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十分钟总行吧?”她说:“至少陪我挑看一些花束.就待十分钟,你还来得及赶到学校!”
我想拒绝,她又抢着开口说:“不过,待会可以先放了你,但等你交了报告后,可要立刻到我家来──不许摇头,不许说不,不许抵赖或找任何藉口!”她看我想说话,立刻摇头堵住我的话.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进花店里,然后回头对江潮远说:江大哥,不好意思喔,把你也拖进来.晚上请你也来家里参加舞会好吗?阿姨他们也都会来.你一个人在家也挺无聊的,不如大家一起聚聚,比较热闹.
江潮远笑笑地,对明娟突然的邀请婉言推拖说:“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晚上我还有点事,不便前往.请你代我向你父母致意.”
“江大哥不能来实在太可惜了.”明娟嘴角略垂,口气挺失望的.
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看江潮远,还是忍不住追寻他的身影.几次目光不经意交会,我都先惊了心.
“若水,你看这些玫瑰好不好看?”明娟拉着我,弯身在一簇簇美丽的花朵前.
“这个呢?你觉得怎么样?紫色郁金香看起来满漂亮的.还有那边那些玛格丽特呢?你喜不喜欢?”
明娟是适合花的柔亮明丽女孩.我却一点也不懂得欣赏这些美如青春的灿烂花朵.笼统说:“我觉得都很漂亮.你看哪种喜欢就挑哪种吧!”眼光轻掠过那些美丽的花朵,特别多留恋了那些深紫色的玫瑰一眼.紫得近蓝的那颜色,蓝得那么像我仰天的宿命.相逢徒叹息.不忍再看,微偏抬头,遇见江潮远若思的眼神,我看他淡淡地望过那簇玫瑰.
“我就是拿不定主意才要你帮忙挑选嘛!你这么说我不是白问了?”明娟捧起一簇粉艳的,不知是甚么品目的花朵,朝我嘟起嘴.“你这个人,真没情调!”转向江潮远,数落对我的微嗔不满.“江大哥,你不知道,若水她有多糟糕!从跟我认识到现在,从来没见过她捧过一束花,连杜鹃和牡丹都分不清!”
江潮远脸上浮起淡淡的笑痕,有一些无法言喻的意味.
我微窘红着脸,拉了拉明娟,她不睬我的困窘,继续说道:“而且,不只如此,她从来没有参加过舞会或和人约会,总是忙忙忙,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忙甚么.女孩子最憧憬的美丽的花和青春的邀约,她全都视若无睹!”
明娟突然在江潮远面前提起这些,我觉得说不出的尴尬和窘迫.吶吶地说:“这也没办法啊……我……”
“的确是没办法.我就想不通,怎么从来没有人送过你花,或者邀请你──”
“从来没有?”江潮远像是很意外.
“你很意外是吧?江大哥?”明娟似乎存心跟我过不去,滔滔又说:“我跟她认识了那么久,我更意外.我总说她不像是活在这个年代的女孩,该有的浪漫她都没有──”
“明娟!”我轻喊一声阻止她再滔滔不绝,急着寻藉口逃脱这困窘.“我不能再陪你了,时间快来不及了!”
她嘟嘟嘴,极是不情愿,又没办法.
我再看了江潮远一眼,转身要走,他出声喊住我说:“等等!我送你过去吧!你再到车站等车可能会来不及.”
“那太好了!江大哥,那若水就麻烦你了!”明娟抢先替我答应和道谢.她也担心我去迟了,给蓋上个黑星记号.
她催着我的疑却不定.我没有时间再犹豫,低声说:“那就拜托你了,潮远先生.”
他把车开得飞快,却感不到速度的战慄感,平稳中偶尔顛簸,亦只是如两旁景物不及入眼的退却.
赶到学校时,正好五点.
“谢谢──”我匆匆向江潮远道谢一声,开了门飞奔出去,冲跑上楼.在彼德森研究室墙上挂的那只古老吊钟摆漾的钟弦漾响前,敲响了门.
进了门,五点正的钟声正好响起.
彼德森提了提眼镜,面无表情地看看我,接过我的报告.用他那口浓厚的英国腔英语说道:“你的运气真好,密斯沈.但下次,希望你不要再跟时间賽跑,对你没有好处.”
“是的,先生.”我恭敬地回答,退出研究室.
赶交上了报告,但觉一身轻爽,海阔天空,心情一下子清闲起来.却不知如何打发,随即无从起来.茫茫走到大门口,无意中,惊见江潮远依然在那里得着.
“江……”我又惊又喜,说不出话.
“赶上了?”他含笑问.
我轻轻点头,內心轻轻在顫抖.
“要回去了吗?我送你.”含笑又是一问.
我又是轻轻点头.
这次,他以平缓的速度开动着车子,车行的平稳无所觉,一如他惯带的远淡表情.我们默默,没有说话,偶尔目光相对,依然无言.
窗外天光早暗,眼前是车行探照的一条条流灿的光带.他没问我该往的方向,我也没有提醒,车子在马路上奔驰了很久,绕过了整座城市.
重新到车水马龙的闹区,他突然停不车.对我淡笑下,打开车门出去.我没动,甚么都不去想,怕破坏这小小的片刻幸福.
隔不久,他回到车上,看着,递给我一梗深紫色的玫瑰.黯淡的光照下,别有一股幽暗的美.
我不解地望着他,他的眼神总是那么淡远.
“送你一朵的玫瑰.你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吗?沉若──”如江潮向我漫淹而来的声响.“明娟说,从来没有人送过你花朵、对你邀请,但我想不是没有,而是你不愿意.今晚,你愿意接受这朵玫瑰和邀请吗?”
我说不出话,简直不敢相信.
“你不喜欢吗?”他望望那朵玫瑰.表情更远淡.“还是你另外有事?已经有了其他的邀请?”
“不!我喜欢──”我猛摇头,脱口轻喊出来,接过那梗深紫的玫瑰.带一些难说出口的艰难,说:“我很高兴接受你的邀请,潮远先生……”
梦啊!那又涼又远的梦,我一直不敢奢求的梦……江潮远微淡一笑,印象那样涼涼远远……那些散乱四佚的往事,那久远以前的曾经,那说过要遗忘的心情,江潮一般,一波一波重新向我淹没而来.
***
“坐吧!不必拘束.”江潮远引我到火炉边,点起壁炉.整个屋子,瀰漫着一股昏昏暖暖的感觉.
整棟房子看来是特别设计过,别异于一般鋼筋水泥的冰冷现代化大楼和公寓,拥着温暖的壁火,独立遗世在市尘外.
窗外不远,我暗暗佇立过的角落在火光映照中闪烁.当年那些暗自流泪的叹息,随着十二月的冷风吹拂,似乎依在风中徘徊.
“要喝点甚么?”江潮远注意到我的视线,掠向窗外一眼.
“都好.”
“那么,喝点葡萄酒好吗?”
当然好.只要是他给我的,不管甚么,我都觉我好.
他给我一杯紫红色的葡萄酒,走到琴边,随手弹了几节和弦,往我笑来,问道:“要试试看吗?”
我摇头.退缩里有不可说的卑却寂寞.
他没有勉强.突然弹奏起来.琴声哀哀,是我初识的那曲悲涼.我走到琴边,幽幽的琴声伴着悠远的心情,不由得叹息.
“这首曲子,以前不懂得为什么会那么无奈哀怨,而今都懂了.”那时他说我还太小,这首曲子对我来说太苍涼.而今我不再是那时的女孩了,这曲哀怨恰似我的心情.
“你只是听它辞句里的意思吧?”江潮远却以为我只是单纯地对英文辞句的瞭解.略略退身,让出空间,重又问说:“要试试看吗?”
我还是摇头.“我不行的.”
他静默半晌,突然说道:“那是也是像这样,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又等,但你一直没来.隔几年,我再回国,演奏会上为你留着的位子也又空着,一直没能再见到你……”
我以为他已经遗忘,乍听见他提起,酸楚的泪蓦然不受控制地湧上眼眶.
“当年你还那么小……”他默默一笑,接近寂涼.“没想到那个小小朋友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潮远先生,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不是你的小小朋友──”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神啊!求求你,请你让他回头看看我!
江潮远却还是微淡笑着.“不管怎么样,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你都是我的小小朋友.”
不!我不是!神啊!求求你!让他回头看看我!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潮远先生.”神啊,求求你,给我所有的勇气,倾听我藏在內心多年的告白.“我一直在看着你,从我十五岁开始,我就一直在看着你.我一直等你回头看看我,但你始终看不到我.潮远先生,请你看看我好吗?我一直在这里等着,等着你回头──”
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漫流下来,漫淹过我的眼,我的脸.
“沉若……”江潮远没有露出惊讶,却竟发出一声叹息.深远的情喟.
“我一直在看着你,但你却始终看不到我;我一直在心里惦记着你,我……我……”
“沉若……”他又轻叹.“初在街上偶遇你那时,你对我谈起那首曲子,毫不懂音乐和鋼琴的你,却那般使我感到共鸣,感觉你彷彿感受到我的心.但是,我却没想到……我以为那么多年过去了,你大概……”他迟疑良久,彷彿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满目的泪模糊掉我的视线.无声的哀流潺潺着无奈的悲语.他早就知道,只是不能去懂.
“沉若……”他轻轻替我拭眼泪.“你这又何必?”
“你还记得当年我问过你的,元微之的诗句吗?潮远先生?”我仰首望着他.
曾经滄海,却便一生一世.
他沉默了.眼底浮掠过一抹为难.
“请你回头看我好吗?潮远先生……只要一眼……”神啊呀求求你!俯听我的祈求.
“沉若……”他轻轻将我拥入怀中.轻轻地,那叹息直比我无声的流泪.
我想紧紧的拥抱住他,一辈子想念.
“我不能……沉若──”幽淡的眼露出与我相同寂寞憔悴的眼神.“我已经是结过婚的人了,是个有妇之夫──”
“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
他轻轻推开我.夜思深邃,看不出是黯淡或是伤痛.
“我不能!沉若,我不能……”
眼前的我,泪双垂.哀声祈求:“请你回头看看我,潮远先生.我甚么都不在乎,甚么都不要求,我只希望你看看我──我对你的心情──”
“沉若──”他不忍我的泪潺,可怜我的楚楚,却无语对望,徒有空叹.
我不顾一切投入他怀中,紧紧拥抱他.他亲触着我的唇,亲吻我的酸楚.遥遥巫山,如是梦幻一场.
“沉若──对不起……我──我不能──”他忽然退开,频频摇首,痛苦扭曲的表情,彷彿陷在某种挣扎中.
滄海巫山,空自断腸.不管隔多少年,巫山云永远遥迢.但似那追日的夸父,终究渴累而死;而太阳,是永远追不到的.徒留一声空哀叹.
“我懂……我明白……你不必道歉……”我喃喃低语,一步一步慢慢向后退,任泪漫漫滑落.
任我再向神怎么祈求,他还是不能爱我.
“我懂……我明白……”我喃喃地,一步一步向后退.模糊的眼中是他伤痛无奈的不能挽留.
我转身跑出去,擦肩而过一个辨不清的人影.
“沉若──”身后他的追唤,恰似海潮痛声的叹息.
像初识的那琴声琤琮,弹奏着一曲纯情哀伤的詠叹调.
***
新一年开始,阴雨就一直一断,假期最后的一天,更倾了天空所有的力量,镇日落着淹洪的大雨.
妈冒雨去开工,回来时,全身像浸泡在水里一样,浑身湿透漉漉的.
“妈!你怎么淋得这么湿?”我赶紧拿条干毛巾给她,催她进去换洗.“你赶快进去洗个热水澡,换上干的衣服!”
“没关系,我有穿雨衣和戴斗笠.”妈轻率不在意.
那件薄塑膠的雨衣和斗笠根本就派不上用场,我看她嘴唇都凍白了.
“你赶快去洗澡,以后不管你再怎么说,我都不许你再去工地做工了!”我心里又惊又痛.她这么不爱惜自己!
“我说没甚么,你不必大惊小怪──”妈不以为然地摆个手,咳嗽了两声.“只是有点着涼,吃颗药就好──”
“请问……”门口有人轻声在探问.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宋佳琪.
“宋小姐?”我好惊讶.她甚么时候回来的?又怎么会突然跑来找我?
“你朋友?”妈问道,又咳嗽一声.
“嗯.”我草草回答,催她进去.“你赶快进去洗澡,不然感冒了就不好!”
妈边咳边走进去.我有些不放心,但宋佳琪突然来訪,一时乱了我方章,我也就将妈轻忽,没去注意太多.
“宋小姐,好久不见.请坐!”我招呼着宋佳琪.
她额首微笑,略略打量着阴暗简陋的屋子.我一派泰然,只混杂一些小小的不安.她一定是问了明娟我的住址;但她为什么会突然来找我?
“对不起,突然冒昧来拜訪你.”她的笑容如同多年前一样亲切美丽.含笑问侯我:“很久不见了,你可好?多年不见,你变得跟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样了──”她微顿,凝目看着我.然后说:“变得疏淡美丽.”
我仅是微微一笑.仍然不确知她的来意.
“你甚么时候回来的?”我问说:“没听明娟提起,我还以为你人在欧洲呢!”
“圣诞节前就回来了.因为临时才決定,所以也没有通知阿姨他们.”她的笑容依旧,态度轻描淡写地.
我跟她并不算真正的认识,也没有交情,她为何会突然来找我?难道是因为江潮远吗?她突然回来,也是为江潮远吗?
“你突然来找我,有甚么事吗?”
她不再笑了,端斂起姿态,正视着我说:“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圣诞夜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从潮远的屋子里跑出去──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我沉默不语,对她的询问.
她并没有非要回答不可,又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喜欢潮远,对吧?”
我略低了头,仍然没有说话.
她看我几眼,继续说着,语气很温和.
“我想你大概听明娟说过,这几年我跟潮远相处得不很好;我们维持表面婚姻关系,私底下各过向的,同床异梦.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告诉你,虽然我跟潮远的关系越来越淡,彼此的感情还是存在;我爱潮远,我会努力挽回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我们结婚以后,一直过得很幸福,所以我相信,以后也一定会如此.”
她停顿一下,态度一直很平和,甚么委婉.
“我跟潮远,我们两个人一直很恩爱,虽然现在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有点疏远,但我们毕竟还是夫妻,我会尽我一切的努力挽回我们的感情.”她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吐出对我严厉的要求.说:“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介入我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