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就好。”安东尼环顾四周一眼,笑笑地。“你从哪里来的?日本吗?你们国家的人口应该也不少吧?”
她看看他,摇了摇头。不过其实也差不多。她生长在一个拥挤的国家,来自一个拥挤的城市。
“你不是日本人?对不起,我以为……”安东尼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道歉。
一看到东方人,他下意识就会以为是日本来的,分辨不出之间的差异。
“没关系。”她耸个肩,不怎么在意。她不会把这个问题看得太严重,哪个国家对她来说都差不多,反正她是“人”就是了。
她一口一口嚼着炸薯块和鸡排,一边听着安东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自己。
安东尼.汤玛斯,二十四岁的电脑工程师,家往墨西哥市,父母是政府公务员,五个孩子中的老四。
“所以,”他喝了一口加了奶精的咖啡,看着她说:“我已经习惯了拥挤的感觉,很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光一个墨西哥市就有一千多万的人口,不习惯也得习惯。
对他的幽默,维纳斯会心一笑,跟着叹口气说:“是啊,我也是。”所以,即使身陷在人潮中,处在怕有一百高分贝的嘈杂漩涡里,她还是有那种本领、很镇定地一口一口吃着如同蜡块的炸鸡肉。
入境随俗。人不管到哪里,需要的就只是一个适应的问题。仔细想!所谓“物竞天择”其实也是一个适应的问题吧。关于她的“不适应”,她想,大概只要再多泻几次肚子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你下午选什么课?”安东尼问。
“发音。”
“发音?我选了时事课。那我们还是在不同班级了。”语气有一些惋惜。
维纳斯瞄他一眼,无所谓地说:“我的程度还没有好到可以选那个课,选了只是多添挫折。”
“说得也是。”安东尼漂亮的脸庞泛起迷人的笑容,轻轻柔柔的,使得他的脸孔显得很优雅,有一种沁人心的魅力。
“安东尼!”
甬道走来两个女孩,停在他们桌旁,和安东尼打声招呼。左边那个个儿不高,但身材十分苗条,金烁烁的一头秀发,也不知是不是染的。右边那个一副标准的选美身材,长得十分甜,小小的一张脸,轮廓相当深。
“嗨!莉莉、伊莱莎。”安东尼回头和两人打了声招呼。
两个人顺势坐下来,聊了一会,问了维纳斯的名字。甜姊儿伊莱莎还不到二十岁。两个人也都是从墨西哥来的。
“真的?”维纳斯有些不相信。伊莱莎和莉莉的肤色都很白,轮廓也深,不太像她印象中的墨西哥人。
“开始我也以为你是日本人啊。”安东尼插了句玩笑话。
维纳斯想想,不觉得莞薾一笑。
离下午上课时间剩下十分钟。安东尼早吃完了午饭。莉莉和伊莱莎要先走,维纳斯此个手势对安东尼说:“你们先走吧,不必等我。待会见。”
“我可以等你。”安东尼倒很体贴。
“不必了。”维纳斯摇手。只是朋友,这种体贴会让她有负担。
安东尼看看她,也不坚持,跟着莉莉她们先离开。
她也不急,仍然很悠闲地啃着那些老得要命的炸鸡肉。
“你是XX来的吗?”餐厅里的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一个束方女孩突然坐到她身旁,猛叫人不提防。
她没听清楚她的问话,但听那女孩说着相同的语言,而且相同的腔调,很自然地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红红。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维纳斯愣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么直接这么干脆的交友方式。她想了想,说:“你叫我维纳斯就可以。”
林红红给了她电话,又要了她的电话。用不确定的口气问道:“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当然可以。”她有些不习惯,对她口气的小心翼翼和郑重。
“那么,明天见。我会打电话给你。”又是一声郑重。
她真的不习惯那“郑重”。她看着林红红的背影,没来由地吁口气,忽然觉得肩膀好酸。又一次意识到,她着着实实地身在异乡了。
☆ ☆ ☆
离晚餐时间还有五分钟。
平常这个时候,班奈太太早已把温腾的食物端到桌上,收拾好一切准备回家了。今天却有些怪异。都这个时候了,她却还在厨房不知忙些什么,一边还哼着歌,而且不准他们探头看个究竟,实在的让人既担心,又有些期待。
“真是的!班奈太太究竟在做什么!?这么慢,我肚子快饿死了。”艾利歪着头,托着下巴,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敲打。
“急也没有用,慢慢等吧。”维纳斯一点也不着急。她倒希望班奈太太就那样忙下去算了,她省吃一餐算一餐。
“亚历最贼了。”艾利又在咕哝抱怨。“他自己和艾琳娜上馆子吃饭,我们就得吃班奈太太煮的。我也想吃披萨,班奈太太煮的东西难吃死了,对不对,维纳斯?”
维纳斯回他一眼,眼底有一种似笑非笑的神采。她还以为这些外国人味蕾都钝坏了,原来!
“都是爹地啦!说什么班奈太大帮忙我们很久了,他不能再找别人。可是他自己又不常常在家里吃饭。”他抱怨。
“可上次吃炸鸡和薯泥时,你不是吃得津津有味,直夸好吃吗?”维纳斯斜盼着艾利,软软刺了他一句。
艾利耸个肩,一副没什么大不了说:“那是偶尔啦!我肚子饿嘛!再说,也没得挑啊。”
“好了。”班奈太太适时从厨房出来,端了一锅朱澄暗紫不知是什么的热汤出来,愉快地说:“晚餐准备好了。让你们久等了。”
她将那锅汤放在桌上,又端了一大盘五颜六色,十足大杂烩的东西出来。
“天啊!这是什么!?”艾利脱口惊呼出来,胃口倒了一半。
维纳斯也不禁想皱眉,对那锅颜色恐怖至极的热汤倒足了胃口。
班奈太太替两人各舀了一碗汤,说:“这是中国式料理,你们没尝过吗?维纳斯,你应该知道才对吧。还有这个──”她指指那盘大杂烩。“我特地去请教社区的中国太太,请她们教我的。你们快尝尝!”
中国式料理?那样朱澄暗紫活像是一桶馊水的恐怖东西叫做“中国菜”?但听班奈太太那么说,维纳斯硬是将那股强烈的恶心感压下去,定下心仔细瞧了几眼。
真的,是“中国菜”没有错,但她从来没有听过或看过那种料理方式。班奈太太大概以为只要将束方华人常吃的东西全凑在一起,煮出来的东西就叫做“中国菜”。
那锅颜色吓死人的汤,仔细看了,里头有白菜、红萝卜、香菇、芋头、虾子、红辣椒,和芹菜、鱼丸。整个汤滚得烂熟,全部的佐料几乎黏成一团,糊糊的,浓稠得化不开,至于那盘大杂烩,有红萝萄、青葱、洋葱、红辣椒、鸡肉丝,加上小黄瓜切丝,还有白白透明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她憋住气尝了一口──哦,冬粉!
半生不熟的。
冬粉凉拌亏她想得出来。咬起来又硬又韧,像在吃橡胶。
“怎么样!?”班奈太太一脸期侍,希望得到赞赏。
“嗯……很特别。”她沉吟了许久,也不想说谎,好半天才想出这个借口。实在也是很特别。真的,中国菜名闻世界,亏她能煮得那么难吃。
“真的!你喜欢吗?喜欢就多吃一点。”班奈太太不懂那句“特别”的吊诡,显得很高兴,帮她盛了一大盘。
“不必那么多,班奈太太。”那满满一大盘凉拌冬粉,简直叫她哭笑不得。
“没关系,你尽量吃,反正我也是特别为你准备的。”
特别为她准备的?听班奈太太这么说,维纳斯心软了起来。想想老太太这么用心,她实在不忍心拂逆她的好意,而且,又弄清了那盘杂烩到底是什么束西……她将心一狠,大口大口地吞下那凉拌冬粉。
“来,还有汤。”班奈太太又热心地为她盛了一大碗汤。
她暗暗摸摸肚子,干脆豁出去了。
“好吃吧?”班奈太太满意地看看他们两个人。解下围裙收好,取了她的皮包,说:“那我走了。你们慢慢吃吧。”
“谢谢你,班奈太太。”维纳斯向她道声谢。
“不必谢了。是亚历怕你吃不惯这里的食物,拜托我做些中国菜。我从来没做过中国菜,希望你吃得还习惯。那我走了,明天见。”
“亚历?”维纳斯愣住了。没想到。
“对啊。”班奈太太挥个手,带上门离开。
“呸!难吃死了。”艾利一口将冬粉吐掉,挑剔又嫌恶地移开那碗馊水汤。
“亚历在搞什么嘛!没事干嘛叫班奈太太煮中国菜!这东西能吃吗!?我还宁愿吃炸鸡排。”
“其实也没有难吃,你再试试看。”维纳斯欲住气又吞了一口冬粉。
她没想到亚历山大会那么做。他那算是在关心她吗?她又该不该感谢他?
“我才不要,难吃死了!”艾利说什么都拒绝吃那一堆恐怖的料理。从冰箱找出了一包洋芋片和饼干。
她看着摇头,说:“艾利,你不吃冬粉,吃那些垃圾零食更糟糕。”
艾利置若罔闻。小家伙外表看起来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脾气倒倔得跟牛一样。
屋外传来煞车的声响。艾利抢到门口,她跟在他身后。
门外,亚历山大的敞篷车大剌刺地停在庭院中,助手席上坐了一个性感健美的金发女郎。女郎正靠向他,双臂攀住他的脖子,热情地吻着他。
“什么嘛!又跟艾琳娜和好了。”艾利一副见怪不怪。
原来那个金发女郎就是“大名鼎鼎”的艾琳娜。维纳斯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的确长得很漂亮,很有味道;丰胸翘臀,相当性感。
她将目光转向亚历山大。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酸酸的,不太舒服。
亚历山大转过脸来,也看到了她。她狠狠瞪着他看一会,目光那般互不相让,随即将脸转向一旁,掉头走开。
这天深夜,她还是把吃进肚子里的全都泻了出来。有一刻,她简直觉得她虚脱得快死掉。她趴在浴缸边,想起亚历山大和艾琳娜拥吻的画函。肠胃又开始绞痛,水土不服起来。
她发誓,她再也不吃那难吃的掠拌冬粉。
第四章
“维纳斯!维纳斯!”
星期一总是使人觉得特别消颓懒散。维纳斯一觉睡到了九点还没起床,艾利鸡婆地跑到她房间叫醒她。
“干什么……”她半闭着眼,仍然睡得蒙蒙眬眬。
“快起来!都九点了,你上课要迟到了。”
“唔……你说几点了……”那声音仍然在梦游。
“九点。”艾利干脆凑到她耳旁,大声地嚷叫。
“九点!?”她一惊,反射地坐起来,立刻清醒了。埋怨了艾利一眼,急忙跳下床。“你怎么不叫醒我?都这么晚了。”
艾利好心没好报,反而平白受委屈,嘟着嘴说:“我怎么知道你还没起床呢?我好心来叫你耶!你还抱怨──”
维纳斯睇他一眼,走过去拍拍他肩膀说:“好啦,对不起嘛!是我不对。我一时慌张,所以才胡说八道,你别跟我计较。”
艾利听她道歉,心宽了不少,心请也好多了。换一副老成的姿态和口吻说:“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你还不快点准备,已经迟到了。”
维纳斯转头看看时钟,九点过五分。她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妥当;不过,这时间没公车,第一节课怎么也赶不上了。
“我看你干脆请假算了。天气这么好,我们到湖边游泳。”艾利站在大门旁看她穿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出着馊主意。
“怎么可以,学费很贵的呢!”她煞有其事地摇头。
“但你现在赶去也来不及了,这时间又没公车──”艾利歪着脑袋,突然想起什么好主意似。“对了!叫亚历送你到学校好了。他有车,而且他也没什么事。”
“我等公车就可以。”她站直了身,抓起背包。对艾利的话不置可否。“我走了,晚上见。”对艾利挥个手,开门走出去。
出了门,她习惯性地仰高起头,迎着高高阔阔的长天深深吸了一口加了薄荷般的凉气。这个城市的人口不多,触眼净是翠绿的景色,空气会沁入脾肺似,感觉很舒服。
天空很蓝,万里晴天。看样子又是一个干暖的日子。她轻吁口气,眯着眼望了望太阳。
已经三个礼拜了,一切都上了轨道,她的肠胃也适应了这里的食物不再作怪,生活是那么平常,平常得好似她已经在这里过了一辈子似。只是,不晓得何时开始,她竟养成抬头看天的习惯。常常,天空蓝得空荡荡的,就只一颗太阳,照得那么寂寥。偶尔,因为天空太蓝、太辽阔的缘故,阳光照得那么沉默,又少人烟,她会觉得这是如此一个寂寞的城市,和她生长的地方完全不一样,和有着同样蔚蓝天空的威尼斯也不一样──她顿了一下,猛然愣住了。
威尼斯?奇怪,她怎么会莫名地想起这个城市?她对这个水都依稀有印象──亚得里亚海潋滟的水光、圣马可广场上肥嘟矮胖的鸽子,还有,斜阳懒懒的黄昏……可是,什么时候呢?她怎么会……她想不起来……她曾经到遇那个城市吗?为什么她会想起那对她来说应该是陌生的地方?……
“不──”她重重甩头,冷汗沁了一身。想起那些叫她头痛;她厌恶那种感觉。那种痛得欲裂、仿彿要炸开的痛苦她尝够了,不想再承受。
她抬起头,冷不防撞见亚历山大的视线。他坐在引擎盖上,单膝弓着,下巴搁在膝盖上,表情像空气中的水气一样凉。看见她,并不叫她,也没有亲切的笑意;
他知道她上课迟了,却并没有送她的意思。她也不理地,撇开脸,直视着正前方,抬头挺胸朝车站走去。
“嘿──你──我送你到学校吧。”他竟追上她,捉住她的手臂,语气少了那么一些傲慢。
“亚历!”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远远便跑来一个性感的身影,挥手喊着他的名字。
她心中顿时又涌起那种奇怪的感觉,酸得很不是滋味,很不舒服。她直瞪他一眼,轻轻用开他的手,甩开头说:“不必了。”
“为什么?你不是迟到了?”亚历山大不理那叫喊,又捉住她的手臂,固执不妥协地也瞪着她,那目光甚至比太阳光还要灼烈火爆。
“亚历。”那个性感金发美女艾琳娜走近了,唉声叹气的。她一走近,维纳斯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黏香,更加觉得不舒服,胸口闷闷地。
她狠狠地又瞪了亚历山大一眼,突然觉得有点恨,自己也不知道尢什么。她再次甩开他的手,大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