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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陌生男子的来信 page 3 作者:林如是

  “对了,矢志成为作家之前,你有过什么梦想?”黎湘南说:“小孩子时最流行交换秘密,发誓什么的。发现什么事,都说不可以告诉别人,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是口耳相传,结果是大家都知道。那时做过很多梦想,当舞蹈家、音乐家,志愿一籮筐;结果一起指天发誓的那些人,到最后还是嫁人为唯一的志愿。你呢?你有过什么梦想?”

  “我?”乔志高又愣了一下。

  “嗯。我很想听听呢!”黎湘南睁着大眼睛说。

  她对乔志高和高日安的感觉及态度完全不同。高日安令她不禁想出言讽刺,乔志高却能激起她最知性感意的一面。

  大概是因为认识的场合与形式不同吧!高日安一开始即以绝对不等的姿态凌空而降,而乔志高却以平等友善的姿态出现,这种绝大的差别,当然使她对他们产生绝大不同的观感。

  虽然她没有怀疑,但其实她并不怎么相信乔志高说自己是“落拓作家”的那种说词;然而她也无意揭发,她没兴趣窥探别人的隐私和內心的秘密。只有像高日安那种所谓的心理学家和什么精神医师才会做那种齷齪事。

  乔志高发楞过后,自嘲地撇撇嘴,点根菸说:

  “我没什么伟大的梦想,反正就是这样。以前小时候的作文我的志愿写过想做老师、医生、科学家什么的;长大后却什么都不是,只是为讨生活而讨生活。”

  “你这话太消沉了,不像你。”

  “我看起来也不像是积极的人。”透过青濛的烟雾,乔志高深沉的黑眼眸逐一审视黎湘南清纯洁净没有化妆的五官。

  他一直没有去管时间。今晚他将是她的骑士,而不是霓虹灯里面多情的牛郎。

  他的目光深沉地掠着黎湘南的发丝,吻着她吹弹可破的肌肤,擒着她嘴角动人的盎然笑意……突然,黎湘南站起来说:

  “我必须回家了,有好些事要做呢!”

  乔志高呆了下,明白她是怕耽误他的时间,更加倾心她的可人与善解人意;但他不动声色,也没有坚持。

  “我陪你走走。”他付了帐,出了咖啡店后说。

  “不用了,你陪我走一段,我又想回送你一段,陪来送去会没完没了的。”

  黎湘南说话的口气、方式,思维的深度与成熟度,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让人猜不透年龄。而天使,也是没有年龄的刻划标准。

  也许有人听她说话的语气,会认为她只是早熟,因为家庭环境背景的关系而早早失落少女的天真;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不屑于那种近乎白痴的天真──那根本不叫无邪,那是蠢。

  她对乔志高笑了笑,踩着不合脚的高跟鞋,背对他走开。她感觉得出乔志高乍见她时的某种不安,虽然那不安感后来消失了,她还是觉得应该离开的好。她并不急着想了解他的种种或者知道他的秘密──她肯定他心里有某些隐瞒,但她不想问。除非他主动告诉她,否则她不会去撩探;就像地也不会告诉他有关她的种种一样,除非她自己想让他知道。

  ***

  只有她和她母亲的家,可回可不回,地想想还是回家。她母亲正对镜化妆准备出门。

  “是应酬还是约会?”黎湘南倾倾头,有些不经心,踢掉那双不合脚的细跟高跟鞋。

  “湘南,你不该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大轻挑了!我是你母亲。”前任黎太太,萧竹筠,停下刷眼影的动作,看着镜子里的黎湘南。

  “算了吧!妈,你这是在说我‘不孝’吗?别担心,反正我早有觉悟,我是注定下地獄的。”

  “湘南!”萧竹筠喊了一声。她实在不了解她这个女儿。自从她和她先生离婚后,她觉得女儿突然变得世故成熟,完全像大人一样,而且态度讽世鄙俗,离经叛道。

  本来她担心她变得阴沉忧郁,是受家变的影响,所以送她到心理学专家那里接受心理輔导调适,尤其她失踪回来后,感觉上让人不安;但她实在是不了解她,有时她根本不觉得她是她女儿,而像同辈朋友一般,让她有种种错觉。

  “嗨,妈,你要约会的话,这个给你穿,绝对能衬托出你的窈窕妩媚。”萧竹筠从镜中看到黎湘南拎着一双高跟鞋站在她背后笑着说。

  “你那来那双高跟鞋?”萧竹筠按按蜜粉问。

  “买的啊!”黎湘南拎高了鞋子看看说:“不便宜哦,那女人坑了我快五千块。”

  “哦?你怎么突然想买高跟鞋?”

  “高兴啊!”黎湘南笑得很开心,放下鞋子说:“对了,那个高日安有没有打电话来?”

  “没有。”萧竹筠停下化妆的动作说:“湘南,我想这样不大好吧?高先─-”

  “妈,我们讲好的。”黎湘南笑容凝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母亲说:“我不会惹事生非,你也别管我的事──你反悔了?还是你心里真当我是个疯子?”

  “不!我怎么会!”萧竹筠急忙说:“只是,你那时那样无缘无故离开家,你又什么也不肯说……”

  “你真的为我担心吗?真稀奇,只想到自己的人,竟会为别人担心!”

  “你不是别人,你是我女儿!”萧竹筠有些激动,女儿这种态度让她感到难过。

  “是啊!我是你的女儿……”

  这句话着实意味深长,耐人寻味。因为她是她的女儿,所以此刻她还站在镜子前看她化妆。

  “我们别再争执了好吗?”萧竹筠说得有些无奈,委曲求全。“你快去换件衣服,陪妈一起去好吗?”

  “干什么?你跟男人约会干嘛拉我去湊热闹?”

  “湘南!”萧竹筠实在受不了女儿那种措辞方式。

  “别误会,我没有恶意。”黎湘南笑笑说:“我很赞成你多出去认识男人,结交朋友。爸都已经娶个后妻了,你找男人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你还年轻,需要爱情的滋润。其实你和爸本来是一对羨煞人的佳偶,只可惜你们生错了我,因为童话里的公主和王子是没有孩子的,他们只许‘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而不许生儿育女。”

  “不要说这种老气的话。我和你爸虽然分手了,但你永远是我们最宝贝的!”

  “是啊!我是你们爱情的结晶。”黎湘南笑得有些讽刺。

  “说真的,爱情还是很美的,我不会因为一次不愉快的经验而拒绝它。讨厌男人,生活就没什么乐趣了。”

  “妈,你不觉得你这句话说得好色?”

  萧竹筠微微一笑。只有这时候,女儿才真正像十七岁单纯无邪的天真少女,对爱情懵懂无知、疑惑,甚至幢憬或抗拒。她回身仔细去看脸上的妆,笑说:“等你恋爱,你就会知道。”

  “恋爱?那么费事做什么?”

  “不恋爱你怎么结婚?怎么了解这一切的美好?”

  “结婚?”黎湘南惯有的调笑又浮上了嘴角。“拜托,妈!同你在外商公司共事的那些精明能干的女同事难道没告诉过你,结婚是一种自由意志的自杀行为--  有钱,有男人爱就好了,结什么婚!”

  “湘南,你怎么说这种话!这种观念是不正确的!”萧竹筠不明白女儿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她想是受了她和丈夫离婚的关系。“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结婚,孤独一个人过一辈子?”

  “不想!我有当老处女的心理准备;不过我也不一定会当老处女──那要看我找不找得到看得顺眼的男人。”黎湘南满不在乎地笑,又说得正经。“但你放心,我不会反对你再婚。你什么时候想嫁就嫁吧;不过希望你这回看男人的眼光准确一点。”

  萧竹筠征征地看着黎湘南,并不是被她的言词吓到,而是她实在不明白,不了解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不懂吗?不懂就算了!这种事本来就是如此,你会应用比懂它还重要。”黎湘南耸耸肩,转身离开.

  萧竹筠回过神匆忙地追出去,梳好的头发因而垂散了几丝在额前。

  “湘南!”萧竹筠叫住女儿。“你还是换个衣服跟妈一起去。其实今天晚上是你爸的--哦,你金阿姨请我们过去吃饭。”

  “她?”黎湘南不禁皱起眉头。“她没事干嘛突然请我们吃饭?又在搞什么把戏?”

  金玲瑜是黎湘南父亲的表妹,和她父亲一向交好,却和她母亲交往冷淡。黎湘南父母离婚,金玲瑜第一个举手赞成。说起来她父亲那个后妻,还是金玲瑜介紹他认识的──天知道那两个女人在什么场合认识的!──然后由金玲瑜引介,那个女人就那样介入她父母的婚姻。

  黎湘南对这个表阿姨向来很讨厌,连话也懒得跟她多说.虽然她懂分寸,不会让对方下不了台或难堪,但也足以让对方知道她对她没好感。

  “别这么说,她也是一番好意,大家很久没见面了!”萧竹筠淡淡地说。

  “好心个屁!她那是挖坑让你跳。”黎湘南知道她母亲绝不是心软,也不是烂好人;她想她母亲会接受邀请,大概是因为她父亲。尽管她母亲表现得骄傲,但她想,她母亲对她父亲大概还没死心;虽然那男人伤透她的心,又早已娶了个后妻。

  “爸会去吗?”她想想又问。

  她母亲迟疑一下,轻轻点头。

  黎湘南轻轻一撇嘴,要笑不笑。

  “我勸你还是早点死心吧!”她说:“看开一些!他连后妻都娶了,干嘛还对他那样恋恋不捨?我看你趁年轻赶快找个男人嫁了,别为他辜负青春。”

  萧竹筠被女儿说中心思,微微羞红了脸;但她别过头,裝作没那回事。她理了理衣摆,然后抬头问:

  “好吗?陪妈一起去?”

  “算了吧!她煮的那种饭能吃吗?我看她一辈子没下过厨房。她煮出来的饭硬得要命,一粒在美国,一粒在日本;煎条鱼五马分尸,锅屑跟焦皮都分不清。我怕吃了闹肚子疼。”黎湘南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一迳地批评着。

  萧竹筠明白女儿孤乖,但对她栩栩如生、帖切的形容感到好笑。她强忍住笑,淡淡说:

  “湘南,你不该这样批评金阿姨。她是你的长辈,亲自下厨招待我们,你应该感激才对;再说,你想想自己,做家事的功夫也比她高明不到那里去。以后别随便出口批评别人。”

  “那好,没我的事,我回房间了。”黎湘南挥个手掉头就走。

  “湘南!”萧竹筠叉叫住她,没有再出口要求,但眼里的期待明显可读。

  “算了!等我五分钟。”她匆匆丟下话,赤着脚跑回房间。

  她没办法漠视她母亲那种近乎渴望的眼神。但她实在不懂,明明都已经离婚,为什么她母亲对她父亲仍那么依恋不捨?既然如此,当初就该死命坚持不离婚,不管什么面子或自尊。抱住了躯殼,就有留住心的可能;她母亲偏偏假骨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结果求到了瓦再回过头来想念碎掉的玉,还裝作一副不在乎。

  依她看,这根本是自作踐,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作祟。

  *** 

  为了省掉找停车位的不便,她们搭计程车过去。黎北潇早已到场等着她们。见到她们进来,先拉了黎湘南又亲又抱,然后才微笑朝萧竹筠点点头算是招呼。

  黎太太袁丹美却避开了她们。黎湘南朝屋子随便扫了一眼。屋里除了他们,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男女。

  那些人都是金玲瑜在社交场合所认识的人。金玲瑜喜欢社交生活,婚前就喜交际,婚后更是活跃。离了婚在公关公司任职更是没埋没她的才能,闪闪发耀像只花蝴蝶。

  “湘南!”金玲瑜迎向她们过来。“女大十八变,才多久没见,你越变越标致了!”她假着笑,搂了搂黎湘南。黎湘南不经意地和她母亲交换一眼,甜着脸回答说:

  “那里!阿姨才是越变越俏,啊娜多姿像个少女。我敢打赌,我们走在一起,大家一定会以为我们是姐妹。”

  “喲!小丫头嘴巴越来越甜了!”金玲瑜笑得皱纹都出来了。

  她又再跟她们寒暄一会,才扭着屁股走开。黎湘南等她一走开,就收起笑脸说:

  “还好,看这情形不必吃她亲自下厨的佳餚,虐待我的消化器官。看看这房子,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品味,白白槽塌了那些裝潢材料。”

  “又在说谁的坏话了?嗯?我的小湘南!”黎北潇端着两杯鸡尾酒微笑走近。他把酒递给萧竹筠。

  “你什么时候学了这偷听的习惯?”黎湘南橫了黎北潇一眼,口气和态度完全没有对父亲的尊敬。

  “湘南!”萧竹筠轻斥了女儿一声;黎北潇却哈哈大笑,搂住黎湘南说:

  “如果我不对,别生气;不过你那样说你玲姨,她听了会加速老化十岁。”

  “她本来就不年轻了;不过徐娘半老,风韻犹存。”

  黎北潇又哈哈大笑。

  “湘南,你嘴巴越来越坏!你是不是也从心里偷偷骂我?”黎北潇全是笑意的眼不住地流连在黎湘南身上。

  黎湘南凝目望着黎北潇,久久才轻笑说:

  “你会担心我偷偷骂你吗?”

  “当然,天底下所有的女人,我只怕你不理我。”黎北潇这些话说得很轻声,几乎是咬着黎湘南耳朵说的。“咱们两好久不见了,陪我到阳台散散心聊聊好吗?”

  “什么叫‘好久不见’?我一星期前才和你见过面,两天前还和你通过电话呢。”黎湘南不领情说:“你还是陪妈好好聊聊吧!她为了见你,委屈地接受她讨厌的人的邀请。”

  她原想藉此撮合她父母,谁知道她一转头,她母亲正和一位陌生男人有说有笑,根本没注意他们。她有些洩气,但是又无奈。黎北潇顽皮地眨眨眼说:

  “我怎么看不出她有任何‘受委屈’的样子?不是我不陪她,只怕我现在过去了,反而破坏她的好兴致,你说是不是?”

  “哼!那也还有一个美丽的后妻陪你啊!你不是带她来了?”黎湘南不悦地说。

  “别这样,你知道我只想跟你在一起。”黎北潇央求着黎湘南说:“好不好?陪我到阳台透透气,这里头大吵了!”

  他仰头将酒喝光,顺手将酒杯搁在酒柜上,搂着黎湘南走到阳台。他倚着阳台,让黎湘南可以舒适地依偎在他怀里;双手搂着她,下巴抵着她的乌云皓首。

  “湘南,你喜不喜欢我?”黎北潇轻声问。

  “喜欢,你是我的父亲。”黎湘南回答得很淡。

  “那你爱不爱我?”黎北潇又问,看着黎湘南。

  “爱!爱死了!”黎湘南口气有点嘲谑,但听不出是不是玩笑。

  黎北潇瞇着眼笑,亲亲黎湘南的脸颊,满脸欢喜地说:

  “湘南,搬来跟我一起住好吗?”

  黎湘南抬头凝视了黎北潇好一会,轻轻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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