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是啊!我知道.我知道甚么才是对我最重要.
明娟满意地点头,甩甩头发说:“不过,我真没想到他还记得你!”
我心一纠.
“他──还好吧?”我想忘记,还是忍不住.“我是说,他跟你表姐──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吗?”
这些日子,偶尔跟明娟见面或联絡,我总是不提起江潮远;有时明娟提起,我也总立刻将话题岔开过去.我想忘记、忘记,不再听到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嗯,很好!”明娟用力点头,侃侃谈起.“听我阿姨说,他们婚姻很美满,两个人感情很好,过得很快乐幸福.想也知道,我表姐那么漂亮,又有才华,谁会不喜欢?生活当然美满了.说真的,我还真羨慕我的表姐!”
是吗?他过得很快乐幸福?秦风唐雨,关于我的旧梦己过去.千年旧梦,还只是我夜梦中那漂泊的广漠.
我扯扯嘴角,算是对明娟的话一种回应.心中有种灼痛的疼楚,那我以为不再的缺口自发地深深再被割裂.
“嗯!若水.”明娟支着下巴叫唤我.“你有喜欢的人吗?不知不觉,我们好像也长到了可以谈恋爱的年纪了.”
我只是笑.没有回答.
“你怎么都不说话?”
“我两个礼拜后就要大学联考,你在这时候问我这个问题,你说,我会怎么回答?”我反问她,含糊过去.
“的确,好像问得有些不合时宜.”
我看看时间,起身说:“我该走了,不能再陪你.”
“我也该回去练琴,我们一起走.”
她把没吃完的薯条连同垃圾丟进垃圾桶,收拾着餐盘,和我并肩离开.注视她做这些事的同时,我才讶异发现,明娟也有着一双修长的弹琴的手;因为一直靠得太近,以前我一直没注意到.我低头反观自己,依然一双粗糙的手.
“怎么了?”她看我平摊双手,恍惚地望着,有些奇怪.
“没甚么.”思绪再徘徊,只是空怔忡.
我打算回家沖个澡后,这个下午把全六册的国文重新复习一遍;晚上睡觉前,再頌背一篇短篇的英文范文.
胸前的那道缺口疼裂得像刀割,悄悄在淌血.为止痛,灌进一墙遗忘的水泥,填封缺口.
“我是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春山是爱笑,明天我的路更远……”不!我不能再读诗!
我的路在明天.我是那上京应考的书生.
从地球到月球,恆永的,那般遥遥的距离.
***
我希望一切该发生的,都在瞬间出现,一场仪式就完成.然后,所有的相遇与别离,不复在记忆上演.
为此,我求.但上天总是听不见我的祈求.
离演奏会开始还有十五分钟,音乐厅门前,乐迷陸续进场.我躲在廊柱后,暗暗将自己隐藏;明娟站在门口,不时朝两边眺望,满蓄着等待的神情.她母亲对她招手,催着她进场,她摆个手,要他们先进去,她自己还耐心地在门口等待.
我看着明娟等待;看着他们走进音乐厅.就在临进去时,连明彥忽然回头漫望向这方的黑暗.我躲退入更里的黑暗.和冰冷的水泥紧靠.
开场前五分钟,明娟引颈再往厅外望了一眼,不得不放弃,身影慢慢消失在厅门后;音乐厅外已没有任何人在徘徊,我从廊柱后走出来,在演奏会开始前一剎间悄悄进场.
前排那个贵賓席的位子空着.我悄悄落座在后排边一处一个黑暗不受注意的角落.两张入场卷,一个空缺着的贵賓席,同化在角落里这黑暗的隐蔽的心.
灯光暗昏下来,聚光灯集亮在舞台.一身黑灰的江潮远,自帘幕后缓步出现.隔得太远,我仅能看见两个依稀模糊的身影;穿过人影的重叠,恍恍褪回最初的从前.
琴声乍响,一点点悲涼,我所不知不解不懂的曲目.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他所在的舞台,永远是遥不及的高塔禁地.心才沉澱,意外的,甚至教人错愕不及、不解的.琴音转潟出稍有熟悉的旋律──萧邦的“别离曲”,祭一段过去.
演奏会至此将结束.最后一个休止,掌声如预期地热烈响起.我静静流下泪.江边潮远.台上挥手谢幕的他,隔望起来,依旧是那么遥远.
喝采声久久不断不歇,但下到后台的他,一直未再出现.台下的人终也死心,慢慢散逸.夹杂在散场的人潮中,我心底是那般地渴望再见到他一眼,看看他依旧.
我守在厅外,捡个角落暗自等待,角声寒,夜闌珊.
良久良久,我以为我是否错过,江潮远终于在人群的蔟拥下出现;身边伴着明娟、明彥、明娟父母和姨丈夫妇,还有他正对着她笑的宋佳琪,以及一大群我陌生的人.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人群中那幀依然熟悉的身影,彷彿是我印象的昨日.不再重提──但锁在我心房最深最底层的,原来是这样的梦!
多少事,欲说还休.他们甜蜜欢欣的背影,显照着我苍涼依旧的影子.
我以为总该是会遗忘──谁道曾经滄海,却便是一生一世?
滚滚红尘,那最初,便就成了唯一的记忆?
我静静又流下泪,在风吹过.
相忆或遗忘,都是艰难.
晓风干,泪痕残,欲箋心事独倚斜闌──所有的心事,还是难.
***
过两天,考完最后一堂科目,一切便告结束.我重重吐了口气,走出考场.
考场外,英语小组的同学正等着我,身旁一个气宇张扬的男孩,看见我出来,先就笑起来.
“沉若水!”她挥手叫住我,厚重一个背包.她跟我同个考场,很容易就找到我.
我等她走近.
“考我怎么样?”她问.
我微微耸个肩.反问她:“你呢?精神这么好,应该考得不错吧?”
她抿嘴一笑,不置可否.指指身旁的男孩说:“陈冠辉,X中毕业的.你应该看过这个名字才对,那封信就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
“信?”我蹙一下眉.想起来了.那封我始终不曾拆开的浅蓝色信箋.
我望一眼那男孩.明星高中毕业的学生,分外有一分张扬的气质,很一副理所当然.
他走到我面前.“你好.常听李玉菁提起你,说你英文很行,一直很想认识你!”
“你好.”我礼貌点个头.
“你有空吗?我请你跟李玉菁喝个饮料,大家聊聊天,做个朋友.”他很主动,毫不靦腆.
“谢谢.不过,我还有点事情──”我婉言相拒.
李玉菁在一旁鼓譟,说:“一起来嘛!沉若水.才刚考完试,好好玩它天,放松一下心情.”
陈冠辉向前一步,再次相邀.“请你务必赏光,我真的很想和你做朋友.”
左右为难之际,竟见连明彥大步朝这里走过来.他本来就长得明亮光采,这一竟然,彷彿黑暗中见着了光.
“考完了?”他迳自向我走来.
“明彥?”我好生意外.“你怎么会来这里?怎么知道──”轻轻摇摇头,表示我的料想不及.
“我跟明娟问了地方.算算时间,你差不多快考完了.”他笑了笑,似乎很欣赏我的讶异.
看见连明彥出现,李玉菁跟陈冠辉相顾一眼,放弃对我的邀请,说:“既然你跟朋友还有事,那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聊.”
我松了口气,总算如释重负.
连明彥并没有多问.可能以为我跟他们在讨论考试等问题,就像周遭那些考生一样,七嘴八舌地很兴奋在讨论考试的结果.
我们并肩走着,不知要往哪个方向的漫无目的.
“那晚演奏会,你怎么没有来?”他突然问起我的不愿提.
“那是当然的,隔天我就要考试了啊!”我一派理所当然的口吻.
“我以为,你会想见他一面.”
我转头看他,他这又是在试探甚么吗?
“你特地来找我,就是为了想说这些?”我的眼神涼涼的,无所谓,不笑了.
他不答.转个向,说:“过几天,国家交响乐团将在音乐厅演出,他们邀请我参加这次的演出,担任第一小提琴手.你一定要来.”
“能去的话我就去.”我不肯定.我盘算好了,明天开始就去打工,賺存大学的学费,我打算白天跟妈到工地做零工,晚上则到便利店或是快餐店当店员.钱比较多.
“你一定要来!”口气在些暴躁.他要我肯定的答覆.
“我可知道,明彥,我怕到时──”话到一半,就被他冰冷的目光逼迫着把话吞回去.
我的不确定,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教他难以忍受.
他一向高高在人群之上,才华出众,不知道生活的困难.我无法解释清楚,索性不开口.
“你一定要来!”他重重又说了一次.扳住我的肩膀,逼住我的脸庞叫说:“听到没有?我要你一定要来!这算是我的请求──”他甩开脸,冲到一旁.“该死!为什么要让我求你?”
“明彥……”他驕傲受挫的表情教我哑然.
我默默走近他,拉住他的手.
低声承诺说:“我去……我一定去……”
他曾经帮过我的一次软弱,这就算是还给他.
“没关系.你既然不能来,那就算了.”他冷静下来,似乎感到对我的为难.
“我一定会去.”我很肯定地望着他.
他反握住我的手,用着很轻的抚触,将我搂入怀中.
***
妈托人帮忙,我在家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找到一份临时工的工作.工地离家走路大概十分钟的路程,走得快的话,五分钟就可以.
连明彥演奏会当天,我一下工就火速赶回家沖洗换裝,匆匆跟妈说一声后,顾不得吃饭就冲出门,但还是给赶脱了公并汽车.
等了二十分钟,才盼到另一班公车,半路却给塞得动弹不得.好不容易赶到国家音乐厅,已经七点过了十五分,无法进场了.
我只好在厅外徘徊,挨着昏寂直等到散场.
散场后,趁着混乱,我想或许能悄悄遇见明娟,请她代我向明彥致歉.探望的眼神偏生惊见了人群后的江潮远.他轻轻攬着宋佳琪,微倾着头,听着她笑.隔了那么远,我彷彿也能听见他们彼此充满笑意的喁喁细语.
我心中一黯,凝了泪.仰高起头,不愿它掉落下来.
我依然寄住在旧梦里;黯淡是梦里唯一的光辉.
***
日子仍旧是那样地过.我每天和妈到工地打零工,下了工就赶到快餐店打工.明娟找了我几次,我太忙,没时间多理会.
连明彥没有再出现,我內心负載着对他的小小愧疚,在一日疲累过一日的磨难里,一点一点地给噬吞掉.
半个月后,收到成绩通知单.隔不久,听说连明彥和江潮远及宋佳琪一同飞赴了欧洲.
报上登出他们的消息,附刊了一幀江潮远与宋佳琪甜蜜幸福相偎的照片.那夜黑深邃的眼神依旧,遥遥地似夜空中的星球.
大学录取通知寄来那天,我领到了第一个月的打工费.三万块整.
我考上了一所公立大学的外国语文学系.
第五章
“沈若水,等一等!”
铃声才响,堂上先生刚宣布下炉,我立刻合上课本,起身赶着离开教室.连上了两堂乔艾斯,脑袋被那些意识流冲得昏昏沉沉.班贝喊住我,肥胖的身躯气喘咻咻地赶上前;每次听她的叫喊,尖细的嗓音,都像是在叫魂.
我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她.这个时候,希望最好是好事.
“你干嘛走得那么急?追都追不上!”班贝埋我两句.喘口气说:“有份稿子挺急的,你接不接?”
“多久要?”我问.
班贝伸出两根手子头.“两个星期.”
“怎么算?”
“一千字一百八十块.”
“这么少?”我抽了口气.
“就是这么多,才会找上我们这些窮学生,剝削我们的智慧和劳力.”
我沉吟一会,点头说:“好,我接.”
“那好.待会你到‘社办’等我,我把稿子拿给你.你下午没课吧?”
我点头.摆了摆手,刚要走,又被她喊住.
“对了!”她说:“电机系那个黄建朔的邀请,你考虑得怎么样?给人家一个面子嘛!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那傢伙听说满不错的,很多女孩抢着要.”
我笑了笑,很淡.再对班贝摆个手,自顾走了.
“沈若水,你再这样孤僻,当心变成一个老处女!”班贝尖细的嗓子,叫魂似的讨厌.
我今年二十一岁,一个游漾的灵魂.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感情老了一些,不再像少年;我已经忘了当年的梦想,不再仰头对天,也不再读诗听音乐.每天,我认真地读书做笔记,和同学交互讨论功炉,甚或者无聊地嬉戏;认识了一些新朋友,也随之招来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我的生活平静安逸,也许,有一点小小的无趣.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城市,走得远远的.每天,我都在算,还有多少日子我就可以挥开这个桎梏.月曆上密密麻麻地被我用红笔一格一格地做了记号,每过一天就划下一个X,遗掉这格曾经的存在.那是我青春的空白.
大二开始,经由同学的介紹和报纸的征求广告,我开始接一些翻译的工作,翻译一些罗曼史小说和录影带字幕稿,赚的钱虽然不多,比起从前在工地做杂工,着实好得太多.有线电视发展蓬勃后,类似的翻译工作跟着多了起来;“听译”价码高,投资报酬合算,我干脆利用下午没课的日子要电视台兼差.
只要有时间,不管甚么工作,我都不挑;听譯也好,罗曼史稿也好,只要有钱赚,时间又许可,我一定会把这笔钱赚到.靠着这些收入,勉强足够应付我的生活和日子.
但妈是渐渐地老了,时常在我耳边咕嚕,叫我该交个男朋友,找个老实可靠的男人.她托邻里的大嬸阿婆为我留意适合的对象,只深怕我会孤单到老.她却忘了当年她告诉我的那些话;忘了她告诉过我学得个本事,一个人靠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知道妈的焦急,妈的烦忧.但我无策.
我不是立意要错过.很多面容走过,但我始终找不到我喜欢的.没有一张能扣动的心弦.
所以我便一直那样错过.
长发为君留,为君綰情意.我把头发削得很薄,削成风吹的微乱;那微乱,上肯将心稍放.
在宿舍餐厅解決掉午餐后,到“社办”找班贝.在廊前遇见了陈冠辉.他也上了同所大学,资讯系.
“沉若水!真巧!我正好有事要找你.”上了大学后,他和李玉菁走近成一对.李玉菁就在隔壁指南山下的道南桥畔.偶尔与他在校园不期而遇.累积了一些招呼,慢慢竟也成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