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呈阳’提出来的合作案,就是希望我们两家联手,开发淡海新市镇。”超大型荧幕那端,余氏的副总裁叶恢宏偕同一群高阶干部,正和他进行视讯会议。
叶恢宏今年刚满二十八岁,是他二叔的大儿子;平时余克俭以健康不佳为由,隐居于幕后,台面上就是这位副总裁堂弟在张罗事宜。至于两人为什么会姓氏不同,自有一番内情。
“政府要建联外的环河快速道路,不是引发环保人士抗议吗?”余克俭将注意力转回会议上。
“可是预算编列已经通过了,政府也早已开始动工,趁现在淡诲新市镇的土地才一坪八万,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一名主管提议。
他沉思半晌。
“不妥。”两个字—出,干部群互相对望着,一阵低低的附和或反对声纷纷响起。他继续把想法说完,“这条联外道路的变数还太大,我们先把钱投下去,到时候除了建设经费,上下打点的交际费就不知要付出去多少,有多少官员就是在等着这种大鱼上钩?我不喜欢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别人手上。”
一干干部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他开口打断。
“总之,淡海新市镇的计划先缓下来,‘呈阳’如果不愿意等,我不介意他们另外找人合作,就这样了。”
“老董事长那里……”副总裁连忙问道。
“奶奶那里,我负责去说。”话声一落,他先结束己方的通讯。
一阵轻巧的敲门声,引起他的注意。
他转过大皮椅,衣丝碧站在书房门口,谨慎地与他对望。
他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领悟到主子不会主动询问之后,她轻声开口:“对不起,书房的门没关,所以……”
“嗯。”余克俭没有什么反应。
他的“面无表情”法,也不凶,也不恶,也不骂人,表情甚至还称得上温和,只是那直勾勾的视线,让人觉得被钉住似的,心头涌满难言的压迫感。
“今天是五月的第四个周末。”她嗫嚅提醒。
他唯一的反应是,挑起左边的眉毛。
那对眉毛长得真好,她模糊地想。两道黑线既笔直又俐落,强硬的画在眼睛上方,看起来严峻性格,深邃的眼眸更明灿有神了。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打量自己的主子。
他实在瘦得有些离谱,脸颊都凹了进去。可,也因为瘦,他的五官显得更立体,鼻粱高挺,嘴唇长而薄,日光透入棂格打在脸上,形成一些探浅的阴影,更衬托出那股清贵优雅的俊朗感,仿佛生来就是傲世独行的人物。富过三代,品味与贵气才会流露出来——这句话在他身上得到极佳印证。
“嗯。”余克俭又点了点头,等她自动解释下去。
“老夫人说,俭园的规矩都照着大宅子走,所以……今天就是双数过的周末。”衣丝碧只好再接再厉。
“你要休假?”
原本以为,病美男的嗓腔应该也是轻飘飘的男中音,他的却是很浑厚沉稳的男低音,与清癯的五官相当不搭轧。
“不,每逢双数过的周末,我可以打十分钟的国际电话回家。”
余克俭随手往桌上的电话一指,一副“请便”的模样。打电话回家报平安,还需要向他请示吗?
呃,他……他要坐在这里听她讲电话吗?那会不会很奇怪?她本来是想请他把外拨国际电话的密码交给她就好。
大宅子向来都是这么办事的。每位外籍帮手都发给一组国际电话的密码,每人每个月可以打二十分钟的基本时数,超过的部分就从她们的薪水扣除。
这里的电话八成不像大宅子,配有自动管理的系统,所以他才要她在自己跟前讲完吧?
余克俭不理她,迳自低下头翻阅公司文件。她踌躇半晌,只好走到离他最远的那具分机,开始使用。
“哈啰?”清稚的话音响起。
“蕾儿,是我,爸爸妈妈在吗?”她露出微笑,身后是不是有人在“监听”,已经不再重要。
“阿姊!”十四岁的妹妹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爸爸在工地值班,妈妈给他送饭去,刚刚才出门。阿姊,你什么时候要回来?”
她回头看身后的人一眼,他仍然低头在批审公文。
她半转过身子,低声说:“我最近刚接到另一期新工作,大概再过两年才会回去。”
“两年?还要这么久?”妹妹失望地低叫。“妈妈说你会赚很多钱回来,是真的吗?”
“真的。”听见家人的声音,她满足得想叹息。“而且我会买芭比和皮卡丘回去,你和肯可以一人选一种。”
“那我要皮卡丘,芭比娃娃送给肯好了。”妹妹马上来一招先抢先赢。
她呵的一声笑出来,连忙掩住唇回头看一下。幸好幸好!投有吵到他。
“我还有工作没做完,先不跟你说了。晚一点爸妈回家之后,我会再打一通。”
“好。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哦!”妹妹的关怀让她鼻头发酸,眼泪差点掉出来。
“我会的,你们也是。”
她轻叹着,依依不舍地挂回电话筒。
一回过身来就发现他又直勾勾冲着她瞧。衣丝碧吓了一跳,险些撞倒身后的小茶几。
“你在家乡里有很多兄弟姊妹吗?”
呃……这是闲聊或是背景盘查?
“两、三个。”衣丝碧满心谨慎,不确定主子是没话找话说,或者真的想知道。
“两个还是三个?”他挑起一边眉毛。
“三个。”
“父母健在?”
“是。”
“嗯。”他终于涸满意了,继续看他的文件去。“你可以出去了。”
她站在原地犹疑一下,余克俭只好再抬起头。
“请问,我的密码是什么?”还是私下讲电话比较自在。
“密码?”他不解。
“就是拨国际电话的密码。”她的手指头绞住围裙。“大宅子里,每个佣人都有一组这样的密码。”
这时,他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不用了。”
“可是……”她想争取自己的权益。
不给她机会,他谈淡接口,“屋子里的每一支电话都可以直拨外线,以后你想打就打,我不在乎这一点小钱。”
他的意思是,不限时间,不限次数,随时她想打电话回家都可以吗?可是,国际电话很贵的!
衣丝碧为自己的好运愣住。
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她以后可以随自己的心意打电话回家了?
主子又沉回文件堆里了。她不敢太试自己的运气。
天哪!太好了!余克俭万岁!她捧着令人兴奋的好消息,浑身轻飘飘地离开了二楼重地。
第二章
万事俱备,只欠流星。
衣丝碧按开手电筒,检查自己准备了半个小时的阵仗。
野餐用的毛毯一条,消夜一篮,果汁一杯,手电筒一只。毛毯在草皮铺开来,她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仰对着满天苍穹。
新闻报导说,今天晚上十二点流星雨进入最大值,所以市区的追星族几乎全挤到阳明山上。
俭园位于一处山坳转角的地方,恰好避开了城市光害,周围的邻居又住得极远,只要她把家里和门口的车道灯关掉,世界就只剩下星与月的银芒。
美中不足是院落和山坳间的林木太森密了,难免会遮到一部分夜幕,她在院子里取了好一会儿景,才找到一块视野较为开阔的草皮。
余克俭习惯早睡,宅子里没有一丝人声,整个世界仿佛剩下她一个人,以及无止无尽的虫鸟夜啼。
在晚风的撩凉下,她舒懒地望着天幕,拂乱的心思缓缓沉淀下来……
“你在做什么?”冷不防头顶上冒出一声低沉的问句。
“喝!”她闪电坐起身,膝盖不慎往旁边一颗巨石擦过去,登时疼得眼花乱转。
“你没事吧?”
感觉到身旁有一抹暖意蹲下来,她连忙正襟危坐。
“没……没事。余先生,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他的生活向来很规律的,不是吗?
鲜活的星子和月芒描画出他的轮廓,此刻的余克俭,不若白日里的冷淡拘谨,显得优雅闲散多了。他略嫌白皙的外形,她心里不禁浮起一个有些不伦不类、却非常切题的形容词——活像一只随时会碎掉的玉盘子。
“我睡觉前想先到院子里散散步。”余克俭换了个姿势,可是仍然蹲在她身旁。“这一区停电吗?可是我的床头灯是亮的。”
若不是笃定了他早就睡得不省人事,她哪敢胆大包天,把全屋子里里外外关得跟停电一样?如果碰破了他的宝贝金身一点皮,余老夫人那里就难交代了。
“不是的……嗯……”她支支吾吾的,紧得得不得了。
“那是后头鱼池旁的观景石,怎么跑到前院来?”他的目光又移转到她身旁的大石头。
“呃……”因为白天坐在浅荫下纳凉兼看书,身旁有块石头放饮料比较便。她苦着一张脸想。
奇怪!他平常深居简出,跟个“良家妇女”没两样,今晚怎地兴致如此之好,什么事都要管?
“我们把它搬回去吧!害其他工人无意间踢到就不好了。”他起身就要去搬。
“不行!”衣丝碧慌忙喝止。
“为什么?”
这还要问吗?他这身细皮白肉,哪里搬得动那么大一颗石头?如果在她面前出糗,害她忍不住笑出来怎么办?她的薪水已经很微薄了,禁不起往下扣。
“因为……”她努力地想。
“因为?”
他又露出那副直勾勾注视法了。两个多月前到书房里找他谈电话密码的事,他也是以同样严肃的眼神凝注她,害她紧张得差些儿心脏病发作。
瞧他一张脸正经八百的,两只瞳人儿一瞬不瞬盯着她,仿佛她正要发表的是什么国际商业重要演说。
难道这种“直勾勾注视法”只是一种惯性?
她脑子里仿佛有根筋“铮”地弹了一声,嘴巴突然自动冒出一句——
“因为石头里面有一个小男孩。”
咦?她在扯什么?她连忙捂着嘴巴。
“真的?”他讶然的深眸瞠圆了。
“真的。”她不及细想,叽哩咕噜往下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艾洛南的菲律宾小男孩,捕到一只树上的麻雀,把麻雀带回家养在一个大罐子里。
“有一天他和朋友跑出去玩,奶奶一回到家看见罐子里的麻雀,以为是孙子捕回来给她加菜的,就把麻雀煮来吃掉……”
“一只麻雀长不了多少肉。”他认真指出。
衣丝碧顿了一顿。
“总之奶奶就是把它吃掉了。”
“嗯。”他领首,非常尊重原著精神。
“艾洛南回家之后,发现奶奶把他的宠物吃掉了,好伤心好伤心,转身跑进林子里哭泣。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累倒在路边为止;这时,路旁正好有一颗大石头,于是他哭着说:‘石头啊石头,张开你的嘴,把我吃掉吧!’”
“结果石头就真的张开嘴把他吃掉了?”他严肃地问。
“对。”她用同样慎重的表情点头。“到了晚上,艾洛南一直没有回家,奶奶很着急,便跑进森林里找他。她一路喊着孙子的名字,经过那颗人石头时,石头忽然说:‘艾洛南在这里!’奶奶问:‘在哪里?’石头又回答:‘在这里。’”
“可是奶奶就是找不到艾洛南,最后,她只好放弃了,自己回家了。”
“那艾洛南呢?”
“他就住在石头里。”她指了指前方的石头。“从此以后,只要有人搬动大石头,里头的小男孩就会被摇得七荤八素。”
故事完毕。
他盯住石头。
世界一片寂静。
“那么。”半晌,他终于宣布,“就让石头留在原位吧!”
唔……衣丝碧火速把眼光移向另外一个方向。
“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还是不敢转过来。天啊!快忍不住了!
“你抖得很厉害。”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现在很痛苦……
铃!铃!铃!
屋于里突然响起救命的电话铃,她一骨碌跳起来。
“我去接。”然后飞快钻进屋子里。
离开他视线的那一刹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实在太好笑了!天下怎么会有这种人?她只要想到他一脸审慎地瞠着那块大石头,然后作出郑重的决定:那就让它留下来吧!——上帝,他不会是当真了吧?
“噢!我的肚子好痛……”衣丝碧笑出了泪来。
他居然还蹬着那颗石头耶!她只是随口一个菲律宾小孩都听过的童话,瞧他那副宝样子!活像石头里真的会蹦出一个小男孩似的,他的反应实在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那娇小的身影一遁入门后,余克俭就听见一阵毫不客气的狂笑,而且还如疾雷一般,一阵追着一阵,完全没有停止的态势。
……看来他被唬弄了!余克俭又好气又好笑。
可是,她讲得如此认真,他还以为这是什么别有寓意的故事,如同佛教里时常出现的禅偈,害他半点都不敢轻慢。
不,其实他是被她那双眼眸骗去的。
她那一双眼睛晶亮得仿佛整个天空的月亮和星星都跑进去,让人不禁认为,自己若对这双眸子的主人生出一丝丝怀疑,都是天大的不敬,他只好很认真地听下去。
结果呢?听她那阵狂笑,他再没明白过来就是傻瓜了,唉!
唉,看来当初还是走了眼,没料到“柔顺灵巧的乖女孩”也有这么调皮的一面。余克俭摇头微哂。
“余先生。”调皮的女孩接完电话回来了。
她飞快跑回他身前,俏容却欢颜全失,蒙着令人心惊的忧急。
“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刻警觉。
“陈总管刚才打电话来,老夫人半夜起床喝水的时候昏倒了。”
* * *
“真是胡闹。”
余克俭连数落人都是徐心静气的。病床上的老人,难得露出一抹腼腆的神色。
衣丝碧守分寸地杵在门口,把病房让给主子们说话。
“我只不过是脑袋晕了一下,医生也说没事,平时多休息就好。是整家子人大惊小怪,连你都给吵来了,真是的!”
“奶奶,您不肯好好照顾自己,旁边的人只好多费心了。”他叹了口气。
“对呀,对呀。”余克俭的二叔叶尉欢立刻凄上来应话,他们一家子人也住在大宅子里。
他们刚把老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即使病恙中她也不改严峻本色,弄得几个孩子避的避、躲的躲,全窝在病房角落里,不敢直撄其锋,只有二叔硬着头皮站在旁边服侍。
余克俭一现身,气氛马上变了。
老夫人的盔甲犹如天上流星,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张老脸笑得眼都眯了。
“好了,你们都回去吧!陈总管留着就好。”她慨然对其他人挥挥手。
二叔搔搔油光的脑袋,年轻一辈的倒是很习惯了——余克俭是老人心中的至宝,拿千年雪参来都不换的。
“那,老太太,我们先离开了。”叶尉权鞠躬哈腰。“克俭,你的身体也不好,别待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