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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江曼光醒来,头痛欲裂。她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心悸了一下,试着回想。她记得昨天晚上东堂光一去找过她,她喝了一些威土忌,然后,她记得她跑出公寓,然后——
“醒了?”杨耀推门进来。
是了,她跑来找杨耀了。
“对不起,我昨晚是不是带给你很大的麻烦?”她记得她强拉着他跳舞,还说了一些乱七八糟她记不太清楚的话。
“没什么,你不必在意。”杨耀对昨晚发生的一切绝口不提。“你先去洗个脸。我买了早点回来,等会我再送你回去。”
“不了,我马上就回去。”江曼光立刻跳下床,整理好床铺,稍微有点慌张。她必须为昨晚的失态负责,但怎么负责,她依稀记得,她似乎吻了杨耀,发生过的一切是收不回来的。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送你了。这个你带回去吃。”他把早餐递给她。
她默默接过。
“曼光一一一”走到门口,他忽然叫住她。
她回头。
“除夕夜我们一起到时代广场庆祝新年好吗?”他声音低而富有磁性,黑棕色的眼眸闪着流动的光采。
她默默点头,浮起浅浅的笑容。
公寓相距离不远,她放慢脚步,边走边思考发生的该与不该的事。街上洋溢着节庆的气氛,迎面不时有相遇的人微笑祝她圣诞快乐,她也微笑回祝,思路不断被打岔,回到公寓时,思绪依旧是一团乱。
“回来了?这么早。”洪嘉嘉蹲在她房间外的楼梯口,阴沉的盯着她。
她没说话,也可以说是无话可说。洪嘉嘉看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嗓音尖锐的又说:“你别故意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昨天晚上你喝得烂醉,跑去杨大哥那里又吵又闹,借酒装疯,给他惹了很大麻烦。你可别说你都不记得了。”
江曼光抿抿嘴,无法不理亏。“昨晚我真的喝醉了。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很糟糕的事?”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
“记得一些。我向他道过歉了。”
“你以为道歉就没事了吗?”洪嘉嘉的态度简直是兴师问罪,一反平时的柔弱怯怯。“毫不在乎的伤害别人,然后再道歉,这样就没事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江曼光微微蹙眉。“我伤害谁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洪嘉嘉慢慢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脸色因而绯红。“我问你,你喜欢杨大哥吗?”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这个问题。”
“如果你不喜欢杨大哥的话,就不要再打扰他。不然你心里想的是别人,又不放掉他,那样的活,杨大哥实在太可怜了!”洪嘉嘉冲着她大声说出这些话,便转身跑回房间。
江曼光呆站在原地一会,反身靠在门板上,仰起头。楼间的天花板上,油漆有些削落,疏疏落落的,千疮百孔。
第十章
“相亲!?”
当她父亲从电话那头传来这两个字时,江曼光还以为她听错了,不禁轻叫起来。
“也不真的那样啦,只是见个面,随便聊聊。”江水声解释。
“那还不是一样。”江曼光盘腿坐在床上说:“爸,你怎么会突然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你应该知道我不会答应。”
“这个爸当然知道。但对方指名希望能跟你见面。对方是爸公司在日本的大客户,公司和他们也有合作的企划案。案子是由我负责的,所以对方的要求,爸不能置之不理。拜托你,曼光,就算是帮爸爸的忙。”
“这不是普通的事情,你不应该把我扯进去的。再说。如果我答应你。万一对方真的看上我,该怎么办?对不起。爸,我不能帮你。”
“不会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对方家族算是有些历史,年长一辈的很重视传统。像他们这种重视传统的家族,是不太可能允许异族通婚的。我想,他们之所以想见你。大概是想借此了解爸的背景底细。毕竟爸是代表公司和他们议定企划案的负责人。”
“真的是这样?”江曼光还是有些怀疑。
“应该不会错的。你就当是去参加宴会便可以。”
“让我再想想吧。不过,我想知道,如果爸拒绝了对方的要求,会有不好的影响吗?” 她觉得此刻的她,仿佛也是这般千疮百孔。
“应该不会吧。这毕竟是私人的事,和工作无关。”
“让我考虑一下。”如果真只是见个面那么简单,应该不会太困难,就怕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枝节。
她挂上电话,往后一仰,重重躺在床上,思绪开始如走马灯纷乱。脑中近处,不时会抢出洪嘉嘉大声叫说“杨大哥太可怜”那一幕。
她翻个身,还是觉得头昏脑胀。
那一晚,她到底曾说了什么?她瞪着天花板,动也不动。窗外射来金黄的太阳光,闪闪像钻石一样——
“项练……”她突然叫出来,翻身跳起来。
杨耀曾经给她一条钻石项练,当时她觉得太贵重不敢收,他硬是要她收下。她翻箱倒柜,终于在衣服堆里找到。
虽然蒙尘了很久,在阳光的照射下,仍然反射出美丽的光芒。她有些愧然,这么贵重,应该小心翼翼呵护的宝石,她竟然对它那么轻忽。
她小心地戴上,想想又觉得不妥,取放在手上。
“不行!”她又仰躺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看看手上的项炼。
还是收起来比较好,她还无法承受钻石锋锐的光芒。
这是世间最坚硬的宝石,象征一种坚持,但她不太相信那种神话了,虽然这世间犹有流传美丽的传说。
爱情也就像象征它的钻石,以克拉计算,辎铢必较,能有一点点的真心真意,便显得那么奢侈,难以如同青春的挥霍。
所谓爱的传说,也许反过来,是等待的折磨。
想到这里,她猛然坐起来。
杨耀说的,他会等的。那年在星夜的街头。
难道他真的在等待?
看着手中的钻石项练,她忽然觉得有些伤感,心田泛着微微的哀愁。
***
晚上六点开始,时代广场上就挤满了人,在距离新一年的六小时前,等待年终最后的十五秒倒数。杨耀紧牵着江曼光,怕她被挤散了,人来人往的群潮如水流,很容易将他们淹没。西碧儿和比尔大卫及洪嘉嘉,还有矶崎他们与其一大票的日本朋友也都卡位在附近,各带了啤酒和点心,全都有备而来。
八点过后,晚到的人早被排挤在广场的街道外。但不断还是有人过来,兴致勃勃的要亲身庆祝最初也是最终的一刻。
“那一天真对不起。”江曼光还是耿耿于怀。她望着前方,时报大楼上悬挂的大苹果,雷射光线如舞,激射在底下的张张兴奋,如吸了过量吗啡的面孔上。
“你不必一直挂在心上。我其实很高兴你来找我。”杨耀转头对她笑,他笑起来极好看,脸部的线条柔和光采流动,蕴含着一股温热。
“那条项炼……嗯……”
“什么?”人大多太嘈杂了,她的声音太低,他听不清楚。
“没什么。”她摇头。
时间差不多了,最热烈的一刻就将来到。广场上万千的人全都屏息等待,杨耀紧紧握着江曼光的手。
“十五,十四……。”开始了。广场上人的齐声倒数。
大苹果逐渐下移。随着十,九、八、七……倒数声的接近,人群的兴奋激动也逐渐上升到极点。
零时零分零秒,新的一年跟着光也似的苹果球从天降下来。全场欢声雷动,在彩带纸屑的飞舞中狂乱起来。每个人互相拥抱亲吻,互相快乐。
“新年快乐。”杨耀和江曼光面对面,微笑着互相拥抱和亲吻。
“新年快乐。”到了纽约之后,江曼光第一次如此刻。笑得如花朵。
看到那样的笑容,杨耀忽觉一种说不出的安慰。
“阿照写情给我,他现在在一家艺术学校修习油画和雕像,认真朝他的梦想前进。倩妮目前人在法国,她并没有和阿照在一起。”
“晤。”江曼光只是点个头,好似已经没有什么必要说。
“曼光,”杨耀把心中的犹豫搁在一旁。他相信这样做江曼光或许比较快乐,虽然是他的失落。“阿照是喜欢你的,我相信他一定在等你。你何不过去,别轻易放弃。”
“谢谢你,杨耀,但请你别再为我操心这些了。”
“曼光一一”杨耀还有话,比尔已钻了过来。
“新年快乐。”他抱住江曼光,给她一个热情的吻。
人潮已无秩序可言,沉浸在新年的狂欢里。
“大卫,”江曼光和大卫碰上。他还是没给她太好的脸色。她叹口气说:“大卫,是新年耶!”
她提醒他要有风度一点。大卫这才给了她一个浅浅的拥抱和脸颊一个冷冷的吻。
“新年快乐,曼光。”洪嘉嘉走过来,在她耳边说:“你不要太自私了,你还想利用杨大哥到什么时候?”
听到这些话;江曼光的心脏紧缩了一下。
“新年快乐。”她只有这句话能说。
西碧儿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江曼光反身见是她,立即浮起淡淡的笑。两人友爱的互相拥抱。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新年快乐。这个世界是这样的美丽,她衷心希望烟尘下的每个人都快乐。
她回头望着曼哈顿亮耀的夜色,铅华已收,新的日子开始新的涂抹。
“你怎么了?好像怪怪的。”西碧儿问。
“你知道吗,西碧儿,我们有一句话‘繁华事散逐香尘’。看到这样的景象,有时我会觉得有一点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它过去。就像相聚。”
“这个我懂,小时候在除夕时,我常哭着不肯睡觉,怕睡着了它就不见了,可是它还是一分一秒过去了。以后长大了,我也很怕毕业典礼那一刻;朋友相聚、离别,一切的热热闹闹都过去。”
“是啊。”江曼光带一点伤感般的微微一笑。
她望着隔在几道人潮外的杨耀,说:“西碧儿,我打算离开了。”
激爆的,新年的灯火,炸亮了午夜曼哈顿的天空。
尾声
新年过后,西碧儿就投入电影的拍摄,工作的时间常常不定,和江曼光碰面的机会是匆匆。时间似乎越来越近,她几次找江曼光,江曼光总是不在。
“曼光?”这个上午没通告,她每隔一个小时就敲一次江曼光的房门,始终没有人应答。她确定她还住在公寓,她向房东史毕柏询问过了,江曼光还未向他退租。
出门的时候,恰巧在公寓楼下遇见杨耀。她打个招呼,问说:“你来找曼光的吗?”
“嗯。”
“真不巧.她不在。”
“又不在?”杨耀低喃一声,说:“你知道她最近在忙什么吗?我找了她几次,都没碰到她。”
西碧儿一副颇无奈地摇头。
“我也在找她。”她看看时间,说:“对不起,我得走了。……”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对了,杨,你知道曼光为什么突然要离开吗?”
“曼光要离开?”杨耀错愕住。
“你不知道吗?她没告诉你?”
“你什么时候听她说的?”杨耀急躁追问。
“除夕那晚。”看样子江曼光打算瞒着杨耀离开。西碧儿开始觉得事情也许有什么微妙。
“她有没有说,离开纽约以后要去哪里?”
“没有。”
“是吗?”杨耀喃喃,颓坐在楼阶上。
西碧儿表情严肃地看他一会,走到他身旁坐着。说:“我可以间你一个问题吗?杨,你是不是很喜欢曼光?”
“是啊,我是那样地喜欢她。”杨耀又喃喃。第一次正面承认。
“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像个男人,热烈地展开行动,追求曼光。你如果不明白的表示,她怎么会知道。”
事情如果真能那么单纯就好了。杨耀露出一丝苦笑,无法解释个中原因。
“打起精神。你这样垂头丧气不是办法。”西碧儿有着典型美国式单纯、乐观、努力往前冲的精神。
“你能告诉我更好的办法吗?”杨耀已无平袁冷静、条理分明的精英姿态。他垂着头,显得落寞。
“很简单,你就当面直接跟她说你爱她。”西碧儿侃侃而谈。
“别看这样好像很陈腐很庸俗,‘我爱你’这三个字其实是很有震撼力的。”
杨耀又露出个苦笑。
“事情又没到绝望的时候,你别露出这种表情。我知道你们东方人比较含蓄,但爱情其实就像战争,想得到你心上人的爱,你就必须奋战。”
奋战?他其实没有大多的奢想;只要能在她身旁,只是这么一点小小的奢侈。
“如果你真的那么爱曼光,就尽你一切去追求,把她抢到手。这才是爱,摸得到,看得着。”
她站起来,拍拍他肩膀,有种鼓励的味道。
“谢谢,你还要赶通告不是吗?请吧。”
“那你呢?”
“我想再坐一会。”
再坐一会,坐到天黑,坐到石烂海枯。
这时候,他只能等待了。
天长地久的等下去。
***
由帝国大厦辽望台望出去,曼哈顿盏盏的灯火燃起。仿佛一种告别的仪式。江曼光依依再望一眼,该舍处难舍。
她深深觉得,就如西碧儿所说的,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尽这城市。这是一场华丽的告别与告白。
因为深冬吧,回到公寓,时间还并不是很晚,但天色已经很暗了。她缓缓爬上楼梯,疲惫地停在房间外摸索着钥匙。
“你又要不告而别了吗?”黑暗中,冷不防有人抓住她的手,声音带一点痛。
她知道是谁。那特有的,低沉中带金属冷富磁性的嗓音,除了杨耀,不会再有别人。
“你都知道了。”她不反抗,站着没动。
“如果我不知道,你打算一直都不跟我说吗?”
她沉默不语。是有那个打算。
“告诉我,你准备去哪里?”
她又沉默着。这沉默让杨耀徽微不安,说:“如果你打算去找阿照,我——”
“我到东京。”她打断他,“我去我父亲那里。”
“那好,你等我,我明天立刻订机票,我们一起——”
“别再说了。”
“为什么?”他不禁要问。
“这样比较好,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没必要跟着我团团转,浪费你的时间。”
“我说过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江曼光低喊起来。“我觉得我在阻碍你的人生,我会愧疚!”
“你何必这么想……”
“我不能不想。”
杨耀俯身捧起她的脸庞,心中有股情感澎湃。
“你还不明白吗?我全是心甘情愿的。我——”他说不出那句话,最有震撼力的那句话。
江曼光垂着眼,低声说:“你这样,会让我觉得对你有亏欠,像负了你什么。”
“那么你就还我吧,把该给我的还给我。”他的声音也低也轻,却划破宁静的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