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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亚洲的星空下 page 9 作者:林如是

  果然,舒马兹杨说:“你跟着我学习,大概也觉得很委屈。我会将你转介给知名的大师,对曼因坦教授会有个交代。”

  “不必了。”我突然觉得没力气,“请你送我回去。”

  舒马兹杨一言不发将车子掉头。

  我望着窗外,窗璃反射舒马兹杨模糊的侧影。舒马兹杨冷淡说:“我说话会算话。你想跟哪个名家学习就开口,机会不利用白不利用——”

  “我说不必就不必!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你自小养尊处优,一帆风顺,受一点挫折就可以任性封笔不再创作,不再上台,丢弃如日中天的声誉。甚至连自我放逐都可以轻易到别人千想万想而不可得的英国皇家音乐学院。这不是很讽刺吗?你以为自己的伤最疼最痛,别人就都是狗屎。凭什么你就比较尊贵?因为你出身世家,才情不凡吗引你其实是最自私、最不体恤别人的冷血动物!”

  啊,真的完了。尽管满腔怒潮还在汹涌,脑叶里存在的理智告诉我,这次真的完了。

  “你——”舒马兹杨额头的青筋暴凸起来,双手抓拧起我的领子,比刀还利的目光刺着我,一刀又一刀的。“你以为你知道什么?!”

  重重将我甩下,我的后脑撞到另一侧的门把。

  他回身开门下车,踩着残雪大步走开,又那样将我丢在陌生的街头。

  我顾不得得痛,钻了出去,大声喊说:“舒马兹杨,回来!你又要这样丢下我了!”

  我原要说的是“车子”,结果到嘴边却变成“我”。

  给我心理分析,我知道这叫该死的preudianslip。但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说溜了嘴泄露自己真正的心意:我就是讲错了而已。去他的弗洛伊德!

  舒马兹杨蓦然停住,回头,大步走回来。表情是奇异的色彩。

  “你叫我回来,我就回来?”舒马兹杨的口气,我听不出是不是疑问。但他的目光是嘲讽,所以那语尾应该是问号。

  这是很重要的。是问号,表示他对我的鄙视;是句号,就成了暧昧。那不是舒马兹杨会说的。而且他的脸色也不好看。

  我冻得发僵,牙齿喀喀在打颤。“你车子不要了?”

  他望望全新的朋驰。我已经冻得快说不出话。

  “舒马兹杨,拜托你绅士一点。”他肯回头,表示我完蛋的还不彻底。

  他弯身坐进车里,我也赶紧回到车上,心头一松,然后禁不住哗啦啦,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不顺就这么流下来。

  我痛恨在舒马兹杨面前流泪。被杜介廷甩了我都没有哭,这会儿为什么要不争气的哭起来!

  我不是有个性的美少女,不是温婉纤柔的东方美女,这样的哭泣不会惹人垂怜。

  舒马兹杨目视前方,没有开车的意思。

  我死咬住唇,不让难听的抽噎声发出来。

  “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他突然戳一句。

  啊,我真恨这个人!

  我扭身开门,但另一只手却已被他扣住。

  我瞪他,他瞪我;他和我目目相视。

  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已经有好些泄洪,跟着就要溃堤。可是我没有俯在陌生男子胸膛哭泣的习惯。

  “为什么?”我只有这样的疑问。他对别人还算和颜悦色,对我却不亲切,总是勉强。现下,为何又要照应我?

  “我说过,让情绪渲泄一下会比较好。”他的声音没温情,可是也没放开手。

  也许我应该利用这种时候。我应该有一点手段,改变给舒马兹杨的坏印象。毕竟,我是要跟在他门下。

  所以,我就让晶莹的眼泪失禁的泄下了。舒马兹杨稍微一拉,我顺力就靠入他怀里,枕在他胸膛哭起来。他没有移开身子,微微圈着我,同意了将胸膛借给我。

  请不要说我在耍手段。我只是真的关不住那些泪了,而舒马兹杨既然在这里,借了我他的胸膛罢了。

  也请别以为我在利用我的美。我说过,在东方人中,我美得不够纤柔;在一堆高挑修长又丰满且轮廓深刻的白人女子中,我也只落得稀松平常。流着泪哭泣的我,也许有一点让人同情可怜,但肿眼红鼻子,绝不会吸引人的。

  况且,王净说过,美丽的女子是应该被宠爱的。至于被同情可怜,也只会被同情可怜,不会被爱。

  所以,我哭到力气歇了,也就是力气歇了。

  **  **  **

  星期日,我练完琴,王净打工回来,我们下了她包的水饺,喝着冷啤酒,一边叫烫一边冻得心口麻凉。

  王净看着我“壮观”的吃相,说:“浓情蜜意的时候,连狼吞虎咽都是好看的;一旦不喜欢你以后,这些都成了厌恶的理由。”

  “别担心,你一直是很文雅的。”

  “你呢?都这么馋相吗?”王净笑。

  我也笑。“我只有偶尔才会这么放纵。肚子饿嘛。”在外头,我是有“教养”的。

  “有没有想过打工?”

  “没有。”母亲大人不会允许。

  “想也是。看看你那双手,我看你家事都不太做。”王净拉了我的手,笑咪咪的,没有讽刺的意思。

  “那倒是。不过,倒不是因为好命,是我母亲大人的浪漫。”

  “怎么说?”

  “因为她说钢琴家的手是用来弹琴的,不是用来洗衣拖地煮饭。”

  “哈!”王净觉得新鲜,“那你将来嫁人了以后怎么办?”

  我眨眨眼,微笑不说话。

  我的日子其实过得很省,没能力奢侈。想想,来柏林有些日子了,我连电影都还没看过。我爹的浪漫,给了母亲大人一段风花雪月的好时光;母亲大人有样学样,对我很尽心,我有义务坚持母亲大人的浪漫。

  “其实也很简单,叫老公煮饭。”王净自答。

  惹得我笑出来。看样子,她应该没事了。

  “你有能力,王净。将来成大事业,老公不煮饭,就请人帮你煮饭。”

  “那倒是。我偶尔下下水饺调剂一下就是。”王净配合我,说得跟真的一样。她在洪堡大学念商科专业,一口德国话呱呱叫,比我还流利十倍。学成了,大概也会比我出息十倍。

  水饺冷了,配着凉啤酒更加冷飕飕。我放下啤酒,不敢再喝。

  “欵,理儿,”王净突然问:“你知道现实和梦想的差别吗?”

  我一本正经回答:“现实是电影里的风花雪月减去百分之七十,小说里的浪漫折掉三分之二,再将戏剧里的偶然拿走八成七。”

  “说得很好。”王净笑咪咪点头。“那前两天在咱们公寓门口上演的那出法国新浪潮电影的男主角,请问是谁?”

  “舒马兹杨。”我以为她知道。

  “舒马兹杨?他?”知道那是舒马兹杨,王净大大惊讶一番。

  “你不是看过他的照片了?”我觉得奇怪。

  “是看过。可是还是有差距,而且当时你们两人间的气氛挺凝重的,我也不好插在中间,就避开了。他找你做什么?”

  “他说我休息太久。”

  就这样,不会劳动舒马兹杨亲自上门。聪明的王净,眼珠子一转就可知必有缘由,但她没追问下去,她懂得给人空间。

  “你跟他学习,好像很辛苦?”转了话题。

  “有一点。”

  “他不好相处吗?”

  我没回答。王净自说:“那是一定的。我也是那么听说,乐评家对他的评语也不好。看了他本人,我也觉得他那个人不太好说话。可怜的理儿,一失足成千古恨。”

  就好像论学术做研究,各家有各家的理论成见,各自有各自的门阀派别。跟了哪家,再要更换师门,虽然不是说绝对不可,总是犯忌。所以在投师的时候就要想清楚。

  乐坛的情形其实也差不多。我投在曼因坦教授门下,教授因为健康缘故将我转介,一般也还会接受;就是当初一接触舒马兹杨,发现不妥,曼因坦教授若火速再将我转介,也许也还来得及补救。但现在,我觉得机会渺茫。

  其实,那么多世家子弟争着投在舒马兹杨门下,也不能说他不济。但看看他门下那些学生——舒马兹杨音乐学院里真正有本事的,多半是在奥尔夫那两人门下。

  我觉得舒马兹杨就像他们欧陆君主封建时代,陪着那些王侯贵族消磨时间取乐的宫廷乐师。

  我会这样想,表示我对舒马兹杨的没信心。偏偏曼因坦教授却对他深信不疑,一点都不受乐评家和舆论的影响。

  “可怜我之前,先担心你自己吧。被功课压垮了没有?”日耳曼民族做事一板一眼,实事求是,求学问业是混不来,也马虎不得。

  也难怪舒马兹杨要我从头再练起。

  “已经驼了一半。”王净叹大气,“想想,念这么辛苦不知要干什么,将来毕业也不过赚那几文钱,不如人家天生命好,衔金汤匙出世的。老天就是不公平,有钱的人生就是传奇,我们这些没钱的,活该是列传。”

  “怎么说?”王净口齿伶俐,有时候会说一些很有意思的事,不成理的也成理。

  “有钱的人,因为有钱,可以不事生产,可以四海吟游,做尽一切风花雪月的事,飘飘又浪漫。浪漫,这些是传奇的本质。有钱的人也就容易变传奇。没钱的人哪,做得要死不活只为一口饭,说书的叫那是轰轰烈烈。列传是没钱人的奋斗史,失败居多。”

  我哈哈大笑,没有悲剧美少女心有所感所触的颦眉愁。

  王净嗔我一眼,嗔我的哈哈笑。她觉得我应该微拧眉,坐望窗前,同叹一声愁。

  “你打哪学来这理论?”水饺已经被我们扫光。啤酒早就不再冒泡。

  王净刚要开口,电话响起来。她腾手去接电话,才“喂”一声,脸色就僵了。

  我大概知道是谁了。收了东西避开。

  才回到房间,王净就跟进来,赤着脚爬上我的床。床头搁着那瓶香奈儿十九号,她顺手拿着把玩。

  “他说他和那个女的分手了,要来找我。”眼睛不看我。

  我“哦”一声,拿走她手上的香水,朝空中喷了两下。我不擦香水,拿它来当空气净化器。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王净问。

  “到底怎么回事?”我反问。

  她停顿一些时候。“我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她不用告诉我其实我也知道,把我自己的事拿来翻版就可以。

  “王净,这种事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我看着地上。

  “如果你男朋友回头找你呢?”呵,她也看穿我的狼狈了。

  看,同样遭遇的人,身上散发的酸腐味道多么浓。我都没说什么,王净光嗅一嗅就闻出来了。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不知道。”

  然后王净说:“我也不知道。”

  知道才怪吧。

  我想起还在海岛时听过的一句广告词:女性主义就是败在衣服和爱情两件事上。

  何止是女性主义。亵渎一点,女人都是爱情的附庸。

  我母亲大人说的,美丽的女子比较容易过活。我想,不是因为她美丽,而是因为她遇到了一个浪漫而专一的男人。

  到头来,女人的幸福还是维系在男人身上,还是得以色事人,以男人的爱来堆彻她幸福的城堡。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推论正不正确。不过,我想,女人的幸福其实不在男人的爱,而在男人的专。

  情专必深。情深却不一定专。

  我笑起来。为自己的好头脑、逻辑观念这样清楚。

  但就像找不到一首完美的协奏曲一样,这个地球也找不到会对情情爱爱专心一致的男人。

  他们说这是因为受荷尔蒙影响的缘故。

  想着我又想笑了。

  我想,还是人性的缘故。是性格,是担当,是承诺的深度。

  第七章

  女人的眼泪,果然算得上是一项武器。舒马兹杨虽然不会没事冲着我笑,但不亲切的态度已经从“很”度的极数随为常度的极数。

  如果他能继续保持这种“人性”的态度,我想我倒不介意伏在他胸膛上多哭几次。不过,“眼泪”这种非常性的武器其实不能多用,只有在非常时候才能使用也才能发挥作用。

  不管怎样,这就好像破冰时刻,柏林的低温感觉起来不再那么寒飕飕。

  现在舒马兹杨要我改弹汉农的练习曲,曲调不美不说,弹得又教人手指发痛。但我就像时钟嘀答嘀答,把节拍抓得一精二准。

  舒马兹杨没浪费口舌称赞,我自己也不觉得得意。以前我弹的音乐,就像泼墨;现在的音符,却像精钟表机械,一板一眼,精良十准。

  不过,除了练习曲,舒马兹杨也允许我弹一些技巧难度较低的乐曲。底盘功夫不稳,招式学得再多再精准,也只会流于花稍。舒马兹杨这样“磨”我,我也不能说什么了。

  多年前我看过舒马兹杨的演奏实况录影。舒马兹杨的音乐干净清历,不拖泥带水。技巧当然是好的,火候十足,但绝不是精钟机械那样一滴一跳。他的音乐像古中国的诗,声韵齐动,却又不拘泥于平仄,时有破格;在谨守格律的跃动下,充满飞扬的诗意。

  就是那种在日耳曼民族一板一眼的精确技巧中,蕴含的古中国流动飞扬,甚至哀美绵缠的诗意,使得他一手遮蔽了欧陆、甚至世界乐坛的半边天。

  我不是说,属于古中国的一切一定都是好的。但汉文字,字字有它自己独特的境界意涵,诗词所显的意境绝对是独步的。我读英诗,即使浪漫如雪莱之流,也抵不过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哀美。什么情什么爱都没说,但那浓浓的情感满满从字里行间流泻出来。舒马兹杨的音乐带着如此的诗意,使得他的音乐也是独步的。

  只是,那都过去了。他要我弹汉浓,不允许我把钢琴弹得像一幅泼墨。

  上完课,我忍不住。“我还要弹练习曲弹到什么时候?”

  他藐我一眼。“还早。等你把汉浓的弹熟了再说。”

  “我觉得我已经掌握得很好——”

  “你‘觉得’没有用,我‘觉得’才算数。”一句话就驳回了我。

  我总觉得,他对我有偏见,束缚特多。

  “舒马兹杨先生,”我又不知死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本来就不是亲切的人,但你似乎对我特别有偏见。你不喜欢东方人?”我没说他对我的态度差劲,算是懂得修辞了。

  “我有必要喜欢吗?”舒马兹杨来一手反诘。

  “我没那么说。不过,如果报导没错,舒马兹杨先生,令尊的母亲应该来自东方。”

  舒马兹杨眉梢一挑,一副“那又怎么样”。

  我识时务,闭上了嘴巴收拾东西。

  舒马兹杨突然问:“当初曼因坦教授为什么会收你?”

  “你又欠了教授什么人情?”我不想回答。

  没有道理他问什么我就一定要回什么。

  “你这是交换?”他沉下脸。

  “一问还一问,这很公平。”不知道别的学生是怎么同他相处的。跟舒马兹杨,我总觉得跟敌人对峙差不多,和跟曼因坦教授时完全不一样。我对曼因坦教授充满崇敬;教授像我父亲祖父一样,我是又敬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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