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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年的最初 page 8 作者:林如是

  在王宫待了六七日,除了严奇和随侍的宫女,我深深感觉到四周潜伏的危险、诡谲的气氛。周旁涌满暗潮,悄悄、邪恶地向我游来。

  这几日,严奇每日伴着我游赏王宫各处,期望我能因此触动内心深处的记忆,想起一切。他以同样的深情、同样的温柔,耐心地陪伴我;眉宇间却锁着烦心的愁,即使在笑,也只是强颜欢笑。

  我明白他心头的沉重是为什么。

  严奇事母至孝,鲜少违拗太后的意旨,凡是太后决定的事,他几乎不曾反对、或有任何意见过。

  但是,为了所谓的“银舞公主”,他竟前逆太后要他纳妃传嗣的期望,后抗太后欲逐“银舞公主”出宫的命令。

  尤其为了后者,他们母子间的关系,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冰点中。太后这些日子来拒不见他,也不接受他到“长生宫”的请安。

  太后摞下话,只要我这个“妖女”还在宫中一天,她就不见他。

  为此,他苦恼了许久,屡次移驾“长生宫”长时等候,却一直等不到太后的回心转意。

  是以。当今日过午,太后召见严奇时,他神情豁然开朗,一扫连日来的阴霾,眉开眼笑,欢天喜地的领旨前去“长生宫”。

  他并且一再高兴地向我保证,太后肯见他,就表示肯接纳我的意思了,要我别着急,静待好消息,他很快就会过来。

  我没表示什么,有些残忍没心肝地觉得事不关己的漠然。

  我什么也不是,既不是什么“银舞公主”,也不是什么嫔妃,王宫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能不能得到太后的认同留在宫里,对我来说也无关紧要。

  这些时日我会待在宫里,只是想藉此思考往后我该怎么做,从那里开始着手,以解答所有的“错变”,而回到属于我的年代。

  严奇前去谒见太后不久,“长生宫”就差人送来一碗燕窝。

  小筑高兴地替我接过,端到我面前;我摇头,要她先搁着。

  谁料,那宫女却非得见我喝完燕窝才肯离开,说是上头的吩咐交代。

  她态度很恭敬,声音也很细柔。

  我听得反感极了,难道连“不吃”的自由也没有吗?故意将燕窝打翻,不理小筑在一旁惊慌。

  宫女退开后,我自回内殿,不再管善后的事。拢上了窗,犹听得窗外风声吹咻得像呼唤,不假思索就越墙离开,顺着暗色的气流,一路到了波碧湖畔。

  我静立在楼阁前,并不确知该如何,只是在等待。

  浓密的乌云吹来,遮去了残月的勾角,风吹得更响,卷起我早已散乱的发丝。

  我抬头望着渐没的残月,波碧湖水波潮泅涌不断,浪花激石,屡屡侵向湖畔来,似乎想将我吞噬。

  每一次浪花激起拍落在湖岸,在碎浪四溢成泡沫中,我总仿佛看到银光在闪亮,许多破碎的印象随着浪花在翻搅——乌云、风、缺月、模糊的人影、湖边祝酒……我的记忆,一点一点慢慢地被触动……我往前跨了几步——突然间,一股大浪猛向我卷来,夹着闪光拍打在我身上,几几乎将我吞没。

  巨浪吞没我的刹那,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所有的遗忘也在这刹那间都回到我脑海!时光逆流……七月既望……湖畔祝酒……月蚀……宗将藩……啊!!那一切——那一切……喝了孟婆的汤,我——竟然遗忘了宗将藩!

  但,因为感情太深刻的缘故吧?以性命相许的爱,穿过时空的阻隔,回荡在天地中不断对我呼唤……狂浪拍碎在我脸上,和着我的泪碎成珍珠。乌云已完全将月掩没;太初混沌的力量,自湖心卷涌出一轮深邃的漩涡,如涟漪一般朝我扩卷而来。

  它在呼唤我!踏进了那个漩涡,落入了那个坠落,一切就可以回到最初的开始。

  “是这样吗?”我茫茫地朝湖心走去。

  “银舞——”

  是谁在叫我?是风吗?

  我茫然地回首,无所谓身后卷供的巨浪即刻将我吞没。黑暗里蓦然有个人情切地将我拦腰拥到岸上,急促地在我耳旁说道:“银舞,你别丢下我离开,别再让我痛苦的等待,看看我啊!我是宗将,你忍心再留下我一个人独自离去吗?”

  宗将?

  我心头一震,猛回身过去,狂热的抱住他。

  “宗将!宗将!”我搂着他的脖子,一直叫着他的名字,不断亲吻着他。

  “银舞——”宗将藩喃喃唤着我,脸上浮现出带点感伤的幸福的笑容。“我等这一刻等了好久,你终于想起我!”

  “是啊……好久……”我只是痴痴望着他。

  他轻轻拥住我,轻声说:“你还记得你对我的承诺吗?银舞——等酒过三巡,你就要成为我的王妃——”

  说到此,他猛然顿住,无言的望着我。他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宗将王爷。

  “宗将,你既然没死,为何——”我轻声问,却没将话问完。

  “那夜喝了丽妃所斟的毒酒后,我自以为必死无疑,谁料我竟然又清醒过来。救我的是我旗下一名小将领。他于那隔日清晨,于另一处湖畔发现我。”

  “后来我才知晓,我足足昏睡了七七四十九天。原来丽妃叫我饮下的,并不是鹤顶红,而是一种毒性奇特的毒药,人体饮下后,情状与中毒无异,但它并不会夺人性命,而是使人呈假死状态,非得过七七四十九天方能醒来。我醒来后,早已人事全非。京城内外早已传遍我驾崩的消息。当我听说你为我殉情,自沉波碧湖时,简直痛不欲生。部将见我死而复生,以为是神助,不断促我复位,但你已不在,我万念俱灰,不再有心于帝业。而后我见严奇常于望夜独驻湖畔。听见他对天的呼唤,方知那夜我‘死后’,你是自刺身亡,他将你我双双沉入波碧湖,深信你必不死,将再回来。”

  “我放弃一切,静静地等。等了七年,你终于回来了!”宗将藩说到此,捧着我脸颊说:“银舞,我已不再是昔日雄霸天下的宗将藩了,而仅是一名凡夫,但我对你的爱,全然不变!”

  “宗将,”我扑进他怀里。“我爱你!不管你是谁——雄霸一方的帝王也好,平凡野夫也好,我爱你,我愿意跟随你一生一世,随你到天涯海角!”

  “真的?!”我感到他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我慢慢离开他的怀抱,面对着他,静静与他相对。

  在我眼前的,是一名丰采俊逸的俊男子,神态虽冷,却充斥着一股王者之风;且英气逼人,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比诸天地的气魄。

  然而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深深地爱着我。

  “是真的吗?你真的愿意——”他轻轻又问,管不住话里的微微颤抖。

  我认真、坚定地点头。点头以后,代表的不只是我愿随他到天涯海角,一生相守的决心;更表示了我将彻底抛弃我的世界,抛弃二十世纪;永远与他相守在这遥远的古代的承诺。

  然而他并不明白,他只是拥紧了我,似哭似笑,狂喜又激动,勾勒着未来美景说:“银舞,让我们远离这一切,你我两人成双同心,游历天下,探访三川五岳,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他为了爱,抛弃江山;而我为了爱,抛弃了二十世纪。这份深刻,我们必定在佛前求了几千几百年,才得以如斯相守。

  “我最大的幸褔就是依偎在你身边!宗将,不管你到那里,我都会跟随你……”我正待许下诚心的诺言,极突然地想起徐少康、老奶奶和更达。

  他们因为我或许正在受苦,不知是吉是凶,而我居然忘了他们!

  “你怎么了?银舞?”宗将藩担心地问。“你脸色为何突然变得如此苍白?是否——”

  “宗将——”我猛然抓住他,太急了。声音不禁地发抖打颤。“我现在还不能随你去!我必须回王宫去!我一定要回去,我不能——”

  “为什么?”他根本不解,急切地打断我。

  “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自己一走了之!”

  “他们?谁?”

  我匆匆说明,难过道:“我欠老奶奶和更达一份情,不能如此丢下他们不管。还有少康……宗将,我孑然一身,没有牵挂,你就是我的全都,我爱你,所以我决心抛弃我的世界,与你长相厮守,随你到海角天涯。但少康不同!他有他的人生、生存的价值和意义,必须回去属于他的世界!”

  “回去?你是说……”

  “我不知该如何跟你说明才好!总之,少康不是属于这时代——我的意思是,他和我一样,因为天地变化出了差错,才会错入这个天空之下……”

  “你毋需再说了,我明白。”他神色释然,低说道:“但你独自一人回宫,我如何能安心?”

  “宗将,你不必担心我,我不会有事。”

  他沉默一会,方问道:“需要多久的时间?”

  “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我们在波碧湖畔见。”

  “好!我等你,你一定要回来!”他郑重地答应,握紧了我的手,却再不舍得放。

  我抽回手,掌尖在唇瓣轻触,印到他的心口——并——以此为誓言。

  第九章

  与宗将藩分开后,天亮时分我才赶进城。在往王宫的路上,恰遇太后的銮驾,大折的禁兵簇卫着上城外“万佛寺”进香。

  太后进香自是大事一件,加上两宫三公主,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场面极是壮观。我夹在瞧热闹的人群里,想的却是老奶奶他们。

  我是不想再回宫,却不知少康和老奶奶等被囚禁在何处。少康被当作“妖人”押解入京,而更达和奶奶,依龙太那时的语气想来,想必也被捉进京来了。

  想及龙太,我不觉摇头苦笑。那时天真、护姊、带点倔强的小男孩,竟已长成一名英气焕发的少年将领。不仅是他,所有的人都一样,都随着时间变美变成熟,变老变世故。唯独我“没有改变”,“时间”没有在我身上发生作用,仍然青涩如昨。

  他们当然不了解是因“时空的差异”;“不变”的我,成为带来凶星的妖女。

  命运是荒谬的,这一切,我却只能解释做命运的安排。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紧救出少康与老奶奶、更达。

  人群渐摲散了。我还走边思索,走上“虹桥”。

  “虹桥”呈拱形架在地面上,是京城主要两条大街来往的要道。桥下人群熙来攘住,桥上景况更是热闹非常。有卖药的、玩杂耍的、小吃担、卖糖葫芦的、捏泥面人的……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各种货品汇流,各款人物聚集,各种新奇玩意、景致就像那卖糖蜜的,深深黏住人的脚步。

  这地方又杂又乱,市井小民在此穿梭讨生活。不时有妇孺的喝叫哭啼声,四处撞人追逐的孩童也比比皆是。偶尔有富贵人家的轿子经过,孩童们放下正在玩耍的竹蜻蜓跟在后头追跑;还有玩竹马的,绕着看两头追来逐去,玩得不亦乐乎。

  我要了一碗豆花,站在路边就吃起来,还看着桥上的各式风光。走到桥中央时,有耍猴戏的,我好奇凑上去,却被那泼猴突然伸出来的毛手猛吓一跳。我退到桥边,那只泼猴得意地咧嘴嘻笑。

  我还瞪它一眼,然后转身探望桥下。桥下两个人正仰头看着我。是严奇和龙太!

  “银舞!”那叫声犹如发现了新大陆。

  两人很快就上桥来。严奇眉头深锁,焦虑的痕迹残留在上头。他没说话,双手紧抓着我的肩膀,很用力,几乎陷到骨里头,情绪有些激动,却像是放心了。

  昨日傍晚,太后召见他,留他在“长生宫”。他派人通知我,小筑接报入内殿,才发现我不在殿里。她急忙想通知严奇,却被挡在太后寝宫外。今日一早,严奇请过安后,直奔“云舞殿”,才得知我“失踪”之事。太后临时决定上“万佛寺”朝祭,銮驾一出宫,他随即带着龙太,微服寻找我的行踪。

  他料定我会在楼花阁,但没有。再赶回城,却不料在这虹桥上撞见我。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拥住我,语多放心。

  我默默挣开,龙太在旁说道:“杨舞姊姊,你怎么擅自出宫跑到这地方来!这地方又杂又乱,万一有什么差错该如何是好?所幸你平安无事!”

  严奇改口叫我“银舞”,他却老是改不了“姊姊”这个称呼。

  “我正打算回宫,膲着这里热闹,上来看一看。”我说!“对了,龙太,你上回谈的那名‘妖人’和老奶奶及小男孩呢?此刻被囚禁在何处?”

  说话的同时,我感觉严奇突然朝我投来一道奇怪的目光。不过,我没多加留意,急着想知道老奶奶们的下落。

  “这……”龙太面有疑虑,看着严奇。

  严奇上前一步,平声说:“那三人此刻皆被押在刑都。我本想亲自审理,不意你已先自回到我身旁,是以竟忘了此事。银舞,那三人与你有何关系?你何以如此关心?”

  “一时也说不清。他们现在可好?”

  “我本料那三人必定与你有密切的关系,果不其然!”严奇道:“你放心,他们被押在刑都,没有我的命令,没人敢擅自行动。”

  “那就好。”我稍为放心地点头。“严奇,我请求你放了他们。”

  严奇眼中突又射出怪异的光芒。

  他的眼神本就清亮,而且锐利,冷漠而英气逼人,在如此眼光逼视下,常令人无所遁形,心生胆寒。

  我记起初遇他,他那毫无表情、冷酷镇静的模样。不觉莞尔道:“你还是没变,轻轻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感受到那股慑人的气势,不愧是……”

  我猛然住口,因为严奇激动的眼光。

  “你想起一切了?银舞,你终于想起我了!”他紧看着我,狂喜的叫喊。

  “我……”我原打算隐瞒这事的,却不料会露出马脚。

  “这几日来,你总是与我隔着距离,但适才你喊龙太与我时的表情、语气,却与七年前无异。你一定是想起了一切,才会如此!银舞,你说!快说!说你想起一切!”

  “没错,我是想起了所有的事!”面对他的狂喜,我冷静地近乎残酷。“不但想起了你,想起龙太,也想起宗将的事!”

  提起宗将藩,严奇的喜色凝住了,暴露在来往的热闹中,无比的不协调。

  “当年宗将王爷为丽儿所害,我赶到时已晚了一步。孰料你却为王爷自刺身……身……”严奇追述往事,说及我刎刃而逝那一幕,尽管时光已杳,仍情不自禁地颤噎。“我心痛至极,原想随你而去。却见夜色大变,由湖心处卷来一股奇异的漩涡,闪着刺眼的银光……于是,我将你与王爷双双沉入湖中。顷刻之间,你与王爷两人就被银光卷没,而后,银光消失了,你二人也失去影踪。那一切发生得太奇妙了,是以我坚信你必当重新再回来,因为你是天界不死的银舞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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