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算可以。”齐霖怀疑她提出这个问题的目的何在?
他决定持保守的态度,暂时观望。
“请问你府上从事何种行业?”她的笑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只能归诸于谄媚。
“制茶业。”答案从四个字缩简为三字真言。
她领悟到,要想逼这男人多说一个字,似乎比钻天入地更困难。
“通常制茶业者都会拥有连锁机构,从茶园到工厂到行销网路一手包办,对吧?”希望的火花渐渐在倚月眼中焚烧起来。
由齐霖目前的架式来看,他的连锁事业显然颇具规模。
“没错。”现在只剩两个字。
若真如此,她可碰见“贵人”了!虽然她的贵配合意思非常低落,而且绝不是出于自愿的,但,那又如何?
倚月第一千百次提醒自己,她是个“机会主义者”,而眼前正好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不容她错过。谁教类人猿偏要选在她最无助的时刻出现,如今被她利用算他活该。
“我真替你感到羞愧。”她忽然迸出正义之鸣。
“什么?”他愣了一下。自己好心放她一马,孰料竟然落得一个“羞愧”的臭名?
“好歹苏家和你也算有败家夺宝之恨,你居然完全不思复仇,当心你的行为引起人神共愤、天所不容。”
“是吗?”齐霖挑高一边眉毛,不痛不痒的反问。
他还没弄清楚这女孩的葫芦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狗皮膏药。在情况尚未明朗之前,他习惯把持少开口多听话的原则。
“老头子虽然嗝屁了,好歹他女儿我还活着呀!”她热心踊跃地向他自我推荐。
齐霖被她的论调搞得哭笑不得。难不成苏倚月竟然鼓吹仇人向她报复来着?
“我没有迁怒他人的习惯。”他慢条斯理地替自己倒了一杯冻顶乌龙,凑近鼻端深吸了一下。好茶!
“然后放任你仇人的女儿在外头逍遥?”倚月咋咋舌头,一副他犯了滔天大罪的模样。“类人猿,我对你太失望了。”
“那敢问阁下有什么高见?”他等着聆听她的长篇大论。
“‘高见’我不敢当,但是‘低见’阁下倒有几句。”倚月大刺刺地跷起二郎腿。“如果我是你,一定会把无依无靠的仇人囚禁起来,这种对手整弄起来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因为根本不会有人为她强出头。然后我会对她痛加折磨,教她当女仆啦、擦地板啦,做尽所有粗重的工作,并且付给她低廉的工资,让她明了赚钱不易,任何人都不应该贪图他人的财物。”
“所以?”齐霖有些明白了。
“所以,”倚月漾出甜美得仿佛沁出蜜来的笑容。“类人猿,你的茶园还缺不缺临时女仆?”
第二章
离开台北之前,齐霖给倚月一个晚上的时间收拾包袱,次日一早他换回自己留在市区、惯用的吉普车,载着这名不速之客奔向南投山区。
回程的途中,齐霖不断自问着,任何有理智的人,绝对不会答应让一个称呼自己“类人猿”的小鬼头介入生命,遑论这小鬼恰好是他死对头的后代,而他向来把理智当成第二生命。
那么,他究竟发什么疯?
当然,这段时间也足够让倚月全盘考虑好自己的未来。
一个女孩儿家莽莽撞撞的跟着“仇人”回到他的地盘,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皆属于不智之举,然而倚月倒是不太紧张。反正天下人都知道苏家大小姐已经没啥子好失去的了;别说她已然不复昔日千金小姐的身份,即使“苏禾”机构的规模仍然存在,老头子愿意施舍多少甜头给她都值得研究。
她的生命正处于跌停板的低谷期,举目无亲,又没有银两护身,所以每一个在绝望关头出现的目标都可成为她的浮木──而齐霖,恰巧是这个幸运儿。
根据她的推断,类人猿符合三大条件:
第一,他具有“明是非”的特质,而且还算有良心,这从他能控制自己的怒火,拒绝将前人的恩怨迁怒于敌人后代可以得知。
其次,他的经济能力应该够宽裕。增加一员临时工人对他而言只是九牛一毛的小事,然而却提供了她生活上必需的财经来源。
而最重要的,他的茶园远在南投山区,完全脱离大台北的是非圈,不但能提供她安静无干扰的温书环境,也让其他讨债鬼逮不着她的小辫子。
其实最重要的一点却连倚月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齐霖带给她难言的亲近感,两人似曾相识,但她又非常肯定自己的朋友群之中没有类人猿这个品种。
无论如何,在未来的日子里,她只需要对付齐霖一个人就行。虽然他稍微比平常人阴阳怪气了一点,但是应该不难应会才对。
“到了。”五个小时过去,齐霖第一次主动对她开口。
吉普车停进木造的遮雨棚里,车位左侧连着一栋外观平平无奇的两层楼透天厝。
她下车之后,立刻被马路另一侧的壮观景致惊住。
“哇塞──”敬畏的低语霎时溜进微风里。
白云苍苍,茶树茫茫。柏油路在规划整齐的茶田间蜿蜒成灰色的蛟龙,深碧绿色的茶树沐浴着正午灿亮和煦的日光。短短几个钟头,竟然带领她从极端嚣嚷的都会进入极端安详的山区。以肉眼来估计,他的茶田起码独据半座山腰,而这还只是生产线而已,甭提他的加工工厂了。
直到这一刻,倚月方才确定自己真的逮着大鱼的。
“放眼望去的茶园全在阁下的版图之内?”
“嗯。”
“你的产业在附近是不是最具规模的?”
“是。”
“照顾如此庞大的事业想必需要充裕的人手。”
“对。”
“你多说几个字会死吗?”
“会。”
臭男人!和她贡上了。
“老兄,你语言系统的失常现象比我想像中严重七百五十倍。”她发火了。“阁下别扭的态度是专门冲着我来的,或者对每个人一向如此?”
“一向。”他随手拎起后座的小旅行袋扔在地上。“进屋!”
他懒得花太多时间再她,径自拉开与车棚相连的小铁门进入主屋。
倚月不敢置信地盯住她被抛弃的行李,未来的老板大人居然要她自己拿行李!这家伙完全没辜负类人猿的名号。也罢,严格说来,自己试图从他身上找到替女工服务的绅士精神反倒是她的不对。
“我以后睡哪里?”她赶着小跑步,艰辛地追着了的长腿。
“客房。”
“你何时带我去认识环境?”
“明天。”
“你心里有谱该安插我什么工作了吗?”
“有了。”
“麻烦你形容看看。”这个问题如果他还能以两个字来回答,她保证甘拜下风。
“帮仆。”
她输了!
类人猿显然打定主意要让她的日子难过。没关系,她这盏灯向来不省油。
“对不起,脚扭到了。”倚月把行李扔在磨石子地板上,好整以暇地观赏屋内的摆设。“你尽量走,没关系,我明天就会赶上你了。”
齐霖拧着眉峰,回头打量她又想玩什么花招。
类人猿的巢穴与他的性格一样朴实无华,三十来坪的客厅仅摆着几件大型的家俱,黑色皮沙发和红木酒柜,音质出色的视听设备透露了主人对声乐享受的爱好,除此之外,四壁十分符合“陋室铭”的萧然标准。
“啊,好漂亮的客厅呀!又气派、又豪华、又舒适,难得我半秒钟的脚步也缓不下来,还能在逼紧的时间内参观到您优雅的住处,类人猿……齐先生,您确定您不想向我炫耀这栋建筑物背后风光的历史吗?”她甜腻腻的笑容浓稠得令人起鸡皮疙瘩。
“这栋建筑物背后只有两株要枯不枯的榕树,没啥风光的历史。”友善的女性声音接下她的挑舋。“齐霖,这位小朋友是谁?”
终于有人让她听见一个完整的句子了!倚月几乎没感动得冲过去,抱住来人痛哭。起码这栋屋子里还有人对语言感兴趣,未来的日子不至于太难捱。
其实,她尖刻的性子向来不太容易对陌生人感兴趣,然而被齐霖冷淡了这么些时候,她需要听见一点正常的社交性谈话。
“您好。”倚月主动送上门去。
“齐霖,我不晓得你这趟下山打算带朋友回来。”
对方的形影竟然非常酷似王妈;两人同样的花甲年纪,同样圆墩墩的包子身材,连后脑勺的馒头髻也梳成相似的扎法。
倚月的心头微微一酸。
和蔼的太太面露微笑,停在齐霖面前,眼光却好奇的盯在她脸上。
“本来没有。”齐霖仍然言简意赅。
由类人猿的态度可知,这家伙显然说得没错,他对任何人都摆出相同的调调。
“这位太太您好,我叫苏倚月。”她干脆自我介绍,先拉拢人心要紧。
“苏?”刹那间,仁慈好太太的表情从“菩萨面”变成“晚娘脸”。
她的姓氏仿佛具有核弹爆发的威力,一投出空气间,立刻把每个人的脸炸成血红色。
倚月不得不夸赞类人猿的能力。他究竟上哪儿搜集到一堆与她家有仇的战利品?如今她被包夹在两只斗狗之间,双方同时对她深怀着敌意,这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别告诉我你是‘奶妈’。”她终于认命了。
“谁?”
“奶妈。”倚月耐心地解释着:“你知道的,所有‘王子复仇记’之类的剧情,男主角身边通常跟随着忠心耿耿的管家或奶妈,替他整治不识好歹的敌人。”
“是吗?”奶妈无意和她讨论戏剧学。“齐霖,我能不能和你单独谈谈?”
倚月非常有自知之明,她的存在似乎挑起了另一波战火。
“等我把她安顿好。”齐霖主动提起她的旅行袋,恻隐之心稍微发挥一丁点作用。“你的房间在二楼,上来吧!”
她打量“奶妈”几眼,不太确定现在跟着类人猿上楼是否妥当。或许她应该遵守老枪手的哲学:切勿将背部要害送给你的敌手。
罢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随奶妈高兴放冷箭或半夜钉布娃娃诅咒她好了,反正早死早投胎。
“类人……呃,齐先生,仁慈一点,别告诉我打算把我安排在贵奶妈手做事。”她赶紧跟在他屁股后头,步上楼梯的顶端。
若果如此,自封为正义使者的奶妈大人迟早会操劳死她。
“她不是我的奶妈。”他停在走廊左道的第一扇门前。
真的?倚月高兴了一下下。
“那她是谁?”既然不是奶妈,未来仍然大有可为。
齐霖忽然露出百年难得一见的笑容,有点神秘,有点窃喜,有点得意兮兮。
“她──”打开房门的同时,他公布正确答案。“是我妈。”
杀千刀的!
就在倚月新闺隔两道墙的书房里,齐氏母子正关在里头进行紧张的高峰会议。自从齐霖全权扛下家族事业的重担之后,齐母对儿子的能力完全采放心和放任态度,平常几乎不过问他的一举一动,两相比照之下,今天他沧陷在书房里接受母亲大人的质询,就显得意义非比寻常。
齐霖坐在大书桌后面,端详对面沙发椅里的母亲,等待她开启这场训示。
“你骗我!”齐母双手盘胸,眉心紧扭的神情宛如老师责问说谎的小学生。
“妈,”他轻声抗议。“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话。”
“还说没有!”齐母的脚板开始打拍子。“你明明告诉我这一趟下山的目的,主要是去视察苏为仁从你爸爸那儿骗走的土地,以及几块齐家位于台北的产业。我怎么不晓得你会跑去找苏家人?”
“苏倚月所住的违章建筑恰巧盖在我们的土地上,既然我是地主,当然必须负起出面与她周旋的责任。”齐霖不得不为自己叫屈。“你以为我没事找事,喜欢再和苏家人扯上关系吗?”
“违章建筑?”齐母瞪大了眼睛。虽然她听说了苏为仁死后财产被法院查封,但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他的女儿居然会沦落到住违章建筑的落魄地步。
“对,就盖在南港路巷底的那块小空地上。”齐霖随手执起浑圆的水晶纸镇,无意识地把弄着。其实当他亲眼看见到倚月捍卫着那处破落户,心中的震撼并不亚于母亲此刻的讶异。
“可是……我还以为苏为仁多多少少会留给独生女儿一点积蓄,她的日子过得再清苦,应该负担得起基本的食宿和生活需要。”山村人悲悯的天性在齐母体内发酵。
无论儿子以何种眼光看待苏倚月,然而在苏母心中,倚月始终算得上是齐家的旧识,她并不乐意见到她沉沦于这个花花世界中。
若要论起苏、齐两家的恩怨纠葛,故事必须回溯到十七年前。当时齐霖的爷爷刚过世不久,留下几块台北的土地交由儿子继承。齐霖的父母是典型的世外居民,平常固守着山上的茶园,日日夜夜照顾着心爱的茶树,看它们发芽、看它们开花。
山上的邻里们互相打气帮助,紧密结合成勤劳的生命共同体。对他们而言,整个宇宙便是由这种单纯简朴的生活构筑而成。
在山上,没有复杂的心思,也没有城市人的勾心斗角,所有事物皆保留了最纯粹原始的真诚。齐氏夫妇俩坚信,只要守住祖先留下来的血汗,不要贪求,毋需挥霍,日子应该可以平安无忧的过下去。
因此,当一个名叫“苏为仁”的台北建筑商向他们提出购买某块位北区的精华土地时,他们并没有答应。对方提出“我保证让你们赚大钱”、“把土地卖给我,我苏为仁绝不会亏待你们”的利诱也未能达到说服夫妻俩的效果。
直到苏为仁以私人拜访的名主亲自上南投走一遭,苏、齐两家正式结缘,最后也因此而结怨。
母子俩不约而同地沉湎于旧事里,书房维持了好几分钟的静谧。
半晌,齐母忽然打破四周盘旋的沉默,“你还记不记得她?”
他选择不回答。
“你记得的,对不对?”儿子眸中一闪而逝的神情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嗯。”齐霖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是的,他们都记得苏倚月,以及她幼时的甜美模样,因为早在她长年记性之前,齐家三口就已经见过她了。
当苏为仁第一次上山拜访时,手里牵着扎包包头的小女儿,一副优良爸爸的形象,淳朴的齐家夫妇因而对他产生好感。
年近三岁的小倚月非但长相可爱,嘴巴也甜得腻人,逢人就喊“哥哥”、“姊姊”,“伯伯”、“婶婶”,唤得人心花怒放,连向来不喜欢与孩子亲近的齐霖,当初也将她抱在怀里亲近了好一会儿。
就因为他印象中的苏倚月是如此的娇弱甜美,这回重逢时遇见一个“恰北北”的女生,才会让他吃了不大不小的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