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威,你怎么……”赵意中喃喃开口,话却含在嘴里。
狄明威穿了一套浅灰色的西裝,还打了领带,但也像浸在水里一样,早已湿透。看样子,他在雨中找寻她很久了。
废弃的屋子是磚造的,一些地方已经頹圯,但看起来还很坚固。但里头四处是灰尘,还结了一屋子的蜘蛛网,除了一条又脏又旧的破毛毯外,再找不到其他可以遮寒的东西。
赵意中瑟缩地坐在角落里。地很脏,但她又冷、又累、又饿,根本顾不了这么多了。
狄明威默默地将毛毯拍干净,递给赵意中说:“你衣服都湿了,把外衣脱掉,裹上这条毛毯,会觉得暖和些。”
“那你呢?”赵意中虽然觉得全身冰冷,但狄明威的情形也比她好不到哪去。
“我没关系!”狄明威的温和依旧,只是隐起了笑容。
赵意中脱下狄明威披在她身上的外衣,再脱下早先段平借她的外衣,接过毛毯裹住身体,感觉是舒服了一点,但身上的衣服还是湿洒洒的,依然冻得直发抖。
狄明威接过她脱下的外衣,晾在頹弃的桌椅上;但,当他看见是段平的衣服后,先怔了一下,随即黯淡下来,沉默地坐在一旁。
“明威,对不起,我--”赵意中先开口,却嗫嚅地不知该说甚么,该如何说出口。
“你没事就好了!爷爷他们都很担心,怕你会出甚么意外。”狄明威温和地一笑,一脸都是包容的表情。
这个表情却让赵意中将歉意缩回喉嚨里,叹了一口气说:“麻麻一定很生气吧?爸妈是不是也很气恼?爷爷呢?我知道我太不应该了,他们生气是理所当然的!”
狄明威没有回答,半低着头,沉默地看着地上。
当意中的母亲慌张地告诉他们意中逃家时,他就像被人狠狠痛击一拳,痛徹心肺。受人奚落还在其次,他并不在乎;他心痛的是,赵意中心里还是没有他,不但不肯接受他,而还不惜逃婚拒绝。
他心神全乱,没多加思考就跑出来找她,盲目地找到半夜才总算找到。他很想问她为甚么,却犹豫着不敢开口,怕的是,听到令他更痛的回答。
风雨呼嘯,这间废屋无法为他们遮去全数的风寒;赵意中手脚冰冷,嘴唇冻得发白,她最渴望的是一点点的温暖。
她呵口气,不断搓着双手。狄明威看在眼里,也伸出手将她的双手包在掌里,轻轻摩搓着。
他的手很温暖,才一会儿的工夫,赵意中就惭惭感到暖和。
“这样就可以了,谢谢。”她不想太麻烦他,垂着眼说。
狄明威收回手,又陷入沉默。
赵意中也难于开口,心思起伏不定。
其实他没有必要冒着风雨出来找她,他根本不必对他不喜欢的人那么温柔!他这么做,只是更让她产生不必要的期待!
“其实,你没有必要勉强你自己,尽可以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她鼓起勇气,却喃喃成口中的囈语。
她对项平的承诺,没有道理成为他的束缚!
拜托,项平--让她说出口吧!让狄明威从他们的婚约中解脱吧!
“明威,解除吧!我们解除婚约!”她大声脱口而出。
空气蓦然凝结,久久才传出狄明威略显低调的回音。
“为甚么?”他平视着她,浮现微微情伤的眼眸。
“为……为了我们两个好--”赵意中低下头,错过他眼中的真情。
“是吗?”他又沉默了一会,望着晾挂在歪斜的桌椅上的那件深色外套。“是为了那件外套的主人吧?”
甚么?赵意中猛然抬头,慌忙地解释说:“不!你误会了,我跟段平没甚么!”
狄明威先是垂下头,然后转头看她,深深地看着她,脸上浮现忧伤的寂寞写满失落的黯然。
赵意中不懂他无言的注视,心中狂乱不已。
为甚么?他为甚么会有这种落寞的表情?他应该觉得自由了才是啊!
“那么,是因为项平?你还是忘不项平!”狄明威还是黯淡的眼神,晦暗的表情,沙哑消沉的声音。
赵意中一阵错愕,一时尚未完全会意,狄明威按着又说:“是因为项平,你才不肯和我正式订婚,在你心里,我还是代替不了项平,是吧?”
“我……”不是这样的!但她无法出声,项平在天上看着。
“我已经快读完魏祖孟德了,本来我想,读完了魏祖,就能读你,但,算了!你既然想解除婚约,那就解除吧!我还是代替不了项平!”
狄明成的声音在眼前炸开,赵意中手脚又不断冰冷起来,彷彿坠入寒冷的冰窖中。屋外风雨不断,她內心的狂吼也不停。
她根本不要他代替项平!他是他,她喜欢的是他--但一切都太迟了!谁叫她让项平伤心,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她沉默不语,狄明威以为那是她无言的回答,绝望地侧头去看她,才发现她正不停地顫抖,因过度寒冷而冻得脸色发白。
“意中,你不舒服吗?你的脸色很差……”他伸手过去,发现她的身体冷若寒冰。
“我没事,你不必管我。”赵意中拨开他的手,不想接受他的好意。“其实你没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雨出来找我,也不必对你不喜欢的人那么温柔!”
她喘口气,感到呼吸有些紊乱。狄明威担心她身体的情況,移了座位靠近她的身旁。
他让她靠着他坐着,双手轻轻抱住她。
“我真的没事。”她挣脱他,执意靠着墙,不愿接受他的温柔。“你不必对我这么好,更不必对你不喜欢的人这么温柔。你就是因为这样温顺,麻麻才会强迫你跟我订婚--”
“意中,你怎么会突然……”
“你不必勉强,你喜欢的人是邓冰婷吧?”赵意中微微扯动嘴角,了解似地无声一笑。“我看得出来,她对你的意义是特殊的。你很在乎她,完全不管别人怎么非议她,尽心尽力地为她辩护。明威,你喜欢她吧?”
他和她之间怎么会生出这样的误会?狄明威惊讶万分,略为心急地解释说:“你误会了,意中,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不必解释了,明威。”赵意中摇头,不想听狄明成为了安慰她而解释。“你应该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才对。我和项平的婚约,没有道理成为你的束缚。你不必在意我,我没有关系的;真的!不必勉强自己让自己不快乐。”
“意中,你真的误会了,我,我喜欢的并不是冰婷!”狄明成急急解释。“我并没有勉强自己,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而不是束缚……”
都到这种时候了,他还这么安慰她!赵意中不禁暗觉心酸。他这么对她温柔,只是让她更觉得自己的可怜。
“明威,请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她因为身体冰冷而不禁发抖。“我说过我真的没关系,你不必在意我的!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邓冰婷,所以,我们若解除了婚约,你就自由了!”
“意中,你听我说……”狄明威提高声调。“我承认,我无法丟下冰婷不管,至于为她辩护,不希望她受到误解,这全是基于朋友的立场,我只是不忍心看她自暴自弃,我跟她之间并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
赵意中仍然不相信。她亲眼目睹他和邓冰停在一起的情景;以及当他提起邓冰婷时令她陌生的表情,她相信,那感情不会骗人,他真正喜欢的是邓冰婷。
但他却这样费力掩饰、费力解释,费力地为了代替“完成项平”而牺牲他自己的意愿--她闭上眼,心里吶喊着--
够了!够了!项平,已经够了!拜托!让他从所有的束缚中解放吧!
外头的风雨还是不断,而且似乎更强烈的样子。她觉得又冷又累,冷到头皮都在发痛,手脚也更加冰冷,甚至手指已经凍得没有知觉。
“你为甚么不说话?”狄明威见赵意中闭着眼不说话,沮丧地垂着头。“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肯相信?”
赵意中勉强睁开眼;她顫抖得更厉害了,显然那条破毛毯完全起不了保暖的作用。
“算了吧!明威,你不要再解释了。”她低声说“不管你喜不喜欢邓冰婷,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不必再受婚约的束缚而在右你的人生。”
分开了也好,狄明威本来就不属于她的,她跟他一点也不适合,这样的结局反而令她如释重负。
“你还是不肯相信我?为甚么?”狄明威无助地靠向墙角,頹丧地垂着头--他还是代替不了项平。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赵意中不禁失声出口。“你看邓冰婷的眼神和表情,都是我所不熟悉的,那是没有距离和隔閡的交流,你懂吗?明威,你可以说谎骗人,但你的感情却骗不了!至少你从来没有对我流露过那种表情,你对我的笑总是隔着一层距离。你这样不喜欢我,何必勉强跟我在一起!”
“我没有勉强!”狄明威重复着他真心的意愿。
但他无法回答赵意中最在意的问题。他真的不是有意如此的;其实对他隔着距离的是她自己,她和他之间始终隔着狄项平,隔着她一颗不肯开放的心。
“到现在你还--”赵意中不禁有一丝动摇,却没有半丝力量支持她去相信他。她告诉自己不该存着那种不实际的梦想,于是她提出大胆的要求说:“如果你真的没有勉强,那就吻我吧!给我一个吻,表示你在意我!”
狄明威猛然一震,缓缓转身;当四目相视,却双双僵住。
“你是认真的?”他怀疑自己亲耳所听到的。未干的雨珠在他发间凝结成如冰的寒珠,他静默不动,只剩眼波如痴。
“你听到我说了!”赵意中没有勇气再重复。
“如果是真的……”
他慢慢接近她,更靠近她冰冷的身体。她的脸很冰,手更冰……他将她拉进怀里,感觉到她不住的顫抖,然后缓缓俯下脸,帖近她在苍白的脸颊上浮泛出的一抹红晕……
“对不起!”他突然别开脸,将手落在她肩上,隔出距离说:“今晚我们都有点不太对劲,请你别介意。”说完,他硬生生地起身,拿起外衣说:“这里越来越冷了,而且再晚些气温恐怕会更低,再继绞待下去,也许会冻僵。你在这里等我,我出去找人过来--”
“不必了,我没事,我还可以忍耐。外面风雨那么大,出去了很危险……”说完,赵意中又无力地缩回墙角。
“总比待在这里凍死的好。你的身体很冰,再凍下去会更糟。别担心我了,我不会有事的。”他没看她,坚持冒险出去找人。
他如此坚持,除了担心赵意中的身体外,其实是因为他无法再待在这里面对她。刚刚他意乱情迷的那剎那,从她泛着红晕的眸光里,他茫然感到一阵心悸。她的眼眸深邃有情,但她看的却不是他,而是项平。
她还是忘不了项平;他和她之间,始终隔着狄项平。在这种情景下,他如何能亲吻她?
“你不必为了我冒险!”赵意中又无力地重复一次。
她全身因寒冷而觉得非常不舒服;身上湿衣服的寒意浸透入她的肌肤里,更像针刺一样,每一丝寒意都入骨刺痛着她的神经。她渴望一点温暖,一点火光,但她不要狄明威为她冒险;他既然不喜欢她,就没必要对她那么好、那么温柔。
她早知道他不喜欢她的!她会提出那种要求,也只是想断绝她对他的希望。而他连敷衍也不肯吻她,这一刻,她宁愿就这样冻死算了!
“你等着,我很快就会带人回来。”狄明威背对着她,穿好外套往门口走去。
门一开,强劲的风雨像千军万马般杀气腾腾地灌进来,来势凶猛得连站稳都很困难。
他咬咬牙,拉高衣领,顶着风雨困难地往外一步一步地走去。但他几乎无法前行,拚命压低身体才能勉强稳住脚步;风雨不断打在他身上,威胁着要将他吞没。
“明威,你回来--”赵意中追出来,一下子就被疯狂的风雨震退好几步。
她不要狄明威为她冒险,其实她更担心他的安危。别说此刻的风雨中潜藏着多少危险,光是风雨的本身,就足以将他们淹没。
“意中!”狄明威挣扎地跑回来,扶着赵意中回废屋里。
他紧紧将门关上,再搬了张頹坏的桌椅堵住门口,企图抵挡风雨的侵袭。
“意中,你还好吧?”屋里很暗,但他已习惯了黑暗。赵意中瑟缩在原先的角落,极力强忍着顫抖。
“我很好。”她勉强开口。
狄明威脱下外衣,急步到她身旁,探手触摸她的额头。她的身体已不只是冰冷,几乎与冰块同体。
“你最好把湿衣服脱掉,将身体擦干。”他说:“别担心,这么暗,我甚么都看不到。”
他解开领带,脱下衬衫,将衬衫当作毛巾擦掉身上的水珠。赵意中也照他的话擦干身体,紧紧裹住破毛毯。
他将赵意中脱下的衣服拧干晾着,自己穿上未干的衬衫。其实不穿还好,一穿,湿冷的衣服帖在身上,寒意浸骨,又冷又糟糕。
他们两人静静地坐着,听着屋外放肆怒吼的风声雨声。
“如果我们就这样冻死在这里,那将是天大的笑话。”赵意中突然出声笑了出来,懒懒地说笑着。“既不是甚么深山野林,又是处在亚热带的气候,竟然有人会冻死,不是很好笑吗?”
“你别胡思乱想,很快就会有人来找我们了。”狄明威试着稳定她的情绪,心里却忧心不已。
他担心她无法熬太久。她全身冰冷,凍得宛如冰块,再如此下去,他怕会一语成缄。
“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赵意中低下头,身体有点歪斜。
“别说这种傻话,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你对我误会那么深,以为我对冰婷有意。其实,我在意的是你!但你始终忘不了项平,在你心里,我还是代替不了项平!可是,我喜欢你!意中,我喜欢的人是你--”
终于说出来了!他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表白了!但他却听不到任何回响,空气中除了风声、雨声,就是窒人的沉默气息。他黯然地转头,发现意中裹着毛毯斜趴在地上。
“意中!你怎么了?”他着急地推推她,心中一直祈祷着。
赵意中动也不动,他慌忙地去探她的鼻息,感觉到她还在呼吸,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意中!你快起来!你不能就这样睡着!意中!”
“让我睡一会儿。我觉得好累、又好冷--我恨不舒服……”赵意中喃喃说着叹语,全身已被寒冷和疲惫侵袭得睁不开眼,意识似乎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