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老样子”?她想问但没问。
“耶诞节你有什么计划?”乔又问。
耶诞节?他不提,她都忘了。再一个礼拜就是耶诞节新年假期了。这时节南半球正夏日,少了她记忆和惯性里那种“华灯初上,岁末寒晚又匆忙”的感觉;不知不觉她就那样忽略。
她耸个肩。她真不喜欢这种相聚相守的日子,只是提醒她没处去而已。
“你打算——”乔刚开口,有人经过给打岔。
然后,不断有人上楼来经过,跟他打招呼。差不多是上课的时间了。她稍稍退到一旁,攀着栏杆,怕被撞倒。
“我得去上课了,时间差不多了。”她对乔笑一下。
“我也是。”乔跟着笑一下。
后头有学生插进来,插在他们中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乔聊起来。陈浪琴略略退开,路窄人多,她怕不小心会被撞到。她现在跟个充气人似的,走起路来飘来荡去,禁不起撞。
所以,再过一个礼拜就是耶诞和新年假期,她得好好想想,看该怎么混过去。这么想,她脑海忽然浮起杰瑞米的影像。算了!她摇头放弃。他还在气头上,她不想自讨没趣。
真是的!以前她就不喜欢这种大团圆似的节日,到现在,还是不喜欢。
她觉得,耶诞、新年、情人节什么的,都是对孤单的人的一种讽刺。她喜欢“中秋”,那是一个人可以诉愿的寂凉的夜晚,万物同拜,但尽可以不相往来。
当然,要热闹也不是没地方,但她就是不喜欢。特别的节日要找特别的人形成特别的意义——她喜欢调调情就好,但这种日子强调的是种“认真的关系”,想想,实在很麻烦。
她突然发现,多半的人原来都喜欢自找麻烦。
☆ ☆ ☆
“她真的生病了,还缺了两天课,在床上躺了两天。我看她连站都快站不稳,脸色白得跟纸一样,咳嗽得好厉害。”
杰瑞米不吭声,走到一旁,不理会卡文语调里的耸动。
“卡文,杰,你们要喝些什么?”他母亲在屋里头张罗,隔着窗子喊问。
“不必麻烦了,妈。”卡文回头说:“我跟杰都要开车,喝茶就好了。”
“要不要加奶油?”
“不用。麻烦你,也不要糖。”回到父母的家,就像在作客,卡文和父母说话也相当客套。他转向杰瑞米,又说:“我劝她多休息,不过,她那个家伙不太听话,我看她情况好像更严重了,今天还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又不关我的事!”杰瑞米绷着脸。
语言、文化背景都大不相同,而且,她迟早会离开的,又是那样一个“坏女人”,他不想再牵扯得太深。
“你不去看看她吗?或者,打个电话给她——”
“卡文,”杰瑞米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你管好自己的事就好,不要干涉太多。”
“我没有意思干涉你的事,杰。我只是以为你会想知道——”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可以约她吗?”
杰瑞米不禁皱眉。“你最近不是都跟葛洛妮见面?”
“是没错,可那并不表示我就不能和其他人约会。”卡文说:“你没跟她提过珍露的事对吧?”
“你跟她说了?”杰瑞米霍然抬头瞪着卡文。
“没有。那是你自己的事。”
杰瑞米表情缓下来。片刻才问:“你已经约她了吗?”
“没有。不过,今天看到她那副柔艳的模样,很有女人味,很漂亮,很令人心动。”他一连用了三个高强度的形容词“很”,情绪真真假假的。
“你不是说她生病了?”杰瑞米不禁又皱眉。听到别的男人——即使是他自己的哥哥——赞美她,他有些不是滋味。那个浪荡的家伙就是这样招蜂引蝶,“不安于室”,生病了是活该。
“是生病,重感冒。大概是因为那天他们在市区逛了一整个通宵才着凉的吧。平常她精神奕奕的,还不觉得她有那种魅力,这回生病,那种柔美的女性感觉全都跑出来。”卡文的话,几分虚几分实,只有他自己才晓得;他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看他的态度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他的表情甚至显得认真,杰瑞米不禁暗暗又皱眉。
“杰,卡文,茶点准备好了。”他母亲探出窗子招手。
出去遛狗的父亲恰巧带着狗回来。卡文走上前去,说:“回来得刚好,爸,茶点刚准备好。”
“运气真好,对不对?麦可?”他父亲拍拍毛色黑白相间的大狗麦可。朗声招呼杰瑞米,说:“嗨,儿子,喝茶喽!”
杰瑞米望了卡文一眼,抿着嘴走进屋子里。
☆ ☆ ☆
那个叫盖瑞的又打电话过来,陈浪琴一边擤鼻涕,一边跟他打哈哈。她真不该不听卡文的话,硬是逞强上什么课,劳动又吹风,结果情况好像愈来愈严重。
“哈啾!”她打个大喷嚏,不小心把电话给挂断。
“啊!”她看着话筒,摇摇头,算了。
算了。没什么大不了。那个盖瑞家伙啰里啰嗦的,她精神不济就觉得更啰嗦。
隔壁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动静,难得这样清静。她看看时间,才九点而已。头昏脑胀,还是早点睡觉算了。她正打算换衣服,电话响了。
“是我。”
那声音硬梆梆的,但她一听就知道是谁。
“吉米!”她吸吸鼻子。听杰瑞米那口气,她拿不准他是不是还在生气。
“我现在过去接你,你能出来吗?”
“可是……吉米,现在已经很晚了——”
“才九点而已,我马上过去——”
“吉米……”他要来看她,她是很高兴,可是她正在感冒,外头又冷,她怕一吹风体温又要上升两三度。
她这么一犹豫,电话那头便传来一股沉重窒闷的压力,她几乎可以想像杰瑞米眉毛纠结的模样。
“我懂了!”杰瑞米压扁了声音说:“我不去打扰你就是——”
“吉米!”她连忙叫说:“好嘛!好嘛!我去就是。我等你来。”
她发现,她和杰瑞米之间,慢慢地,似乎正在演变成一种奇怪的关系。但哪种关系不奇怪?她觉得她跟卡文的关系也很奇怪。
她换上黑毛衣黑衬衫,又套上一件大外套。黑颜色使她看起来更苍白,但穿在身上,心态上感觉温暖许多。她拿好钥匙,随手塞了几包小包装面纸在口袋。
走出宿舍,杰瑞米的车子已经停在外头。她敲敲车窗,坐了进去。真的好冷!她搓搓手,对杰瑞米甜笑起来。
“嗨,吉米——哈啾!”话都没说完,便打个大喷嚏,口水喷到杰瑞米的脸。
“脏死了!”杰瑞米重重皱眉,抬起手臂擦掉口水。他其实不是真的嫌脏,而是借题发挥,气她那天还是丢下他,却和一些有的没有的家伙游荡到天亮。
“对不起。我感冒了,所以……”陈浪琴连忙拿出面纸擦掉鼻水,有些不好意思。
“活该!”杰瑞米哼了一声。
陈浪琴瞅他一眼,不说话。她不迟钝,她知道她只要顺着他就没事了。他就是气她撇下他不是吗?
“你干嘛不说话?”杰瑞米皱个眉。
她嗔他一眼。“你又没叫我说话。”
又来了!明知道她又在耍手段,但杰瑞米口气还是不禁软下来,看看她,说:
“卡文说你感冒了。好一点了吗?”看她的脸色果然十分苍白,幽昏的灯光下,看起来更苍白。
“好多了,不过,还有些头晕。”
“看医生了没有?”
她摇头。
“怎么不去看医生,要是——”
“吉米,我又不是小孩,不过是个小感冒,只要多休息,多喝点开水就没事了。别担心!”她敢打包票,就算去看医生,医生也一定只是叫她多喝开水多休息罢了。
“可是,你的脸色有些苍白……我看你还是早些休息好了,我回去了——”
“没关系,都已经出来了。”她觉得有些好笑。刚才硬是把她挖出来,现在反倒担心起来。
“可是……”
“我想跟你在一起嘛!”她笑得好甜,“坏女人”在蛊惑。
明知道她就会说这种甜言蜜语,杰瑞米没说什么,看着她那笑甜的脸。这时候,如果她说她要天上的月亮,他真怀疑他会不会架了楼梯爬上去替她摘。
“想去哪儿?”他问。“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还是去看夜景?”
去哪里好呢?已经九点多了,多半的商店早就关门,酒吧那地方又吵死人,看夜景嘛……
“就待在这里好了。”她靠在椅背上,让自己舒服一些。
城市的夜景其实都差不多。登上了Skytower,看下去,也只是万家灯火。而且,那种地方还是要情人们一起去才有意思。她跟杰瑞米并肩坐在车子里,感觉也是好好的。
杰瑞米没意见,随她的意,放了轻柔的音乐,让气氛不至于太沉闷。陈浪琴抿嘴一笑,不防又打个喷嚏。
“你没事吧?”
她比个手势,表示没事,看着杰瑞米线条利落的侧脸。这样看他,她忽然觉得他是那样的好看,虽然眉宇间有点锁不开。
“唉,吉米,”她想想说:“男人有时候也希望被呵护,得到慰藉吗?”
“那是当然的。”杰瑞米想都不想便回答。
陈浪琴盯他看一会,靠向他。“来——”抱住他的头。
“你干嘛!我又不是小孩!”他吓一跳,退了开,皱眉瞪着她。
“看你好像很沮丧的样子,给你一点安慰啊。”说完又打个喷嚏。
她那样,又流鼻水又打喷嚏的,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杰瑞米摇摇头说:“不必了,你只要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一点都不领情。
“我知道。”不领情就算了。她抽了张面纸,止住讨厌的鼻水,动作却有些笨拙,杰瑞米看不过去,拿过面纸,帮她擦掉鼻水。
“我自己来就行了,吉米……”陈浪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杰瑞米没有察觉她的难为情,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一会,问说:“卡文有约你出来吗?”
她愣一下说:“没有啊!怎么突然这么问?”觉得有些奇怪。
“真的没有?”
“当然没有。卡文怎么可能会约我出去!”
那可难讲。杰瑞米看看她,又说:“我问你,如果卡文真的约你,你会跟他出去吗?”
“不会的!”陈浪琴下意识回避。
“不管他会不会,我是在问你,你会吗?”杰瑞米硬是逼问。
“我们不要谈这种假设性的问题好吗?吉米——”
看她那样闪躲!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杰瑞米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吉米,口头的保证是没意义的。”她的另一个座右铭是:要嘛就直接去做,不任意做承诺。
其实她根本没想过要和卡文出去,也不认为卡文会约她出去。卡文有种居家男人的气质,太亲切了。跟他在一起,说说笑什么的,随意撩撩,感觉很愉快。但欲望是深层的,还需要更深一点的东西。只是,她不想说得太白。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保证。”杰瑞米显得理性冷静,尽管他脸色是那么难看。
“你要我保证什么?不跟卡文出去吗?”陈浪琴反问。觉得胃隐隐地抽痛。
感冒的关系,这些天她胃口一直不太好,没吃多少东西。这天从早上开始,她就觉得胃不太舒服,现下可好了,这一抽痛准又不可收拾。
对她的诘问,杰瑞米只是哼一声,不愿说话。
“吉米!”她并不希望变成这种情况。
杰瑞米不理睬,车内只有音乐在回荡。
胃愈来愈痛了。她抓住杰瑞米的手臂,另只手按着胃部。
“你怎么了?!浪琴!”杰瑞米发觉她的异样,充满担忧。
“我的胃好痛,吉米。”她的额头在冒冷汗。
“过来——”他将座位推移到最大,将她拉过来,让她靠在他身上,紧紧抱住她,护住她的胃。
“很痛吗?”他轻声问,小心的呵护。
“很痛。”她还在冒冷汗。有一点儿撒娇。
“忍着点,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不用了!这样就好。”她不要他去找医生。
感冒让她的心绪变得有些乱。他们又没在谈恋爱,可是——
哎!
她靠紧他,不愿去想。
第六章
青春时代,干出一件于当下轰轰烈烈的大事的叛逆——比如带着睡袋熬夜排长龙买国际影展的票,或者在摄氏零度以下低温的夜爬上高山顶守候流星雨,就是以供漫长曲折甚或挫败的后半人生回味无已。
但那样的青春毕竟已过去,真要她再那样来一遍,她只觉得傻,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像这刻,在南太平洋的晴空中,晒着暖暖的太阳,是多舒适的一件事——哈啾!陈浪琴打个喷嚏,抬起手臂拭拭鼻子。
那一晚跟着杰瑞米吹冷风,病情虽然没加重,但却藕断丝连拖了好久,到现在还在伤风的尾声中。太疯狂了!她应该已经过了那种“发愚蠢的青春烧”的年纪才对,事实证明,她大概还处在那种愚蠢的青春期尾声中。
乔伊顿从办公室出来,远远看见她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不知在等些什么,一旁还搁了一个旅行袋。他走过去,她不经意回头看到他,先对他挥手笑起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等人吗?”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俯身看着她。
“我在等待果陀。”陈浪琴说了句玩笑。耶诞和新年长假期的前一天,下了课,人潮比平常散得快,住宿的学生也三三两两的散离开。
乔微略一笑,算是欣赏她的幽默。
“坐嘛!”她拍拍她身旁的空地,说不上是不是邀请。
乔坐下来,看看一旁的旅行袋说:“看来你好像有计划了。”
陈浪琴笑一下,没否认。“你呢?礼物准备好了吗?”问得有些没头没脑。
乔会意。说:“还没有,反正还有时间,不急。”
“你们打算怎么过耶诞?吃火鸡大餐吗?”不对,火鸡大餐是感恩节。
“我们打算到澳洲过耶诞,她的家人在那边,然后到加拿大滑雪。”他停一下,跟着说:“蒙特娄。我的父母住在那里。我父亲是奥地利移民的第二代,母亲是德法混血儿。”
他突然说到自己的事,陈浪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原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意思窥探什么。
“难怪你长得那么好。”她想想说。多重族裔混血的缘故。“我父亲是台湾平埔族和早期汉人移民的后代,可能还有一点白人的血统,你大概知道,台湾数百年前曾被荷兰人统治过。你看,我长得不太像典型的中国华人吧?我的大眼高鼻梁是遗传自我父亲。”
“所以,难怪你也长得那么好?”乔开个玩笑,拿她的话套上她的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知道他在开玩笑,难得的还是有些脸红。她说他长得好并没有太多意味,只是那样想就那样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