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意中一度睁开眼睛,但她已无法再支撑下去,更加捲曲着身体,侧臥在地上。
“你忍耐一下,我马上出去找人来!”
狄明威霍然起身,冲到门口,急乱地搬开桌椅,风雨顿时又灌了进来,他突然地停下来,立刻又冲回赵意中的身旁。
他不能丟下她就这样走开!如果在他走开的这段时间內,万一她有甚么不测--不!他不能冒险!
她现在只是需要一点温暖--一点温暖就可以暖和她冰冷的身躯,复苏她逐渐冻结的意识。
只要一点温暖……
他抿抿嘴,不再多加考虑。他脱掉衣服,除掉她身上的毛毯,张开双臂抱住她,让她冰冷的身体帖着地温暖的胸膛,再用毛毯一起裹住他们两人。
“你一定要撑下去。意中!”他紧紧贴着她的脸庞,温暖她冰冷的体温。
“明威……”
恍惚中,他听见她叫唤他的名字,然后又听见她叫着项平的名字,甚至还叫唤了段平,她似乎溺乱在纷扰迷离的虛幻中。
他更加拥紧她,不断搓揉她冰冷的手,希望能给她更多的温暖。
午夜漫漫,风雨狂烈的咆哮着高潮,不停不休,似乎永无止境。
他轻轻低唤她一声,俯身亲吻她冰冷的朱唇。这又长却又短的夜,带给了他片刻的幸福。
第十章
台风过去了,天气又恢复原来的秋高气爽;赵意中和狄明威也解除了婚约,日子又恢复了正常。
她在订婚当夜逃家的消息,当然很快的就被传开,只是,关于她的闲话从来就没有少过,她早当它是耳边风。可是麻麻就不同了,有好些天,家里的气压都非常低。
“意中,你在发甚么呆?球飞到树上去了!”她连在打球也能发呆!跟她同组练习打羽毛球的同学,握着羽球拍,气急败坏的跑过来,指着她身后的一棵大榕树对她嚷嚷着。
她立在原地仰头向树上看了一会儿,把球拍交给立在一旁的同学说:“帮我拿着,我上去捡球。”羽毛球卡在树干跟枝干的凹縫间,她很快的就找到了。
“找到没有?”同学在树下仰着头喊她。
她把球丟下去,本来想立刻下去,却见这儿的视野辽阔,凉风徐徐,有点舍不得这么快就离开。
她抬起头,从枝叶间窥见天空的縫隙。就这样,她又感觉接近了项平一点。项平的印象,早化成了这不完整的天的轮廓,残存在她的回忆里。
她一直不敢告诉项平,她喜欢狄明威;但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们终地分手了。
“意中!”同学在树下喊。
赵意中朝她挥挥手,要她不要管她;接着,她伸出脚试试脚下枝干的承受度。头不经意地一撇,她却发现,临近榕树的楼上教室后窗口有个人正支着下巴定定地看着她,而且,不知已看了多久了。
她呆了一呆--那是狄明威,没有笑容的狄明威。
“意中!”树下的同学又喊了她一声。
她猛地失神,一失足,便滑了下去。
“意中!你不要紧吧?”女孩仓惶失措的大叫,引来同学的围观,老师也紧张地跑过来。
那声惊呼未免也叫得太夸张,好像她已经断了四肢似地!赵意中沉着地站起来,面对众双众百样的眼神,“嘿嘿”笑了两声说:“我没事--哎喲!嘿嘿!没事……”
没事才怪!她的屁股疼得要命,差点就要开花了;而且肩膀、背后大概也都擦伤了--不过,这种没出息的话,她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前说出来的。
“哎呀!赵意中,你肩膀背后流了好多血!”又一声惊天动地、夸张的尖叫声。
“是吗?”赵意中反应钝钝的。
老师紧张兮兮地要背她到医护室敷药,她一堆再推,而且一再保证自己可以一个人走到医护室敷药,老师才勉强答应。她心想,要真让他背着上医护室,那她这一生的英名就要扫地。
她勉强抬头挺胸地走到医护室。纵使屁股再怎么痛,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能让自己像只螃蟹一样走路。
“医生,我来了!”她要死不活地哼了两声。
“怎么了?”她这模样,段平看了都忍不住笑。
她指指肩膀跟背后,无力地頹坐在椅子上。他探头过去察看,白色棉质的运动上衣血红一片。他皱着眉说:“怎么受伤的?是不是又从树上摔下来的?”
赵意中哼了一声,一副“知道了还要问”的表情。
“到这里来吧!”他放好屏风,熟练地准备伤药,指着他跟前的椅子说:“把上衣脱掉,到这里坐好。”
“甚么?脱掉衣服?”赵意中惊叫一声。
“不脱掉衣服,我怎么帮你上药?”他睨她一眼,讥她大惊小怪。“放心吧!甚么样的裸体我没见过?像你这种发育还未完全的,我不会有兴趣的。
“甚么嘛!”她似是不服气,但也不再忸怩,很合作地脱掉上衣。她的肩膀跟背后一片殷红,皮都破了一大块,这次,她伤得不轻!
“真该将你的头扭过来让你自己瞧瞧!”他摇头叹道:“要到甚么时候你才会学乖不给自己找麻烦?这次僥倖只是擦伤了肩膀,下次如果摔断腿就有得你瞧!”
“你少乌鴉嘴--哎呀!轻一点行不行?你想谋杀我啊?”
“这么点痛就叫!你有本事爬树胡闹,就该有本事受了伤也不吭声!如果做不到就别学泰山做森林之王!”
他们两人一来一往,赵意中几次都被段平带着幽默的讽刺惹得直皱眉。但她并没有中了他的激将法,痛的时候还是哇哇大叫。
“对了,医生,听说上次是你救我的,谢谢。”她稍稍回头说。
“不客气,我只是刚巧找到你而已,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真正救你的人是谁。”段平意有所指。
那一晚他为车祸伤患开完刀后,已过了午夜,那时风雨正猛,出门不得,只好留在医院。天亮后,他不放心地赶到赵家,他整晚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赵意中徹夜未归,狄明威出去找她也整夜不见踪影。
所有的人都在找他们,他也帮忙寻找,最后在废屋中找到了赵意中。那时候,她有些发烧,而且熟睡不醒。
当时她穿着衬衫,裹着毛毯。毛毯非常温热,但身上的衣服却湿冷不堪。他觉得很奇怪,但并没有对人提起。
那时,他觉得身后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转身想看个究竟时,却甚么都没有。
是他抱她回赵家的,而狄明威也回家了。他听说他是自己走回去的,一回去就倒下,而且还发了好几天的高烧。
赵意中醒来后甚么也不说,狄明威也是甚么都不说,然后莫名其妙地就传出了他们解除婚约的消息。
他有些怀疑那晚所发生的种种,所以他想从迂迴的疑问中获得解答,赵意中却仍默不作声。
“怎么不说话?”他问。
“痛得说不出话来。”赵意中一句玩笑带过。
那天晚上,在她冷得失去知觉的时侯,她却在梦中感到了无比的温暖。她似乎听到狄明威在呼唤她的声音,但梦里她实在感到太温暖了,所以她一直沉睡下去。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她母亲告诉她是段平找到她的,是他发现她一个人睡在废屋里;却没有提到狄明威。
她一时无法意会--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人,狄明威明明也在废屋里的!后来她才听说狄明威发着高烧,自己走回去的。
她想,他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吧--两人这样相处一夜,尽管没发生甚么事,总免不了又有一些无聊的闲言闲语。
但她不明白,他这样做是为她着想吗?他可以不在意旁人说他和邓冰婷的暧昧关系,却如此谨慎划清和她之间的关系,不愿她的清白受污染。
既然如此,他保持沉默,她也就保持沉默吧!
“你这次给他们惹了这么一个大麻烦,他们一定很生气吧?”段平知道她无意吐露那晚的事,于是巧转了话题。
“那还用说?麻麻都气炸了,整整一个星期,我们家都是低气压!”赵意中将眉毛皱成八字眉。“我把赵家的面子都丟光了!让赵家成为大家的笑柄、茶余饭后谈天的对象;而麻麻最在乎的就是这些,她更受不了被人家看笑话,或被奚落、取笑,所以,她气得险些不认我这个孙女。还好爷爷和我爸都很明理,狄伯伯也谅解。反正大家笑一笑,很快就会淡忘,没必要把它放在心上嘛!”
“唷!你可真想得开!”段平开玩笑地戏谑她一句。总算将伤口消毒完毕,准备为她上药了。
“不然能怎么办--哦!轻一点!”
“还好我没带你私奔,否则,我现在一定死得很难看。”
虽说是说笑,赵意中却别有滋味在心头。她斜着脑袋,问段平说:“医生,你有女朋友吧?你怎么会忍心丟下她,自己一个人跑到乡下来?你不怕她伤心难过,或者被别人拐跑吗?”
段平微微一笑,小心地为她上乐,尽可能放缓力道,避免弄痛她的伤口。
“你问那么多做甚么?”他问。
“好奇!”她回答说:“不过,我想也许被甩掉的人是你,所以你才伤心地将自己放逐到这里。我说得对不对?”
“你少瞎猜!像我这样一表人才的人怎么可能被甩掉?我是志愿到乡下服务的!”
“为甚么?留在大医院里不是有更好的发展?”
“没错呀!”
“那你为甚么还要到乡下来?”
赵意中实在不明白,多少人挤破头想留下来的地方,他却如此轻易的放弃。
“我先问你,赵医生为甚么要放弃各大学院和名医院的聘请,回到乡下来呢?”段平淡然一笑。“当然,继承家业是一回事;不过我想,人一生总有些他认为值得而且该去做的事,不需要甚么特别的理由。”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的家人,你的女朋友怎么办?”
“我父亲也很支持我的做法,至于她……”他顿了一下,才苦笑说:“在我決定要来这里的时候,她跟我吵翻了。”
“那当然!”赵意中想当然尔地说:“要是我,也会跟对方闹翻。这用膝蓋想也知道,哪个女人会希望自己的男朋友放弃大医院优渥、又有前途的工作而隐居到乡下来?何況还要两地相思呢!”
“是吗?”段平带笑的反问。
“我觉得你实在很笨,医生!”
“是吗?”又一声笑意盎然的回语。“这是男人的坚持,没有道理,但很真实。好了!可以穿上衣服了!”
他转身去洗手;赵意中边套上运动衣,边说:“如果每个男人都有些这种说不出具体意义的坚持,那女人不就很淒……”
她的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他回头看看是怎么回事--狄明威站在屏风旁看着他们,赵意中呆愣着,身上的运动衣还只套了一半。
“有事吗?”他抽张纸巾擦手,迎上前说:“你来探望意中的吧?放心,她没事,只是一点小擦伤,我已经帮她上好药了。”
“没事就好,那我走了,意中,你好好休息!”狄明威向他们点个头,转身就走开,好像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说这句话而已。
赵意中迅速将衣服穿好,没有特别留恋他的背影。段平看在眼里,另有他的想法跟看法,他开口问道:“不对他解释吗?这样下去可以吗?”
“这样下去有甚么不好?我跟明威本来就不适合!”赵意中微微扯动嘴角,表情一派木然。
“你就是这样的态度,才会引起误会。我看他真的很关心你,不然不会冒着大风雨找了你一夜。”
那又证明甚么?反正他们已经解除婚约,不复要再费心去思量了。她拍拍衣服,站起来说:“我要走了,谢谢你!”
“切记伤口别碰水。过两天要来换药。”他点个头,叮咛她。
“知道了!”她想摆手道别,却牵动伤口,她的五官立即皱成一团,只好咧开嘴,朝他扮个鬼脸,然后在他的笑声中扬长而去。
她穿着染有血迹的衣服走出医护室,一路上引来许多人好奇的眼光,她目不斜视,不理也不睬。但在经过狄明威教室的走廊时,邓冰婷站在窗口,面无表情地瞪着她;她略略甩头,也当没看见。
换好衣服后,她下楼准备回家;才刚走出校门,狄明威骑着车从她后头经过,并在她身旁煞住。
“意中!”他跳下车,牵着单车和她并肩走着,丝毫不忌讳别人的眼光。“肩膀没事吧?流了很多血!”
“没事,只是一些小擦伤。”她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解除婚约以后,他们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并肩走着交谈;她原以为,他们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那就好!”他像是放心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问说:“嗯--意中,你跟段医生好像很熟?不过,这也没甚么好奇怪,段医生跟叔叔是学长、学弟关系,而且,他又救了你,刚才他还费心为你敷药,真是麻烦了他不少!”
他确实是这么想,但仍然忍不住要嫉妒。尤其刚刚在医护室被他撞见的那一幕,他明知道段平只是在为她敷药,但,他心里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
这让他想起废屋中的那一晚--他拥抱她,为她取暖的那一晚。那一夜过后,他对她升起了丝微的占有欲望,除了他之外,他不愿别人看到她的胴体;为此,他对段平感到强烈的妒忌,即使段平只是为她敷药而不得已也不例外。
“明威,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赵意中突然停下脚步。
狄明威也停了下来,看着她。
赵意中稍稍拨开帖在鬢边的发丝,深深吸一口气--这件事她实在非弄清楚不可;于是她下定決心说:“妈告诉我,是医生--段平找到我、送我回去的。他在废屋里只找到我,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你。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时我冻昏过去了,只有你在我身旁,告诉我,后来到底怎么了?”
她一直跟自己说,狄明威先离开是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他不愿旁人谣传他和她有任何暧昧关系。但她却无法说服自己,他会那样狠心丟下她!
狄明威移开目光,看看四周,又看看天空的远方,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启口。
他该怎么对她说,那晚他为了帮她取暖,擅自解掉了她的衣服,和她裸身拥抱到天明?他又怎么能对她说,段平找到废屋时,他只来得及为她穿好襯衫、裹好毛毯,而他只好狼狈地离开,避免引起别人非议?
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但他不愿别人对她有丝毫的毀謗。他知道她也许不会在意闲言闲语,但他既然能避免,就要为她珍惜;他不要别人胡乱对她揣测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