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堂光一点头。“所以喽,在离开之前,我特地来跟你吻别的。给我一个吻吧。”
“你不是说你还会回来吗?那这个吻可以省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伸手拨了拔蜡烛。“我很快就会回来这里,你可以等我一一”他顿一下,接着说:“我真担心我不在的时候,你会跟着那个戴眼镜的走了。”
戴眼镜的……他是说杨耀吗?
“没错,就是他。”看她一脸疑惑,他替她注解,“就是那个一副优等生模样的家伙。”
优等生?他居然用这样的名词形容杨耀。不过,还真贴切,十分符合杨耀的形象。
“你跟他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你们之间有一种默契,这一点对我来说很危险。”
“你未免太会想像了。”江曼光避开他的目光。
“不管是不是我的想像,我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所以喽,你可要等我回来。你会等我吧?”
怎么可能。江曼光微蹙着眉。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离开。就算要等,要用什么名目等?天长地久地等下去吗?
“曼光,你考虑看看我吧。”东堂光一直视着她。烛光在他的眼里跳跃,闪着光。“你搬这公寓时,本来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性格瑟缩放不开,小家子气的女孩,不过,那次在楼梯间看见你和西碧儿吵架的强悍气势,实在真惊人。我对你的偏见就改观了。我欣赏勇敢把话说出来的人,当然,我喜欢你,还因为你是个漂亮的女孩。”
他亲亲她,然后站起来。
“我该走了。今晚来这里,看你一个人,没有和那个优等生在一起,我很高兴。你考虑看看——圣诞快乐。”说着,又亲亲她脸颊,平安夜祝福的吻。
他打开门出去,边下楼还边回头对站在门边的她挥手。敞开的门流风灌进去,吹熄了烛火,古中国的更夜遂陷入一片黑暗中。
她在黑暗中站了一会,想起她许久没有打电话回家去了,但她望着电话,迟迟没有拿起话筒。她怕电话那头传来太欢乐,她没把握她能挤出愉快的笑意。
她又倒了一杯威士忌。这是个寒峭的夜,适合薄醉。
***
眼前瞪着他看、如看管犯人的家伙,一张无表情的扑克脸,斜峭如剑的双眉低压着利锐的眼神;削直的鼻梁、抿薄的唇、紧实的线条,像一座死火山,情绪毫无波动的感官,没有任何喜怒哀乐。
“才几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这副德性,晴海,越来越像那个顽固的老头。”东堂光一皱着眉,简直无法忍受面前那张没有表情的扑克脸。
“能像八云祖父是我的荣幸。”东堂晴海面无表情,他被训练得即使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倒是你,这些年不见,越来越堕落,完全失去身为武士应该有的尊严。”
“我拜托你好不好。”东堂光一翻个白眼。“你脚踩的这个地方是纽约耶,纽约甘乃迪机场!你搞清楚没有?不要跟我说那种十八世纪的废话!”
东堂晴海不为所动,仍然稳如泰山,也像石头一样没表清。“你抛弃了身为东堂家长孙的责任,自甘堕落,就是为了待在这种低级文化充斥、嘈乱没有秩序的地方?”
“随你怎么说,反正这就是我要的生活。堕落也好,这种自由奔放不是你这个被八云老头牵制的可怜虫所能懂的。”
对东堂光一的嘲讽,东堂晴海毫不动气。说:“你所谓的自由奔放、其实不过是任性、不负责任,没有使命感。老实说,对于身为东堂继承人的你,我觉得相当失望。”
这口吻、这表情、这态度,完全和东堂家那个讨厌的老头如出一辙。东堂光一皱皱眉,没好气说:“看来,你是完全被那个老头洗脑了。听我的话,晴海,趁现在还不迟,赶快脱离老头的魔掌,不然你的人生就完了。”
“依我看来,你才是要赶快觉醒,别再执迷不悟。别忘了,你是东堂家的继承人。”
“我才不管什么继承人呢,我只要当我自己。再说,老头不是指定你当继承人了吗?干嘛又扯上我?”
“没有这回事。东堂家由身为长孙的你继承是理所当然的事,我跟东堂家其他人一样,都只是处于协助的地位。”
“那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回去那个家。”光一摇头。
“可是你现在不是正要回去吗?”东堂晴海用毫无表情的声音说:“你尽可以抛弃你身为东堂家一分子的责任,但你可想过,如此一来,秋人伯父伯母在东堂家的立场全有多么为难?秋人伯父还好,他毕竟是东堂家的人,但秋人伯母就不同了,她必须承担‘教子无方’的罪名,这是她的责任,东堂家的人不会谅解的。”
“你少拿这个威胁我,我的事和我母亲无关。”东堂光一悻悻的。有大半的成分,他是被这些危言耸听撩拨,才乖乖地回日本。“真要不行的活,大不了我带着我母亲离开就成了。”
东堂晴海没说话,只是看他一眼。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东堂光一也不再理他,在风衣的口袋找到一张照片。那是和江曼光合照的那张照片,他顺手竟将它带出来。
“就是因为这个吗?你迟迟不愿回去的理由?”东堂晴海突然开口。他伸手取去照片,端详了几眼。
“跟你没关系!”东堂光一悻悻地抢回照片。
“没想到你品味这么差。这个女孩姿色这么平庸,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以你身为东堂家继承人的家世背景,大可以配得上一个才貌都胜过她千倍的名门闺秀。”
“那种傀儡似的日本娃娃有什么好!像曼光这种活生生、有生气有自己的想法主见的女孩才有魅力,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女人不必有自己的想法,她只要尽心维持一个家,成为丈夫在外头努力的支柱就可以。”
“这又是谁告诉你的?八云那老头吗?”东堂光一简直不相信他听到的。“晴海,我真怀疑你还有没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见。真要像八云老头所说的,娶到一个没有自己想法主见的妻子有什么意思?只是一具徒有躯体的木偶。你不会觉得乏味吗?”
“我相信八云祖父的安排。”东堂晴海还是一张扑克脸。他个子高,比例恰当,修习武术的身材也显得结实有弹性,看起来相当有魄力,英气十足。只是,他脸上毫无表情,气质有些冷森。
“安排?你是说他帮你找好对像了?”
“还没有。不过,我会和八云祖父决定的对象见面,如果祖父满意对方,我也不会有意见。”
“天啊,晴海,你连自己的婚姻都要由八云那老头主宰吗?”
东堂晴海不惑不动,反而回答说:“配得上东堂家的女孩,家世条件都不会太差,都有一定的水准,品貌才艺也在一般人之上。和这样的对象结婚,应该是很理想的。”
“东堂家!东堂家!你别口口声声都是东堂家!东堂家有什么了不起?和这整个世界相比,根本如沧海一粟。想想,光是在纽约就有多少豪门巨富,东堂家算什么!我不要听你说那些空洞的场面话。我问你,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东堂晴海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看他,提起随身的行李起身说:“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扩音器不断在播报,往东京的日航第*次班机即将起飞,尚未机的旅客请尽快登机。
***
该不该去呢?杨耀有些犹豫。
他第一次这样犹豫,好像被拒绝的不安。他的疑问,江曼光都没有回答;关于那句未完成的话,也带有许多的不舍。她心里还是很难割舍吧。他一直很想问,但无法开口问。对于她心里的事,他一直是知道的,以前不曾犹豫,现在却为何犹豫了?
想到这里,他匆匆拿起外套,走向门口。一开门,赫然看见洪嘉嘉,她正举起手准备敲门。
“你怎么知道是我?杨大哥。”对于这个巧合,她显得很高兴,随即看到他手上的外套,笑容一怔,说:“你正要出门吗?”
“嗯。”
“你要去哪里?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对不起,我并不是要去参加派对或聚会,所以——”
“不方便是吗?”洪嘉嘉甜得像蛋糕的笑脸起了奶油疙瘩。“你要去找曼光对不对?你跟她约好了?”
杨耀没说话。他觉得他没义务回答。
洪嘉嘉咬咬唇说:“今天是圣诞夜,本来我想你应该跟曼光约好了,所以不好意思来打扰你。可是,我看到东堂去找曼光,他带了好大一柬玫瑰;他们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所以我才跑来找杨大哥。”
“东堂去找曼光?”杨耀站在原地许久,然后慢慢退回桌边。
洪嘉嘉跟着进去,掩上门。
“我来泡咖啡好吗?你要加几匙糖?”她放下皮包,脚步轻快地周旋起来。
“对不起,嘉嘉,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下。”杨耀拒绝她的好意,连带也拒绝她的接近。
洪嘉嘉笑容再次凝结。她放下热水壶,背对着杨耀,站在炉边。说:“杨大哥,请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曼光?你一直对我很亲切,但除了亲切就再没有其它了。我一直希望能更接近你一一一”
“很抱歉,嘉嘉,我现在不想谈这个问题。”杨耀打断她的话。
“可是一一一”
洪嘉嘉还想说什么,门上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没有节奏感的,节拍很紊乱,跟着,一个人影踉跄地跌进来,摔坐在地上。
“曼光?!杨耀猛然站起来。江曼光简直喝得烂醉,一身酒气。
“呵——我打扰到你们了吗?”江曼光朝他们晃了晃手,动作迟缓,狼狈的爬起来,步履不稳,站得颠颠晃晃。杨耀连忙扶住她。她抓住他的手甩晃了一下,说:“圣诞快乐啊,杨耀。还有你,嘉嘉,圣诞快乐一一你应该很快乐吧?我也很快乐一一一”
“曼光。”杨耀怕她又摔倒,一直扶着她,匆匆对洪嘉嘉说:“对不起,嘉嘉,你有什么话,下次再说。”
现在,他的眼里完全只有江曼光,江曼光以外的人事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不为那种无关紧要分心。
洪嘉嘉努力从僵硬的表情挤出温甜的笑。但现在,这样的笑容再也打不动杨耀了。她用力咬唇,拿起皮包捂着嘴鼻跑出去。江曼光口齿不清地喊着:“咦?为什么走了?我打扰到你们了是不是——”脚步一歪,摔跪下去。
杨耀连忙将她提起来。她歪头看他,拍拍他的肩膀。说:“啊,谢谢你。你真是我的守护天使——”
“你醉了,曼光。”杨耀好脾气地任她胡闹。
“是啊,我醉了,醉在这个神秘热闹的夜里。”抓住他双手,大幅度地挥开。“今晚是圣诞呢,我们来跳舞。
“曼光,你醉了。”杨耀及时抱住因为平衡感失调,而险些往后栽倒的她。“怎么会喝这么多呢?
”他将她安放在椅子上。“来,这边坐一下,我去帮你倒杯开水。”
但他一放手,江曼光便往旁边栽倒下去。他连忙又抱住她,闻到她满身的酒气。
“怎么了?你今天很灰色哦——”她笑嘻嘻的,有些醉酒的癫疯。突然打了一下嗝,猛然弯下腰。
“怎么了?”
“我想吐——”颠颠倒倒地走向浴室,哗一声,浠沥哗啦吐了一马桶,虚脱似地靠着墙坐在地上。
杨耀扶起她,让她坐着,默默把浴室清干净。然后帮她将弄脏的外套脱掉,拿了他自己的衣服替她换上,又盛了一盆热水,像对待婴儿般,用热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脸庞和嘴角。
“为什么要喝这么多?对身体不好。”他摊开她的手掌。用热毛巾擦干净,再换了另一手。
“庆祝啊。”江曼光酒气浓厚他说着。目光散焦,仍是癫癫疯疯。“今晚是圣诞夜,不是应该好好庆祝一番吗?放心,我只喝这么多——”她随手胡乱比了一下。
听她说话好像还有条有理,似乎不致于醉得太厉害。但她脚步却站不稳了。她摇摇晃晃走到床边,如自由落体般往后一躺。
“曼光!”杨耀吓了一跳,以为她又摔倒,急忙跑过去。
“我没事。”江曼光笑嘻嘻的。“你不要那副天快蹋下来的表情,开心一点。”
“我是担心你。你突然这样喝醉跑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这不像她的作风,可是,话说回来,又应该怎么样才是真正的江曼光?
“什么事也没有。你不是说,不管我什么时候找你,你都会在我身边吗?所以我来了——”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含着醉意说:“给我一个吻吧,今天可是特别的日子。”
“你真的醉了,曼光。”杨耀俯视着她,试着拉她起来。
“我是醉了,”她顺从地坐起来,双手却仍勾住他的脖子。“我早就跟你说我醉了,醉在这神秘的夜里——”她凑过去,红红的唇亲吻住他的唇,吸吮着。
“曼光,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杨耀忍住心中一股急欲冲穿的悸动,拉开她勾住他脖子的手。
“我今天不回去了。”她反而缠住他,捧着他的脸,手指插入他浓密的头发中。“你跟阿照一样,有一双很美的眼睛……我也喜欢听你的声音,低低的,充满磁性,却又带着金属冷……你给我的那条项炼——嗯……。”她停下来,以乎是因为酒醉,记忆落入断层,也像是因为时间太久了。想不起来。
“我给你的项炼,怎么样?”杨耀轻声的问,极温柔的语调,不知觉的搂着她的腰。
“我忘记了。”江曼光恍恍一笑,又勾住他的脖子,侧脸贴着他的脸颊。“你知道吗,其实我没有醉……。”
“是的,我知道。”他觉得他仿佛也在说醉话。
“我只喝了这么一点……”她伸出手,食指和拇指相叠比了比。“所以根本不会醉的。”她把啤酒和威士忌齐头比量,所以以她喝啤酒的能耐,不过半瓶的威士忌根本不算什么,充其量只是脚步不稳,不清楚她自己在说什么而已。
“是的,你不会醉。”醉的反而是他吗,他仿佛也喝了那种迷魂的酒汁,轻轻扳起她的脸,吻了又吻她。“走吧,我送你回去。”
江曼光呵呵的笑,猛然扑到他身上,将他扑倒在床上,跌趴在他身旁。
“曼光?”他担心她怎么样了。
她没动,好半天才低低说:“杨耀,你带我去意大利好吗?”
他屏息没说话。
“曼光?”过了片刻,他试着唤她,却发现她已沉沉跌人梦乡了。
“睡了是吗?”他喃喃望着她沉静的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