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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能克刚 page 5 作者:凌淑芬

  “什么?”她惊叫。他父亲才刚刚好转,移居到山上的别墅静养,转眼竟然轮到了他爷爷。

  “一开始只是小感冒,没想到病情忽然一发不可收拾……”他的语声开始沙哑。

  “老先生现在还好吧?”最近她白天都在花艺教室上课,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他。

  伍长峰疲倦地叹了口气。“我们已经把他接回家了,他想见见你。”

  恕仪心头一沉。他们会把病人接回家来,可见情况不妙。

  虽然不知道老先生为何会想见她,她仍然点头。

  “我们快走吧!”

  *  *  *

  乍见病床上的形影,恕仪心中的沉重再添加数十斤。

  才数周不见,伍老爷爷已不复她印象中强势硬气的模样。

  他的神智尚称清楚,脸色却蒙上一层死白,眼睛晦暗而浓浊,一缕微弱的呼息几不可辨,任何人不需要专业医生的断定,即可清楚看出一个事实——床上的生命已然走到最终一程。

  怎么会呢?才短短几十日之隔而已。

  十二月的天色阴沉沉的,风雨午后方定,窗外的庭轩萧然画过凉风,而后归于沉寂,窗内的亲属也同样的谧然无声。

  她知道伍家并不是那种财大业大之后,亲子关系就分崩离析的家庭,所有亲人的感情非常凝密,伍长峰更深深敬爱他的父亲与爷爷。如果伍老爷子没能撑过来,她几乎无法想像他会有多沉哀。

  房里人不多,除了家庭医生随侍在侧,另外也只有伍氏夫妇、伍长峰的弟弟,和两位她并不相识的叔伯辈。

  从她一进门开始,其他人都炯炯盯视着。她几乎可以听见伍氏夫妇的心音——老爷子为什么会想见她?

  他们只怕连老爷子与她相识都不知道。

  “爷爷,恕仪来了。”伍长峰轻声告诉床上的老人。

  伍爷爷勉力瞠开眼睑。

  “老先生。”她在老人的身畔坐下,按住他的手。

  “嗯。”老人好一会儿才发出蚊鸣般的语声。“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是啊,我去学压花,白天都不在家。”她强迫自己用轻快的语调回答。“老先生如果不嫌弃,改天我送您几幅作品。”

  老人微微扯动嘴角,眼眸换上熟悉的锐利,扫过四周几张哀伤的面孔,尤其伍长峰,更被他长长地看上许久,焦点才重新落回她身上。

  “以后你难免要辛苦一些。”老人绽出微弱的笑意。

  “是。”这一点她已经有所体认。

  当一个单亲妈妈,尤其在她这样的年纪,绝非易事。

  “女孩儿家不要太倔强。”老人忽然又说。

  她一怔。

  “我没有……”回得有点委屈。

  老人笑得更开一些。“有所坚持很好,但是不要把自己的幸福都‘坚持’不见了。”

  她似懂非懂地听着,无法体会。

  “好了,你走吧。”老人摆了摆手,又沉沉闭上双眼。

  他要对她说的,只有这几句话?恕仪不解地退开来。

  她会很倔强吗?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公认的软心肠与好脾气呢!

  老人又昏睡过去,伍先生再也忍耐不住,握着老父的手开始掉泪,伍夫人靠在丈夫肩头,陪他啜泣着。只有伍长峰失去任何表情,僵在原地动也不动。

  这段时光应该属于伍家人,而她,并不是。

  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她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

  庭园虽然湿冷,却少了内室那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氛围。

  她不知在小园香径徘徊多久,屋里突然响起阵阵号泣。

  天上冷月,仍然无声,一任冬风吹来沙尘,预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  *  *

  由于身分敏感,她匆匆参加了老爷子的家祭。

  即使一些远亲对这位身怀六甲的不明女子感到好奇,她也未曾停下来招呼。上完香,红着眼,反身离去。

  至于隆重肃穆的公祭,她是由电视新闻上观知,一些高官将相、富商巨贾全部出席了,场面备极哀荣。

  出殡那天,鼓乐声伴着长串的车队,一路驶向位于山区的家族墓园。

  有几度,伍长峰的脸从镜头前晃过。

  他嘴角的线条更深刻了,眼下有一片抹不去的暗影,表情显得冷厉严苛。这一刻,他仿佛变成一个陌生人,再也看不到那豪爽霸道的阳光笑容。

  从老先生过世之后,他便在伍家主宅住下,一手包办所有丧葬事宜,因此她一直没有再见过他。

  看完最后一则出殡的新闻,已经晚上十一点。

  她返回卧室里,试着入睡。

  说不出来有没有睡着,总之神智模糊了一阵子,突然听见客厅里有声响。

  她忐忑不安地下了床,拉开一道缝隙。

  客厅里仍然沉寂无声,连一丝光线也没有。

  “我听错了吗?”

  她最近常常会这样,脑子里胡思乱想的,老觉得他仍然睡在这间公寓里。或许是因为怀了身孕,睡不安稳的缘故。

  转身正要回床上,客厅又响起一阵低抑的、隐忍的怪声。

  没错,真的有人!他回来了?

  恕仪迟疑了一下,开门走出去。

  正值轻寒轻暖的漏永时分,浓云掩盖了月色,只有玄关半昏的灯光散洒。柔光侵入了夜的地盘,照出沙发上低颓的剪影。伍长峰身形前倾,脸埋进大掌中。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打扰他,或许他宁愿独处……

  一声压抑的鼻音传入耳里,突地,她再也顾不了许多。

  现在没有任何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只有一个悲伤的男人,和一个心痛的女人。

  她走到低泣的男人身前,将他的脑袋拥进怀中。

  他的肩臂先是一僵,整个人立刻放松下来。

  大掌环抱住她的腰,隐忍的声音终于失去自制,沙哑的奔泄出来。

  她并未试图说空泛的安慰,只是静静地,一下一下摸着他的黑发,如同一位慈母,抚慰受了伤的孩子。

  这阵子他必须故作坚强,对内要负责安慰险些病发的父亲、惶惶不安的母亲、害怕的弟弟,以及许多亲戚朋友,对外则要力保公司平定,一切都在轨道上运行。

  忽然间,他成了人人仰赖的家族之首,却没有人注意到,他其实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有想放声大哭的权利。

  此刻,他痛快地哭着,近乎声嘶力竭,全身激烈发抖。

  他的痛传进了她的心里,她想起那位面恶心善的老人家,临终前犹对她的殷殷关注。

  珠泪再也无法留住,她埋进他的发间,陪他一起哭了出来。

  月娘从浓云中找到出路,俯望着两人。银色的光臂探进窗格,抚上相拥而泣的形影,无声劝着:莫再悲伤,莫再悲伤……

  一阵手机铃声穿透黑夜。

  他仍然埋在她怀里,从外套口袋摸出机子。

  “峰,是我。我……”

  他停都不停,直接关机,反手扔到房间的另一头。

  她顺着那个抛物线望过去,无语。

  两人不知相拥多久,他的下巴突然被人重重一踢。

  他愕然地退后,踢打来自于她圆胀的小腹。

  “宝宝也在安慰你呢!”她轻柔微笑。

  他怔怔地盯住这颗大圆球。

  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如现在这样清楚地让他知觉到——这里面,有一个生命。

  他迟疑了一下,举手轻贴上她的肚腹。宝宝隔着肚皮踢了踢他的大掌。

  一端是生,一端是死。就在一天之内,他同时体会到了生与死的滋味。

  心中的感觉复杂万分。

  曾经,他是如此的怨恨她和手下的小生命,认定是他们打坏了他的人生计画,剥夺了他婚姻的自主权。

  有多少个夜晚,他向上天祈祷,那一夜如果没有遇上她该有多好。

  然而,当他站在生命中最痛苦艰难的关卡时,陪伴在他身旁的人,竟然是她……

  第四章

  三载悠悠过

  六朝旧事如流水,水色的光阴在宛转低回中流去。

  早上那场大雨已经停了,一月末的寒风盘桓在每个街角,将整个台北城飙卷在冬日的湿冷中。骑楼下,一只猫儿瞧了瞧成排机车,轻悄跃上其中一辆,蜷缩成一团,梦周公去了。

  清脆的风铃声响,“秋声园花艺班”的玻璃门被拉开,一名正要进门的学员,与正要出来的老师正好迎面相望。

  “李小姐,你要走了?”

  “对,我今天有点事,提早下班。”门内的年轻女子倩笑。

  “我带了上一堂课做的拼画要给你看呢!”学员有些失望。

  “对不起,我现在赶时间,明天再看好不好?”女子歉然道。

  “好,明天见。”学员进了教室。

  萧瑟的冬风甚是折磨人,女子捧着一束百合,巡视有没有鲜黄色的计程车经过。眼光一回,对街有个男人朝她挥挥手,她唇角的笑加深了。

  “嗨!我是来接你的,准备走了吗?”伍长峰大步跨过马路而来。

  经过三年的洗礼,他眉眼间的跳脱已经淡去,神态依然豪爽健朗,却多了几分沉笃的气质。

  “你也要跟我一起去吗?你不是还要上班?”

  “我请个半天假,公司又不会倒。走吧!”他把她怀中的花束接过来。

  她轻轻一笑,素颜与淡雅的服色,犹如一幅柔美的画。

  BMW驶出灰沉沉的市区,转上郊区山路。两旁的建筑物渐渐稀少,阴间人栖身的方城渐渐多了起来,再两三转,伍家墓园已然在望。

  她先抱着花束下来,让他去停车。

  园区里有几座大型石碑,刻上伍家先人的名字和简略事迹。

  她把带来的百合花分成大小两束,较大那一束插放在伍老爷子的墓碑前,较小的那一束……

  她轻步纤移,来到一方小小的石碑前。

  伍莲灯。

  三年前的今天,是墓中人的生日,而她的祭辰又比生日早了些时候。

  是的,她逝于尚未来得及出世的时候。

  事情发生得那样突然,李恕仪只知道自己在怀孕第八个月时,小孩忽然失去了心跳。

  “胎死腹中的原因很多,母体和胚胎方面的因素都有,但是更多的情况是同你这样——原因不明。”她犹记当时医生略带同情的解说。

  “原因不明”,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催毁了一切。她已经做好心理建议,期待当一名二十一岁的小妈妈了呀。

  有一段时间,她陷入极度的狂乱和痛楚,无法相信仍在腹内朝夕共处的那个小胚胎,已经失去了生命。

  然后,他强悍地介入,不许她沉沦入悲伤里。

  在他强烈要求下,医生提早做了剖腹产,取出她腹中那个僵硬的小身体。

  那是一个好小、好瘦弱的女孩儿,还来不及进入人间,看她的父母一眼……

  女孩被母亲取名为“莲灯”,祈愿她小小的灵魂随着一盏莲灯,往生极乐。父亲则将她葬入伍家祠堂,睡在曾爷爷旁边。有老人家的照护,这小小芳魂,想来不至于迷失……

  几乎经过永恒的时间,她的胸口才回复暖意,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渐渐退去冰封。

  短短十个月内,她伴他走过祖父之丧,他伴她走过失女之痛。两个人相互扶持,行出死亡的幽谷。

  “你不用急着搬出去。”三年前,当他发现她开始整理行囊时,急促地说。

  “我已经找好房子了,就在我们学校附近。既然这个学期要复学了,住在那里比较方便。”她的声音仍然轻虚,意志却极为坚定。

  没说出口的话是——他们的离婚协议已经生效,于情于理,她都没有住下来的藉口。

  他烦躁地爬梳了下头发。“学校的事情不急,你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我的毕业时间如果延太久,家里那边不好交代。”她淡淡地说。

  一句话便堵住了他。

  她的家人从来不知道她在台湾发生了什么事,一直以为她仍顺遂地念著书。将来她顶多只能以学分被当为由,多拖个一年,所以尽早复学尽早好。

  再者,她的生命,需要一个新的目标。

  两年的学业很快就过去了。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当初为了打发时间而学的压花,竟然改变了她的人生计画。

  她对这门技术,是真的学出兴趣来了,除了大学时期继续参加相关的社团,私下也拜了名师继续学。大四那年,她的技艺已足以与名家合办压花展,大学一毕业就被“秋声园”聘请为花艺班老师。

  长辈们听说她毕了业不回国,要留在台湾工作,刚开始都非常反对。可是一听说工作性质和艺术有关,又是一名老师,多少也算家学渊源,也就默许了。

  伍长峰大步踏进来。“花瓶里需不需要加点水?”

  “好。”

  他从一旁的洗手枱舀了几杓清水,将大小两束百合充分滋润。

  一切处理完毕,两个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肩并着肩,望着那方小巧的墓碑。

  他们两个人居然真的变成朋友,这八成是过去三年里最让人意外的变化。想起结婚之初,两人是打定主意将来要老死不相往来的……

  一开始他担心她一个人独居,如果突然想不开会做出什么傻事,便有事没事开车到她公寓里晃晃。晃久了之后,俨然变成一种习惯,每个礼拜都会到她家里吃吃晚饭,聊聊天;如果那阵子他遇到什么鸟事,往她家跑的举动就会勤,叽哩咕噜同她倒心情垃圾。

  滴铃铃——手机铃声打破沉默。

  “失陪一下。”他掏出手机,走到墓区外侧。“喂……嗯,我知道……现在?我在忙!我有事……没错,我赶不回去……有事就是有事,我骗你干什么?好了、好了,等我回去再说……你……奇怪……我……”

  彼端的人似乎动了气,频频打断他的话。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反正等我回去再说,就这样了。”他的语气超级不耐,用力按下切话键。

  “你如果有事就先走吧!我可以自己走出去叫车,墓区管理中心就有叫车的服务了:”看他满睑阴晦的走过来,她主动说。

  “不用了。”他一脸受不了地问她:“为何女人总是认为男人应该二十四小时有空,随传随到?”

  “那是因为她喜爱你,希望随时可以看见你。”看这情势,来电的八成是他历时最长的现任女友,赵媺帷。

  “如果我真的做个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的男人,她很快就不会那么爱我了。”

  “你又想跟她分手了?这回是第几次?第五,还是第六?”他和赵家小姐,过去三年来分分合合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

  “我考虑把这一次的决定落实。”他拿过墙角的竹枝扫把,扫掉地上的枝叶。

  “真的?”她吓了一跳,收拾环境的动作缓了下来。

  “我累了。五年前我还有心思陪她玩,三年前还懂得花前月下找乐子,可是现在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如果她期待我的生命以她为第一优先,我们永远不会成功。”

  “还说人家,你自己不也是如此?”她带笑嘲弄他。“你们两个,一个是天之骄子,一个是天之骄女,从小都被人宠惯了,只要两个人都学不会迁就,就注定了要这样吵吵闹闹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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