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迟了?你妈没叫你起来?”林维天眉头又皱成一团。“她真是越来越离谱了!一天到晚只知道搞什么社交聚会,家里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哼!朋党败事,我就没见过她参加的那些什么会的,搞出一些什么名堂来!”
林如是噤声不语。她不敢批评她母亲,但她与她父亲实在有同感。她母亲热中的一套,在她看来不但虚伪,而且浮华不实,不像正常人在过的日子。
哪有人一天到晚都在交际应酬?十八九世纪,在上流社会贵族间流行的各种社交活动,也有一定的季节;社交季一过,各人重回安静祥和的生活。但她母亲的社交时间不分四时,这个会那个会穿梭个没完。
真有那么好玩吗?林如是实在不明白。“爸,钥匙。”林立天把钥匙递给林维天。
林维天打开门。林维心果然戴着耳机躺在床上。
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右手紧捏着一张报纸,左手无力地垂下床边;粉红的被单上全是更深的红色。床上、地下,四处是血。
“立天,快打电话叫救护车!”林维天大叫,一把抱起林维心。“来不及了!我直接送她上医院。跟我来,立天!”
“我也去!”林如是大声喊着追出去。
林维茵在房中四处看看,将书桌上搁着的一封信打开匆匆看几眼后放入口袋,才跟着赶上去。等林维心被送进手术房一个多钟头后,林太太才匆匆赶来医院,抓住沉坐在椅中不发一语已久的林维天,劈头就问:“到底怎么回事?
她怎么会自杀?”
林维天重重甩开她。
“立天!维茵!”林太太转向林立天和林维茵。
林立天耸耸肩,沉默走到一旁。
“你现在追问这些有什么用?”林维天起身怒斥说:“成天只知道结党伙众、社交聚会,一点都没有尽到为人母亲的责任!”
“那你呢?你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了?”林太太反唇相讥。“维心她藏着心事不肯跟我讲,我关心她,她不理我,我好歹还有在为她的将来、幸福着想。你呢?一天到晚除了学校、研究室,为这个家尽过什么力?”
“妈!”林如是上前拉开她母亲,想阻止他们吵架。林太太一把甩开她,语声尖锐又说:“孩子大了跟父母疏远是谁的错?你只知道指责我,你自己呢?你关心过她没有?”
“我当然关心她!我是她父亲。我所做的一切还不是都是为了孩子!”
“你——”
“够了!你们都别再吵了!”林立天跨到他们中间,拉开林维天。“爸、妈,你们都冷静一下。你们这样吵有什么用?维心自杀已经是事实,你们再吵也是无济于事。再说,你们这样互相埋怨,解决得了什么事情?”
所有的人全都沉默下来。林维天又像先前一样沉坐在椅子上不说话,林太太焦急不安地走来走去。
“妈,你休息一下,急也没有用。”林如是说。过了不知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林维心被推了出来,苍白无血色的脸,像死了一样。
“维心!”众人一起拥上前。“医生,她的情形怎么样?”林维天和林太太着急的问。
“很不乐观。她失血过多,发现的时间又晚。我们已经尽力抢救,就看她能不能渡过这个危险期。现在我们只能先送她进加护病房观察,看情形怎么样再进一步的医冶。”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究竟为了什么事竟然想不开?”林太太失神坐在椅上,六神无主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人又还没死!”林维天咆哮着说。其实他心里一样惶恐无措;小女儿的性命危险,他也冷静不起来。
大家对林维心自杀的原因感到不解,只有林如是明白。林维心自杀时手上抓的那张报纸,上面刊载了李克的消息,说他专辑唱片获得空前的成功,下一张演奏专辑预定一星期后赴美国录制;并且说有美国经纪公司看上李克,打算签下他安排他留在当地发展。
她不敢告诉她父母这件事。林维茵掏出一封信交给她母亲说:“妈,这是维心留的信。”
林太太很快把信抢过去,林维天也赶紧移到林太太身旁。林维茵好奇的凑上去,那封信她只匆匆看了几眼,不知道到底写些什么。刚刚一急什么都忘了,适才想起这封信。
林太太看完信脸色大变,抬头瞪着林如是,怒气冲冲,眼里全是火。林如是不明所以,走上前一步说:“妈——”
“不要叫我妈!我才没有你这种女儿!你根本不是我女儿,我也不是你妈!”
林太太冲上前打了林如是好几巴掌,对她又抓又扯。“都是你!都是你害死维心,没有你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立茵,你在胡说什么!”林维天赶紧把太太抓开。
林太太拚命挣扎,拚命嚷嚷。
“我没有胡说!”她歇斯底里的喊叫:“她不是我女儿,她是那个女人的种!那女人生下她,丢下她就跑,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你好,你伟大,养了她二十年,我根本就不承认她是我女儿!”
“立茵!你不要再胡闹了!我带你回去好好休息!”
“放开我!我没有胡闹,这件事你心里最清楚!”林太太歇斯底里又咬牙切齿的。
“她把维心害得自杀,你还要袒护她!”
林太太手抓着信,全身血脉喷张。
“她故意带维心去酒吧,听什么音乐演奏,害维心被人骗了。那人骗了维心后,一走了之;维心年纪小,个性内向,受不了这种打击,所以才会自杀!”
林太太把信丢在林如是脸上。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林如是摇头哭说:“维心喜欢李克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李克避开她全是为她好。我也拚命劝她,但她太固执了!”
“住口!”林太太又重重打了林如是一巴掌。“你这个杀人凶手!维心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全是你害的!你是那个下贱女人的女儿,跟你母亲一样的坏!”
“住口!立茵,我不准你再胡说八道,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林维天拚命把林太太架开。又忙说:“如是,你妈情绪不太稳定,你不要听她胡说。”
“对啊,姊,你看妈那个样子,歇斯底里的,你千万不能把她的话当真!”林立天抢到林如是身侧。“妈,你太过份了,这种事能乱说吗?你不喜欢二姊,对二姊有偏见,也犯不着编这种谎打击她、刺伤她。”
他不满地瞪着林太太。林太太被林维天紧紧抓着,一直挣扎地想扑向林如是。
“立天,快带你姊姊回去休息。”林维天说。
林立天伸手想扶林如是,林如是轻轻将他的手拨开,呆呆地走到林维天面前,精神涣散,几乎是失魂地问:“爸,是真的吗?”
“是真的!是真的!”林太太对着林如是大叫:“你不是我女儿,你根本就不是林家的人!你是个孤儿,没人要的孩子,杀人的凶手!”她冲向林如是,林维天急忙再抓住她。
“滚开!你这个杀人凶手!你害死了维心!我不要再看到你,我恨你!”
林太太完全失去控制。
“立天,快帮忙抓住你妈!”林维天紧抓着林太太,但林太太挣扎得太厉害,而且叫声不断。
“立茵,冷静一点!不要再说了!”林维天掴了林太太一耳光。
这一巴掌发挥了冷凝的效果,林太太暂时冷静下来。但林如是早在他们刚刚那一场纷乱中,痛哭流涕的跑开。
林如是根本没有地方可去,盲目地在夜街里奔窜。
天啊!她母亲跟她开了一个多恶劣的玩笑,这件事她早有预感,但她只模糊假设她是她父亲在外头生下的孩子,虽然是“外面的女人”所生,至少仍是这个家的一分子。
没想到事实揭开,她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情妇的孩子已经够槽了,她却连那种血缘的紧密关系都丧失掉了。她原来什么都不是,和林家一点关系也没有,更可能还是她母亲憎厌鄙视的女人所生!
“不!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林如是拚命摇头哭喊,停在马路当中,引来许多人围观注目。“不!不是真的!”她一直摇头哭泣。
“小鬼,你不要命了!”人群中突然跑出一个人来,将林如是带离马路。
那个人正是陆晋平。他刚和朋友从这里经过,见路边围了一群人,仔细看才发现林如是站在马路中间,车不断惊险的从她两侧闪过。
“怎么回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你满脸是泪!”
“陆晋平!”林如是看清楚是他,投入他怀里哭说:“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什么事不是真的?”陆晋平问。
但林如是一直反复来去地说“这不是真的”,只是一劲地流泪,其它什么也不肯多说。陆晋平只好帮她擦掉泪说:“别哭了,人家看了还以为我在欺负你。走吧,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不!我不要回去!”林如是惊叫起来,又开始唏呖哗啦哭个没完。“那不是真的!我不要回去!”
“不回去?那你要去哪里?”
林如是茫然地看着陆晋平。陆晋平看她一会,再瞧瞧四周,自言自语地说:
“是你自己要来的,出了什么事,可不要怪我!”
他将林如是带回自己住的地方,腾出半边床的位置给她,并且递给她一杯热牛奶说:
“把牛奶喝了,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林如是把牛奶喝了,很快就沉沉睡去。陆晋平帮她盖好被,点了一根烟抽了几口,才拨电话到林家。
林家没有人接电话。电话响了几次,得到的一直是空空的回响。
隔天林如是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陆晋平的床上,陆晋平打着赤膊,正从浴室出来。
“醒了?”他咧嘴一笑。“昨晚我在牛奶里加了半颗镇定剂,所以我想你应该睡得很安稳才对。”
“陆晋平,我……”林如是看着他的赤膊脸红。“我有没有做了什么?”
她有点担心,因为她乍醒来,陆晋平出现的样子太暧昧。
“你是要问我有没有对你做了什么吧?”陆晋平搬张椅子到床边,给林如是一杯水。
“喏,喝杯水吧!”
“谢谢。”林如是接过开水喝了一口。她没再问陆晋平,只是看着他。
“放心吧,我没有对你怎样。”陆晋平为自己倒了另一杯水说:“你想,我如果脱了你的衣服对你做了什么,还会费事帮你穿回去吗?”
林如是放下心,又喝了几口水。
“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吧?”陆晋平问,喝了一口水。
林如是把杯子放在床边,摇摇头,因睡眠才暂停的泪又涌出来。
如果人生是一出戏,那命运派给她的真是最别脚的一出戏,最别脚的一个角色。
“是不是家里出了事?昨晚我打了一晚的电话都没人接。”陆晋平又问,一并把林如是的水杯收到桌上。
林如是又哭又摇头,把脸蒙在双臂里。过了许久,她眼泪渐歇,抬头说:
“陆晋平,你娶我好吗?”
“好啊!”陆晋平愣了一下,然后笑说:“不过,总要先得到你爸妈的同意吧?”
“不用了,只要你肯娶我就好了。”林如是意志消沉,了无生气。“他们答不答应,都无所谓,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如是?”陆晋平隐约觉得事情可能很严重,正色地说:“听着,如是,我要你从头到尾、原原本本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
“我——我——”林如是哽咽说不出话。
“别哭,慢慢说。”
“我……”林如是哭得语声破碎。“维心自杀了……我不是爸妈的女儿……我不是林家的孩子!”
陆晋平抿着嘴,不语不动好久。
这件事情太惊人了,难怪林如是昨晚一副自杀的举动。但是仅凭林如是破碎不全的语句,他无法掌握事情的真相和来龙去脉。
不过,这件事对林如是无疑是一件很大的打击。生活二十年之久的家人,突然之间和自己是根本完全无关的陌生人,那种滋味、心情实在令人难以承荷,更难以释怀。
他将林如是搂入怀里,拍拍她,轻声说:“你先别想太多,也许这中间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不要再哭了,把事情好好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
“怎么解决?我不是爸妈的女儿,我是个杀人凶手!”林如是几乎崩溃。
从昨晚强撑到现在,她的情绪负荷已到达饱和。
“你冷静点!别冲动,别哭!”陆晋平搂紧着她。“你还有我是不是?我会陪在你身边,一直在你身边,你不要担心。”
林如是此时已无法再思考,紧紧攀附着陆晋平,彷佛陆晋平是她溺身的茫茫汪洋中的唯一方舟。
第十四章
入冬以来第一道寒流由蒙古侵袭南下时,林如是已在陆晋平住的地方待了一个星期。
天气冷,她围着一条大围巾,穿著大衬衫和厚夹克,衬衫和夹克是陆晋平的,所以显得宽大。她弓着肩膀,双手缩在夹克口袋里,站在明星大学的正门口,东张西望,百般无聊。
这一个星期来,藉由陆晋平居中传递,她断续知道她离家后发生的一些事。
林维心三天前清醒了,现在已出院回家休息。林维天知道她在陆晋平这处,有他照顾,放心了不少,但仍亲自跑了几趟要接她回家,并且重申她母亲那天在医院说的话都只是一时情绪失控的胡言乱语,要她别放在心上;但都叫林如是避了开去,这些话都由陆晋平事后转述。林立天则仍处在震惊的余荡中,一下子成熟了,也沉默了不少。
至于她母亲的反应,陆晋平没说什么,只轻描淡写说她忙着照顾维心。但林如是知道,她母亲憎恨她。很早以前她就察觉她母亲对她有一种嫌恶,但她一直不懂为什么,总认为是她表现太过差劲的缘故。现在她终于懂得是为什么。
然而那件事最终的答案她并不急着去探究。并不是她不急于了解自己的身世,而是了解、清楚、明白、知道了又如何?更何况,从她母亲以憎厌的口气揭出这件秘密来判断,其中很可能牵扯了上一代的什么情怨存在。
她并不想去揭露这一切;林维天更是想尽各种理由解释林太太“失常”抖出的这件秘密。
但事已至此,所有的人都明白林维天的解释只是欲盖弥彰。
大家都明白,但是大家都极有默契的不提这件事。静静的等待,久了真相自然会表露出来。
就连林如是自己,也彷佛是在等待。她不急着去追问林维天一切究竟,因为她害怕真相一旦说开了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一切的“现况”都会被破坏掉,无法再回到从前。所以她近乎消极自暴自弃地让事情顺其自然发生,然后了却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