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不必再孤军奋战了,我爱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相信我。”他急切地向她保证。
“我不相信你,你也根本就不爱我。”她突然发动攻击。“对你而言,我只是一个异国孤女,需要一位白马王子来拯救;与其说你爱我,不如说你在享受那种当英雄的快感。”
他不急着反驳,任她发泄积压了许久的心情。
“不只你,你们伍家人全都莫名其妙,老是以为自己是皇亲贵族,高高在上,全世界的人都活该被你们踩在脚底下,祈求你们施舍。”恨意一旦找到出口,就无法挽住流势。“还有你的父母,他们以为自己算老几?不过是另一对势利的有钱人罢了!我活得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干嘛要被他们瞧不起?”
“你以为你们很了不起吗?告诉你,你们瞧不起我的程度,和我瞧不起你们一样。”
“我最讨厌那种以自己有条件轻视别人为荣的家伙,偏偏你们整家子人都是!”
“仪……”
她愤怒地拍开他的手,自己拭去泪水。
“你以为受害的人只有你吗?我也一样!我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大学生,年纪甚至比你小,为什么我就要一个人承担所有责任?为什么我就要牺牲自己的家庭,放弃自己的学业,被困在一个没有人期待的婚姻里?我活得堂堂正正的,为什么要挨你们的白眼?”
他不断想拥抱她,也不断被她哭着推开。
“我讨厌你,从头到尾就没喜欢过你!离婚就离婚了,谁要你假惺惺的来探视我?你以为我很感激吗?你不来,我一样活得好好的!每次好不容易找理由把你气走了,你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跑回来!你不是最爱面子吗?不是最讨厌低头认输吗?又跑回来做什么?”
“你要怪我的脚,它有自己的意识,我也没办法控制它。”他露出小狗即将被丢弃的可怜表情。
“你……可恶……你们都可恶!我恨你……你离我越远越好!”她埋进膝上,放声痛哭。
她再也不要甜美温柔了,她就是要任性,就是要蛮横,就是要把他弄得和自己一样悲惨。
“我知道我是个大烂人,老是把感情处理得一团糟,那是因为我只是……”
“如果你敢说,你只是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我就掐死你。”她撂下狠话。
“好,我再想一句新的。”顿了一顿。“我只是爱情智障。”
她吸吸鼻子,不搭腔。
“你自己也说过,我从小就被宠坏了。”伍长峰捧起她的脸,诚心诚意地倾诉:“你说得没错,我到了二十四那年才发现,原来地球是绕著‘太阳’转,不是绕著‘伍长峰’,银河系的中心点也不在我家。你得了解,这个发现对自大惯了的我可是一大打击。”
她倔强地栘开视线。
“从此之后,我一直在拚命追赶,追工作的进度,追爱情的进度。我很努力在学,可是,其中一方表现得好,另一方的表现就会变差,你不能期望我每件事都是第一名啊。”
“也不能永远不及格吧!”她气闷地回嘴。
天,她一定不知道,她赌气的样子好可爱。
“我都已经承认自己是爱情智障了,你如何要求一个智能不足的人,下一秒钟变成天才?”
她接过他递来的面纸,抹抹脸,还是不肯看他。
他把她的脸再转回来。“你看,我现在才五十九分,离满分还有四十一分。你只要一年替我加一分就好,我还有四十一年的时间可以慢慢修。这四十一年之内,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才不会打人。”
“那更好了,我到哪里去找一个不会打人的老师?当然非赖着你不可。”
“我不要你,你懂吗?”她怒视他。
“可是我需要你。”那个小狗眼神又出来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他捧着心口,深深承诺。“我们一起来组一个家,生一卡车宝宝,继续污染这个地球。”
她的眼眶蓦然又泛红了。
“宝宝……不见得生得出来……如果又发生上次的变故怎么办?”
莲灯莫名其妙就走了……
“我已经问过医生,未来的事会如何发展,我们都不知道,起码你和宝宝现在都很健康。我们只能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内,把事情做到最好。”顿了顿,他自我解嘲。“如果命中真的注定我们不会有孩子,那也无所谓。反正我是爱情智障,搞不好也会是亲情智障,或许老天爷觉得,让我教出另外一个‘伍长峰’实在太危险了,干脆乖乖守着老婆就好。”
她破涕为笑,然后又很不甘心自己被他逗笑了,忍不住推他一把。
他厚着脸皮爬回她身前。
“好不好?给我一次机会嘛!我皮厚骨粗,很经用的。”
她不吭声,一迳盯着地毯的纹路。
耳畔突然响起一个老人沧凉的声音:不要太倔强,不要把自己的幸福都坚持不见了。仿佛在久远以前,老人便已预知了,孙儿将会遇上今日的挫折。临走前,犹然想助他一把。
心医的僵冷开始在融化。
伍长峰再次试着将她拥进怀里。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 * *
“你再说一次!”伍父目瞪口呆。
“恕仪又怀孕了。”伍长峰愉快地重复。
“谁?”轮到母亲确认。
“李恕仪。”
“就是之前那个女孩子?”伍父颤着手指点向他。
“是。”他毫不犹豫。
事隔四年,第二颗婴儿炸弹轰得夫妻俩眼冒金星,东倒西歪。
“彩霞、彩霞,你去端两碗冰茶来!”伍夫人抚着胸口,连声狂呼女佣。
虽然十一月天还喝凉饮,对他们这把年纪的人而言是太刺激了些。然而,他们就是需要一点刺激,才能勉强维持即将昏厥的神智。
“这一回她想要什么?”伍父用力呼了好几口气。
“她什么都不要。”
这个答案反而让夫妻俩的心揪得更紧。想当初,一切也是从“她什么都不要”掀起序幕。
“她什么都不要,只要伍家给她名分?”伍夫人的喉咙紧缩。
“这是她最不要的东西。”他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
伍父疑惑了。
“她也不要你娶她?那她要什么?”
“她什么都不要!”他再强调一次。
“名分、金钱,任何东西都不要?”
“对!”
夫妻俩面面相望,再一起转回来面对儿子。
“那你回来告诉我们做什么?”
伍长峰不敢相信地望着父母。
“爸,妈!她随时有可能带着我的孩子回马来西亚去!换言之,你们儿子的地位岌岌可危,随时都有被心爱女人淘汰出局的可能,而你们居然一点都不关心。”
“慢着,你刚刚说什么?心爱的女人?你爱她?”伍父头晕眼花。
“当然,不然我怎么会让她怀孕?”他振振有辞,又赶快抢在父母之前声明,“别拿四年前那次乌龙事件来围剿我,今非昔比,好歹这几年你们儿子也有些长进了。”
“儿子,你怎么会爱上她呢?”伍夫人必须拚命拍抚胸口,以免自己昏倒。
“因为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我情不自禁。”他的眼光柔和,神色变得温存。
天哪!瞧瞧他那副样子,那那那那……那分明就是陷入爱河、要死不活的模样。
媺帷说得竟然没错,他们的儿子真的爱上那个女人了!
“休想!”伍父暴跳起来大吼。“我们家不准那种女人进门,你听到没有?谁知道她家里是在做什么的?有没有一堆长得像吸血鬼的三亲六戚?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未婚怀孕,分明行止不端。这种媳妇,我决计不会承认她!”
伍夫人用力在旁边点头声援丈夫。
“无所谓,我说了,反正她也不想嫁进我们家来。”伍长峰啜了一口佣人斟上来的冰茶,凉凉地说。
夫妻俩快让他葫芦里的膏药给薰胡涂了。
儿子回来告知李恕仪的事,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同意她进门吗?看儿子的样子却像没要没紧的,仿佛他们接不接受那个女人都不重要:既然如此,他到底想干嘛?
“她为什么不肯嫁进我们家?”
伍父当然不准备接受那个女人,可听见她竟然如此“大言不惭”,心里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他叹了口长气,正色地望向父母。
“恕仪说,如果你们无法给她、以及她的家人应有的尊重,她永远不会嫁进来,否则等于在陪你们一起贬低李家。”
伍父恼怒了。
“她既然这么有骨气,什么都不用多说了。总之话是她自己讲死的,她就要有心理准备,不要等日后才哭着来讨名分。”伍父勃然冲回二楼的书房。
伍夫人夹在父子俩中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私心里,她当然比较倾向丈夫。
也说不上为什么,姓李的女孩儿就是不投她缘。以往儿子的女朋友们,无不是甜牙蜜舌地黏上来讨好,只有那姓李的女孩儿,他们不去睬她,她竟然也就不主动示好,想想真不得人疼。
不过看儿子的神情,硬要拆开他们是行不通的,他们夫妻俩得从长计议才行。
“在你爸爸气没消之前,你少提起李小姐的名字。”伍夫人只能叹气。
伍长峰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对了,妈,我这个周末回来吃饭,是为了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他看向父亲消失的方向,唔,楼梯转角好像有个黑影……
“你还有事要说?”伍夫人头痛了。
“当然,我今天就是特地为了这件事而回来的,刚才只是在闲聊。”
闲聊的内容都已经如此劲爆,她不确定自己承受得了另一颗炸弹。
“你想说什么,一次说完吧。”
“我只是想,你和爸爸年纪都大了,弟弟去年也搬出去住,家里没个人照顾也不行,不如我把市区的公寓卖掉,搬回家里来住。”
伍夫人大大意外了。
“你愿意搬回家住?”
“事实上,我最近几天已经在打包行李,随时可以回来。”伍长峰微微一笑。
统战计画开始进行!
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他的身分是一颗石头,结结实实卡在恕仪和父母中间。
父母这边他还不担心,反正儿子终究是自己的,只要他坚持到底,最后心软的老妈一定会倒戈。
难是难在恕仪那一边。
她的性子外柔内刚,已经让他吃过不少苦头。偏偏他又奈何她不得;只要稍微逼她一下,她就用那双深幽的眼眸瞅着他,他再有多大的坚持也都云消雾散。
她不会打算带着他儿子,一辈子住在外头吧?
人家有才艺、有住所、有独立的经济基础,说不准哪天心情一坏,小姐她抱着孩子直接跑了,他这个“弃爹”甚至没个婚姻关系可供声张夫权。
开玩笑!赔本生意做不得,赔心生意更是杀了头也不干。
既然两方都是蛮牛,他这颗中间的石头只好转个弯儿,设法撮合了。
“好,看你何时打算搬回家,我让彩霞把你的旧房间整理一下。”伍夫人心中暗喜。
儿子如果肯搬回家,生活作息就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到时候她要想法子干扰他和那个女人,还怕没有机会吗?
呵呵呵呵呵……
母子俩——连同楼梯转角那个影子——不约而同绽开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三人心中各自有计较,也各自在防范彼此的招式。
* * *
情况好像不太对!
过了两个多月,伍氏夫妇开始纳闷了。
如果按照他们的计画,现在儿子早就拿五百万打发掉那个李恕仪,乖乖回去和赵媺帷重修旧好了,可是,怎地好像事情没照着这个计画走……
“我回来了。”
晚间七点半,一个有气无力的招呼从门廊响起。
夫妻俩坐在餐桌前,互望一眼。
“我懒得理他。”伍父咕嘀,端起碗开始吃饭。
明明自己心里也好奇个半死,还要死撑。伍夫人好笑。
她耐心等着儿子换好衣服,下楼来吃晚饭。
“你今天怎么这么准时回家?”看他那副表情,八成在“外头”吃鳖了。
过去三个月来,他每天下班一定是窝在李恕仪那里,直到人家赶了才回来的。
啊,她想到了,就是因为儿子身在曹营心在汉,她和老公才没办法执行离间大计,真糟糕。
伍长峰臭着一张脸拿起饭碗,扒了几口,连话都不想说。
“你妈在问你话,你没听见?”这下子连桌首的男主人也耐不住了。
他放下碗筷,还是一脸被人家欠了八百万的表情。
“她说今天是冬至,叫我回家陪你们吃汤圆。”
“哼,讨好也没用。”
“问题就在于她不是要讨好你们!”伍长峰没好气地咬着菜梗。“她要和花艺班的同事、学员去聚餐,不让我跟,才找理由把我赶回来。”
“她为什么不让你跟?”伍父一怔。
“她说,学员都知道她未婚怀孕,如果我跟上去,人家好奇地问上一堆,知道我就是孩子的父亲,以后大家见面多尴尬,所以叫我不可以出现她的学生面前。”
“敢情她还嫌弃你?”伍父重重拍了下桌子。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你现在才知道啊?老爸,你儿子只有你和妈才当成宝,人家没那么希罕。”
“你你你……你去把她给我叫回……”停!
做什么?他才不见那个女人呢!伍父死命把一肚子气话压回去。
“放心,老爸,她现在搋了一颗五个月大的球,也不怕她跑了,我明天下了班照样去缠着她,看她能拿我怎么办。”他乐观地说。
“人家不要你,你不会回家来?”
“不行。”他很无辜。“她是我孩子的妈,我爱她,她如果不理我,我会死的。”
伍父听不下去了。
“没出息!没出息!”砰,筷子一扔,憋着满肚子气刮回楼上。
最没出息的是,儿子竟然连个女人都搞不定,还被人家赶,真不像他伍某人的儿子!
* * *
农历年将近,儿子打算跟哪一方团圆,成了夫妻俩最关心的事——当然,伍父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在跟“那个女人”吃味的。
找了天晚上,儿子又提前被“赶”回来,大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伍夫人对丈夫使了个眼色。
伍父清了清喉咙,先找个话题当开场白。
“你在瞧什么书?”
这阵子经常看见儿子,一得了暇就捧着一本厚厚的书,读得津津有味。
伍长峰抬头,神情因过度的专注显得有些茫然。
“书师辑。”
“那不是介绍书法的书吗?”他们父子俩都曾经跟老爷子练过字,他倒不知道儿子会突然重拾兴趣。
“对,恕仪买给我的。”
伍父下意识就想和那女孩儿唱反调。
“学书法有什么用?又不能填饱肚子。”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低头继续翻阅。
慢着,那个李恕仪懂得投儿子所好,相较之下,他这个做父亲的岂不是输了她一筹?伍父越想越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