起。”他谨慎地应答著。酿酿然的芳菲不晓得有没有暴力倾向?“我顺道也送你回家好不好?”

  “回家?”她亮莹莹的瞳仁终于显出一丁点疑惑。“呃……那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认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瑞克反问。若非他已然太疲倦,他会发觉这个场面很有趣。

  “日本料理店?”芳菲试探性地回答。“对啦!”可见她只薄薄醉了三分。

  “可是,你老板愿意让你提早下班吗?”莫名其妙的疑问再度打出她的原形。上帝!瑞克抹了一把脸。

  “老板大人已经准假了。”“既然如此……”芳菲浅笑著直起身,稳稳的,定定的,甚至不需要旁人支扶。“不好意思,害你破人扣薪水。不过四块钱连买一句王子面也不够,有扣没扣都一样。”

  那副模样看起来真是该死的清醒,偏偏话语又该死的不合逻辑。

  接著,他面临了一件难以解决的问题──如何以单一的注意力盯紧两具醉倒的酒客。

  既然芳菲似乎没有行动困难的烦恼,他弯身撬架起失去神魂的老邓,招呼她离离开东洋味浓厚的料理店。

  金风吹拂玉灵,迎面而来的凉爽降低了空气问的暑懊。

  他回眼探看醉美人的行踪,瞧瞧她可有振奋一些。

  她有。

  “耶!好凉!”芳菲欢呼,然后一脚踩进路旁末盖妥的臭水沟。“嘿!你在干什么?”

  他赶紧扔上肾上挟持的酒翁,回头搭救她。“咦?”芳菲惊异地轻嚷。“我怎么会站在水沟里?”

  连她自己都非常疑惑。

  “难道还是我推你的不成?”瑞克没啥好气。前方,明明醉晕过去的老邓还不甘示弱,猛然爆出两句叽哩咕噜的吼叫──“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喝呀!”

  Shit!

  “你们到底为什么临时跑出来大醉一场?”他币了一肚子怨气。“为什么喝酒?”芳菲的睛眸出奇的清明。“小邓不是回答你了吗?”“我怎么没听到?”

  “因为“唯有饮者留其名”呀!”她以一副打量白痴的神色瞄他。他突然觉得想哭。这简直是全台湾最妙的脑筋急转弯题目──“你为什么要喝酒?”“因为“唯有饮者留其名”!”

  什么跟什么嘛!文学底子稍差的人甚至听不懂。

  “上来。”他试图将美女从烂泥巴堆里解救出来。“不要。”她嘟著拒绝合作的俏唇。

  “为什么不要?”“腿好酸,走不动了。”她忽然满怀期望地盯凝他,似乎期盼他提出某种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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