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来过两三次。多半是在像这种下雨天、店里冷清没人的时候。”温纯纯说:“他每次来总是坐在那个角落,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有时会看着雨发呆,什么也不做。”
“香堤”附近有许多办公大楼,很多上班族在午间或下班后常会来此聚谈,所以生意还算不错。不过,偶尔也有像这样的情形发生。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没什么原因道理的,店里会很冷清,几乎没有任何顾客上门。而那些顾客当中,有时也会有一些奇怪的人!让人印象深刻一些。所谓“奇怪”,是指不像一般的人同类味道那么浓。那种人多半有自己特别的氛围,那般地与人无关。
她将目光收回,顺手拢了拢头发。发梢还沾有一些凉寒的雨丝,不防的侵入掌心里无限留恋似,那么地不死心。
“吃过了吗?”温纯纯问。“冰箱里还有一些蛋糕-要不要吃一点?”
“不用了,我吃饱才来的。”她摇头。好久没来店里了,店里的陈设似乎有些改变,看着教她觉得有些陌生。
“真的不用?不必跟妈客气。要不然,等会打烊后,你跟妈回去,看你想吃什么,妈煮消夜给你吃。你一个人住,也不开伙,都有好好吃饭呜?”
江曼光仍然摇头。怕打扰角落那人的安静,放低声音说:
“你不必担心我总不会笨得把自己饿死吧,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出口己会盯着的,不会虐待自己。”
“最好是这样。”温纯纯也放低声,边说边给她一杯柠檬汁。“不过,你说归说,好好的干嘛突然把工作辞了?以后要怎么办?”
“你知道了?”她无所谓的抬起头。
“我打电话到你公司,听他们说的。”
“这样啊,也好,我还在想该怎么告诉你。”
“你还没告诉我是为什么。”
江曼光耸个肩,拿着吸管搅动柠檬汁,说:“也没有为什么。我只是看天气很好,突然坐不住,很想到外头走走,就把工作辞了。”
“就这样?这也算是理由?”温纯纯轻轻地吸着气弧度姣美的眉毛略略蹙着。对这么任性的女儿,不由得有几分担忧。
“别这样,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江曼光看看她母亲,口气不禁有些老。“我知道我这样做有些任性,不过,你放心,我会对自己做的事负责的。”
温纯纯脸色缓下来。就像她自己说的,她已经不是小孩。她相信女儿的保证。
“那你打算怎么办?”
“再说吧。我想先休息一阵。”加了冰块的柠檬汁已喝了一大半,游丝一股的柠檬絮在剩下半杯的水中浮浮沉沉地漂游。
“也好。你老是那么忙,休息一下也好。”温纯纯想想说:“你已经是大人了,你想做什么,妈也不会干涉。不过,偶尔有空,也回家看看,你茂叔和小南怡美都很想念你,盼着你回去……”
“再说吧。”江曼光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柠檬汁,对母亲的话不署可否。“我每次来去匆匆,只是给大家添麻烦。”
每次提到这件事,江曼光就露出这种意兴阑珊、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温纯纯看着叹气说:
“曼光,你何必那么见外,那总是你的家啊……”
“再说吧,妈。”江曼光还是一副不署可否。
平心而论,席茂文对她不错,怡美也很好相处,弟弟小南也很可爱,再加上一个温柔体帖的母亲,怎么说,那都是一个像童歌里描绘的“可爱甜蜜的家”。但也许是那幅图画太美丽了,没有让人插足的缝隙,她怎么都觉得格格不入。
“曼光,”温纯纯迟疑一会,说:“你是不是还在怨我跟你爸离婚,不高兴我跟你茂叔结婚?”
“怎么会。”江曼光皱皱眉,觉得她母亲这种想法挺荒谬的。“你跟爸缘分尽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勉强为了我继续凑在一起,也没什么意义,只是搞得大家更痛苦。至于茂叔,与你跟爸离婚的事根本完全扯不上关系,他对你又那么好,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你自己觉得幸福那才是最重要的,不需要太顾虑我。”
如果能够,她当然希望她父母能一直在一起,一家人永远幸福快乐。只是感情这种事却无法完全由得人,淡了就是淡了,缘分到了尽头就是很难再挽留弥合。这种种,都是很无可奈何的,也让人恁般无能为力。
不过,单亲家庭也不全是那么负面的。她爸妈离婚后,她跟着母亲往,母女两每天忙着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睡,一直过得很快乐。离婚时!她父亲把房子留给她们,又给了母亲一笔钱,她母亲就用那笔钱开了这家店──小小的一家带着南欧风味的咖啡店,不过也兼卖一些小点心。那时她也不小了,有空就会到店里帮忙,时而会觉得,即使只有两个人的家庭,好像也可以那样天长地久地过下去。只是,后来她母亲遇见了席茂文,再婚,有了她自己的家庭。她虽然也跟着过去,只是,有些东西,不再是那么完整。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温纯纯摇摇头,还是不懂。“曼光,妈希望你搬回来住。你一个人住在外头!妈实在不放心。”
“你不必担心,妈。你看,我自己一个人在外头住好几年了,不是好好的?放心,我不会有事。”
“我还是不放心,你一个女孩子……我看你好像瘦了一点。”温纯纯仔细端详女儿几眼,语重心长说:“曼光,那到底是你的家,你有空还是多回来看看……”语气一转,笑起来。“小南一直吵着要看你这个姊姊呢。”
“小南好吗?”江曼光也抿嘴微笑起来。
她母亲再婚前,其实也曾犹豫过,征询过她的意见。席茂文也曾结过婚,有个年纪小她四岁、正在念高中的女儿。她母亲先考虑她,怕她跟对方的女儿处不来。事后,却显得她们多虑了。怡美接受她们的程度,超乎她融入那个家庭的速度,甚至将她母亲完全当作是自己的母亲,依赖她母亲甚深。听席茂文说,恰美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怡美幼年时且曾罹患一场大病,体质比一般人羸弱感情也脆弱,非常渴望母爱。所以怡美很快就接受她母亲;在她还在调适期的时候,他们之间很快就成为一家人。后来,小南出生,他们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情况更深,她大概因为不再是向往那种童歌意境的年龄,怎么都觉得格格不入。
她觉得她应该退让,羸弱的怡美需要较多的关注;年幼的小南需要母亲更多的照顾与呵护。虽然,她其实也需要很多、很多的爱。
“嗯。”提起儿子,温纯纯便一脸满足。“他都快四岁了,长得胖嘟嘟的,又会吃又会睡。你茂叔宠他宠得不像话。”
江曼光微微又一笑,算是应和。
温纯纯看看她,思索着,语气突然迟疑起来,有些试探。“曼光,回来吧。还是,你还在在意怡美和明辉的事……”
“这跟他们的事无关。妈,你别这么敏感好吗?”江曼光很快打断她的话。
何况,她才是那个“插入者”。在她进入席家以前,薛明辉早就进入怡美的世界了。
“那你为什么……”温纯纯不禁脱口而出,随即抿住,没有再说下去。如果怡美没有生那场病,也许结果就不会这样。
怡美从小身子弱,三天两头请假,席茂文怕她功课跟不上,便替她请了家教,一教便是数年。那薛明辉跟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和怡美感觉上就像兄妹。不过,她看得出来,薛明辉和曼光很合得来,比跟怡美在一起还契合。怡美或许感觉出什么,有一晚抢着送薛明辉回去,回来后便生了一场大病。没多久,曼光就搬了出去。
“曼光,你怪不怪妈妈?”温纯纯语气顿了顿,说:“恰美那场高烧,让妈慌了手脚,应付不暇,剩下的时间也是顾着小南,完全忽略了你。你怪不怪妈妈对你……”
“别说了,妈。”江曼光急躁地打断她的话。“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些?那些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好吧。你不要我说,我就不说。可是……”
“妈,”江曼光再次打断她的话。“你不要那么多心好吗?我跟明辉之间很单纯,还没有深刻到足以产生伤害。我搬出来也不是因为他和怡美在一起,而是……”她蓦然住口,再说不下去。望见母亲疑惑的眼神,勉强接着说:“我搬出来,是因为……我是想,我年纪也够大了!可以自己一个人独立生活,所以……”
“真的?”对她的解释!温纯纯还是不安心。
“真的。”她略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茂叔和怡美都好吧?怡美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嗯。你茂叔还是老样子,倒是一直念着你什么时候回去。恰美这一两年都没有再生过大毛病,脸色红润很多,也变得很活泼健康。她都二十岁了,已经像个小女人,不再是以前那苍白病弱的小女孩。我本来一直担心她,看她现在这样,放心了许多。倒是你……”语气一转,又兜到江曼光身上。知道她不想听这些,转开话题说:
“对了,你爸最近有没有跟你联络?他过得好不好?”
“有一阵子了。”江曼光想想,说:“上个月他从纽约打电话给我,说什么他们美国总公司要将他派驻到日本,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了,他一直没有打电话过来。不过,他声音听起来,好像过得还不错,很有活力。”
“是吗?那就好。”温纯纯唇角微微一扬,神态那么亲切安祥。她略略抬头望了角落一眼,将水壶端给江曼光,说:“麻烦你替我帮那位客人加点水,顺便问他要不要换一杯热咖啡,我们免费招待。”
江曼光转头漫望了那人一眼,默默接过水壶。像这种小细节,她母亲一直是很体帖的,不会忽略。若说这是温柔女人该有的‘原味’,那么,她缺乏的!大概就是这样一味。她是粗心了一点,所以吧,比较不会惹人爱怜。但其实,如果有那样一个人对她那样疼惜,将最深刻的都给她,她也会以最柔情的爱怜他,把最炽热的还给他。
只是,那样一个人要何处去相遇?
“对不起,先生,帮你加水。”她动作不太纯练地在杯里加满水,小心地避开搁在水杯旁的眼镜,怕将它溅湿了。
那人似乎被惊动,身体震了一下收回呆怔的眼神。
她堆起笑,说:
“你的咖啡冷了,需不需要我帮你换一杯热的?本店免费招待。”
“不用了,谢谢。这样好了。”他戴上眼镜,抬起头来!似乎试图想延开一个微笑,不过没有成功,气质显得冷。那声音也是略低充满磁性、金属冷的很男性的嗓音。
她心头凛了一下,不提防那种低温。而且,他也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很黑的一种棕色,几乎不透光。好似不论什么物质进入了那双眼睛,都会被吞没。
她随即转身。心头那一凛,只是短暂一刹时!却那么惊涛骇浪,拍岸制石,轰隆的!天地浪流不安的鼓噪。
“对不起……”那人忽然叫住她。她只得回头。“请问你们几点打烊?”
“十一点。不急,你可以慢慢来。”她看着他下巴回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加了后面那一句,说完才觉得有些荒谬。
“不了,我也该回去了。”那人喃喃的。不像在对她说话,倒似自言自语。但他没有动,好像有什么不情愿。
江曼光没再停留,走回吧台,将水壶放回台上,对温纯纯摇头,表示不必再冲煮咖啡。正想开口,电话响了起来。
温纯纯接起电话,低声交谈了一会。听那内容,江曼光猜大概是席茂文打来的。果然,温纯纯挂断电话,说:
“你茂叔打来的。他说待会会过来接我回去。”
江曼光没表示什么,隔了两三秒,跳下椅子,边穿外套边说:“我也该走了。”
“再待一会嘛。等你茂叔来,跟我们一起回去。”
“下次吧。”她微扯了扯嘴角,看起来像在笑。想在席茂文来之前离开。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回头说:“对了!妈,这两天我可能会出去旅行,如果你打电话找不到我,不必担心。”
“旅行?怎么这么突然?你要去哪里?跟谁去?什么时候回来?”太突然了,温纯纯疑虑一堆,不放心。
“很快。”江曼光想了想,什么也没说。摆了摆手说:“那我走了。”
角落那男人正收拾了东西往吧台走来,要与她擦身,她没注意,漫不经心地转身过去。
“小心……”温纯纯在吧台后头紧张地呀叫起来。
太迟了。她那样漫不经心!无从躲避地和那人撞个满怀。
“啊……”那人轻呼一声,似乎也没提防到她的莽撞,手上的文件掉了一地,夹着的一个地中海蓝的丝绒盒咕咚的滚到桌脚边。文件夹锋锐如刀的塑边割擦过江。曼光的脸,在她的脸颊划出一道血痕。
江曼光反射的捂住脸颊,闷哼了一声,忍不住叫痛,却不敢叫出来,怕温纯纯担心。
“对不起。”她忙不迭道歉,手忙脚乱地捡拾文件。一边草草对吧台比个手势,表示没事。
她把一堆文件塞给那人,跟着又蹲下去钻进桌子底下。
“曼光,你在做什么?”温纯纯看她做出奇怪的举动,轻呼起来。不好意思地对那人笑了笑,柔声道歉:“对不起,你没事吧?这孩子就是这么莽莽撞撞的,真是抱歉。”
“没关系,我自己也有不对。”那人微微颔首,像是接受了道歉,又一副不以为意。先前那望着两发呆的落寞感完全消失不见,不留一点痕迹,全然变了一个人似,神态从容且精彩,连那双眼也锐利几分。
“喏,还有这个……”在桌子底下捞了一会,江曼光抓住盒子,狼狈地站起来,交递给那人。侧身站着,将完好的那一脸颊对着吧台。盒盖跌开了,里头躺着折昭生辉的钻石戒指。
“哇,好漂亮。”温纯纯被钻石的光芒炙了眼目,低呼了一声,忍不住赞叹起来。
江曼光好奇地探头看了看,倒不太骚动,也不是很明白它的价值。她对钻石的认识,仅止于镶嵌在黄金或红宝石旁,那一堆细细碎碎、看不太清楚面目的玻璃般的透明石子。可眼前那一颗好像不太一样,感觉好像很稀有,天地唯我独尊般的一颗独粒钻戒,浑圆而明亮,白金的指环、六爪镶嵌。
“好漂亮,要送人的吗?”温纯纯柔柔地笑着,亲切地问道。那笑容也显得没有太怀疑。从来宝石送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