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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亚洲的星空下 page 6 作者:林如是

  我知道他在瞪我,还是多坐了三秒才下车。走了两步才想起来,我忘了跟他道谢。

  不过他也不在乎。我回头时车子已经开走。他没那心肠。

  推门进咖啡店,果然看到我想像的景况。杜介廷背对着门,倾过身向着章芷蕙,说暧昧,不如说你侬我侬。

  不过,不是那样的。

  章芷蕙点点他手臂,下巴朝我挪了挪。杜介廷回过身,看见我,怔愣立刻化为喜色。起身大步走来,将我拉了过去。

  “你最近怎么老是给我这样的惊喜!嗯?理儿。”毫不避讳地,立刻搂住我。

  那方桌上,摊了厚厚一大本书。他们正在讨论功课。

  “想看你啊。”我笑笑地。

  章芷蕙脸上一抹似笑非笑,算是招呼。

  “吃过了吗?”杜介廷问。

  我摇头。

  “饿不饿?”他伸手来抚弄我的头发。

  我没动。避了就显得敏感。他跟章芷蕙,只是讨论功课。

  这一晚,我喝了两杯黑咖啡,吃了香肠三明治。杜介廷要留我,嘴唇热烫地在我耳畔摩挲着,我明天要早起,带着他的吻离开。

  在地铁上,我反手紧抱着自己的胳臂。天气太冷,胸怀中的温暖全死光。

  回了公寓,漫天的黑暗盖天扑地压来。

  “王净?”我喊一声。客厅地上仍散置着凌乱丢成一堆的垃圾山,一如我先前离开时的模样。

  我以为王净还没回来。从她房里却传出些微声响。

  她坐在电脑前,一动也不动。久久才回头望了我一眼。

  “他已经两天没有发邮件给我了。我写了好几封,可是他——”王净摇摇头,白净的小脸显得木然。

  “他也许忙。”我说。

  王净又摇头。“再忙他也会捎封短信的。一定有什么不对。电话总是没人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不要胡思乱想。”我打断她,“快去洗把脸,然后上床睡觉。”

  我也想哭,可是没名目。

  她不听我的话,我硬将她拖到浴室。

  洗把脸,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们已不是能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岁。

  天气太冷了。光掉泪,凝在脸上,那冰凉的滋味就不好受。睡一觉,天大的事丢到明天再去想。我都是这样捱过的。当然也有捱不过的时候。

  那也不能怎么样了。面对,不然当只把头埋在沙里的鸵鸟。

  **   **  **

  舒马兹杨说我可以把东西全部丢掉,我就真的准备全部丢掉。王净看了直嚷着可惜,出主意说我可以把东西好价卖了。

  她对着电脑蓬头垢面了三天,然后知道再下能那样下去,就又活了过来。

  我照她的主意,不过把东西便宜卖了,竟赚了一仟多马克。当晚我们在中国餐厅大吃了一顿,王净神经兮兮地一直笑。然后我买了一瓶香奈儿十九号,王净则拎了一瓶红酒。

  赤脚坐在客厅里,她把红酒当水喝,一口接一口。

  “你这样会醉。”我只是劝,但没阻止。

  “不会的。不必担心。”她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要不要也来一点?”

  我想一想,点头。

  有点甜。唇沾着玻璃杯口,触到那流动的玫瑰花色红的酒液,感觉好像吸血鬼在喝血。

  “我决定了,”她宣布说:“情人节时我要到法兰克福一趟。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有打电话来吗?”我问。

  “打了。”

  “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不就功课忙。”

  听了就知道是借口。我喝口红酒,咽了下去,把话也咽下去。

  “你不说点什么?”王净反问。

  “你真的要去?交通费不便宜——”我什么都不好提,竟说了这最不合时宜的。

  王净错愕住,睁大眼睛,蓦然“噗地”一声笑出来。

  “我说刘理儿,”她边笑边喘气,“有你在,我就算想自怜自艾自暴自弃也不是太容易。”

  没那么夸张。不过,的确比愁眉苦脸的好。

  “对了,”她帮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一瓶红酒已经快见底。“你那个舒马兹杨是怎么样一个人?”她知道我跟在他门下。

  “小姐,你说话也说得清楚一点,什么叫‘我那个舒马兹杨’?”我不想谈他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的。”王净咯咯笑,一点少女的神经质。“你知道他多少?”

  “不多,就公开那些。”我知道的都是人家早知道、媒体已经报导到烂的。

  “那你对这个大概会有兴趣。”王净掩嘴又笑起来。

  她对乐坛认识不多,就台面上那些。这很正常,因为那不是她的专业。就好像问我商界有哪些大家,我也是一问三不知,一片雾煞煞。

  我没兴趣,但她抱着红酒瓶,兴致勃勃又说:“我特地打听了一些,翻了很多资料。你知道吗?原来你那个老师还真有些来头,不简单哦!”

  “他以前很出名过,我知道。”

  “我不是说那个。”王净啜了口酒润喉。“我没见过他,不过看照片,他长得挺精采,有摄人魂魄的魅力。”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就是“有迷人的魅力”。说舒马兹杨英俊,那太伧俗。

  “你天天跟他打照面,有什么感觉没有?”她突然岔开题。

  “天天跟他打照面的,何止我一个。”我避重就轻。王净不知道,舒马兹杨其实是个不亲切的人。

  “就是这样!天天盯着宝石看的人,都不会知道宝石的名贵。”王净的比喻差点教我岔气。她用握着酒杯的手比个手势,继续说:“舒马兹杨有东方的血统,你知道吧?他父亲是美日混血儿,母亲出自巴伐利亚望族舒马兹家族。他们欧陆这些所谓的望族,不指的是家业而已,最主要的还是血统,他们就迷信这个。就好像我们古代封建制所谓的王侯贵族。我查了一下,舒马兹家族在哈布斯堡王室鲁道夫一世在位时,大大显赫过;他们也是那时侯建立他们的权望的。现在虽然没落了,关起门来还是可以斜眼看人骄傲一下。”

  “你是说舒马兹家族没落了?”

  “现在的新贵何其多,他们有的只是过去的辉煌。当然,家业还是有一点,也还维持有它一定的名望地位。你别看这些欧洲人喊什么自由民主,骨子里那种阶级意识和身分血统要求其实最强烈,势利得很。若不是出身名望之家,你以为舒马兹杨凭什么那么快就窜起来?”

  “可是,他还是有才华的。”说舒马兹杨光凭家势,有欠公允。

  “那是自然的,可是有才华的何止他一个。出身还是很重要的。”

  “既然如此,既然他们那么重视身分传统的,舒马兹杨的母亲怎么会和——嗯,他父亲联姻?”

  “我本来也奇怪,后来就不奇怪了。”红酒已经见底了,王净抱着酒瓶酒杯干过瘾。说她醉也不是,条理清晰的:说她清醒,两只眼瞳迷蒙的渗出水。

  “怎么不奇怪?”我问。忍不住。

  我是同意王净的话的。欧罗巴这些白人喊什么自由民主,日子侥幸的好过几百年,可是骨子里真的是势利得紧,其实跟中国封建制度那一套没多大差别,就迷信出身血统那回事。进入后资本主义时代,财富决定了新阶级,有钱的富人成了新贵,还是脱不了身分和阶级那一套。

  舒马兹家族就算没落了一些,家底还算不少,想不出理由找不到好阶级的门户之家。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王净说:“资本主义最大的贡献就是社会阶级重新洗牌,推翻以身分血统为主的金字塔结构权力阶层,而改代以金钱财富为本位。也就是,财势决定了一切。”

  我拍手鼓掌起来,脸颊热热的有点燠燥。

  王净得意地笑比个手势,继续说:“舒马兹杨的父亲来头其实也不小。美籍的父亲那边是物理博士,麻省理工的教授;母亲家族那边和日本某财团有关,家大业大,不比舒马兹家族差。”

  原来。我点点头。上流社会的故事听起来算戏剧小说。

  “不过,他父母的婚姻不太长命,好像在他初出乐坛不久就离婚了。”可想而知,舒马兹杨是跟母亲这边的。

  这样的结局一点都不伤感,甚至令人习以为常,似乎本来就应该这样。否则,集财富地位于一身,又加上幸福快乐,实在太让云层下的众生心理不平衡。

  我暗诧起来,对自己荒谬的念头失笑起来。

  不能怪我心眼这么不良善,实在是舒马兹杨那个人太不使人愉快。我觉得我的心慢慢在扭曲。我跟着他学习,投在他门下,私心里却这般非议他——唉唉!

  “就这些了。你参考参考。”王净摆摆手。

  “你特地为我打听这些的?谢啦!”

  “不客气。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多知道一些,心里好多斟酌一些。”

  说得好像要争斗打战,我笑。

  “你别笑,认真的!我每天看你垂头丧气的,好像不怎么顺利。我听说舒马兹杨那个人好像不太好相处。有些乐评家对他的评语很差,说他江郎才尽了——你怎么会从维也纳跑来跟他?”

  王净说话有省略尾词语句的坏毛病,好好的说得我好像千里跑来跟舒马兹杨私奔。我也懒得纠正。

  “一言难尽。”我比个“故事很长”的手势。

  “那么长?”她睁大眼。放弃说:“我今天没力气听了,累了。”

  我莞尔。我其实也没力气说了。

  她摆个手,进房睡觉去。我拿出方才买的香奈儿十九号朝空中喷了几下,顿时,冷清的香向我落罩下来。

  比起舒马兹杨身上的味道,此刻笼罩我的冷香感觉还要温暖一些。我又多喷了几下,直到鼻子因闻多了那香气而麻木。

  第五章

  十多年的练功到底不是白费的。经过三个礼拜的垂死挣扎,我终于摆脱被节拍器控制的耻辱,在舒马兹杨的许可或者说命令下,开始了萧邦的练习曲。

  他只准我弹练习曲。

  一切从头来。我像成人从头学走路。练习曲训练弹奏的技巧,就如在打地基,是必要的必要。

  作品一共十二首的练习曲,舒马兹杨要我一首一首的来。

  这些练习曲,我弹过一遍又一遍的。我偏爱第三首的E大调练习曲。虽然它太流行,电影配乐用它,流行曲剽窃它,人家说庸俗。但萧邦写得简简单单,没有太繁复的枝枝叶叶,素面就足以撩动人。

  可是今天我怎么也弹不好。

  明天是情人的日子,想着杜介廷,我的嘴角藏着笑,心情左右浮动,沉淀不下来。

  “刘小姐,”我准备要放弃了,舒马兹杨的秘书敲门探进头来。“舒马兹杨先生临时有事,改在下午上课。”

  我点头。秘书礼貌修养过人,从不直呼学生的名字,总是称呼我们“先生”“小姐”。她现在能准确的念出我的姓氏发音,倒让我受宠若惊。

  不管舒马兹杨有什么事,都不干我的事,我只能乖乖的练琴。但我的心情浮动,其他的人不知道是否也一样的浮动沉不住气?总之,不断有人从琴室外走过,有一股骚乱的气氛在宁静中蠢蠢欲动。

  我耐不住,出去喘口气。

  走廊那头围了一些人,后续有人正聚集过去。我看有些人跟我一样,表情茫茫的,不明所以的看望彼此,都在奇怪究竟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跟着凑热闹。

  终于,事情来了。

  一大半的人,根本不知发生什么事,盲流似的跟着潮水前进。我跟在盲流丛中,终于被堵住,然后看见舒马兹杨雍容尽职的秘书板着脸阻止盲流再窜进,几名西装笔挺的技务人员赶着大家离开。

  结果,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明所以聚来的盲流,也不明所以的散开。我站在后端,盲流潮从我身旁两边退开的时候,我迟钝的尚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之间,下午五时退潮似的,沙滩上光秃秃的就只剩下两三个人,包括了我。

  “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有事吗?”秘书仍一副处变不惊。

  然后,我就听到了。

  声音不大,捣着嘴巴闷吼似,听得出那发出怒气的人极力维持的教养及百般控制的礼仪态度。

  然后,一声频调低、不顾后果的男声窜起,刺穿先前那还闷闷作响的吼声,成了争执。

  “请别在这里逗留!”秘书瞪眼赶人。

  我瞄了那紧掩的门扇一眼。关不住的声浪持续溢窜出来,听不出在说些什么,但感觉得出那对峙的火气。

  我动作慢,后知后觉。当我意识到什么,警觉的想拔腿走开时,碰一声,那紧闭的门猛然破开,舒马兹杨脸色铁青、杀气腾腾的冲了出来。

  我躲避不及,被舒马兹杨刮起的飓风扫到墙壁。秘书追喊了舒马兹杨一声,顺道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等我回过魂,门里走出一个高姚的金发贵妇。她穿着合宜的半色套装,乍看四十多岁,但保养得宜,我知道她最少有五十了。她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两层间维持着她雍容的身段,但眉尾处有着一股冷淡。

  我没等到她看到我,就赶快识趣地离开。

  心中忐忑,我或许是目击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想着,不禁笑出来。又不是杀人分尸案,什么目击!这么就抛到脑后,施施然走到餐听,买了一杯咖啡。

  “黑森林”蛋糕甜中带酸,沁着浓烈的酒香。我不喜欢甜也不喜欢苦的东西,却在这里缀着咖啡和蛋糕。

  一杯咖啡还没喝到一半,邻桌来一对女孩,窃窃说:

  “看到舒马兹杨夫人没有?”

  “看到了。还是那么雍容华贵。我要有她的一半就好了。”

  “听说她和舒马兹杨先生狠狠吵了一架。”

  “真的?”

  “嗯。就在舒马兹杨先生的办公室。”

  “怎么回事?”

  “哦……”女孩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好像是舒马兹杨先生将玛琳夫人送的礼物退回,拒绝她赞助他演奏会的提议——”

  “舒马兹杨先生生要再公开演奏了?!”另一个女孩惊呼起来。

  “不。这好像是舒马兹夫人的意思。舒马兹杨先生不答应,这才发生争执。他回绝了慕尼黑国家剧院的邀请,又拒绝玛琳夫人为他筹备赞助的复出演奏会,这才引得舒马兹夫人亲自出来。结果,就是那场骚动争执了。”

  “唉!舒马兹杨先生还是……”语气有说不出的失望。

  我已经将咖啡喝完,把蛋糕吃光。

  阳光底下不会有新鲜的事。我想也是。

  舒马兹杨到底是遮蔽过乐坛半边天的人,他有这样的条件落拓颓唐。连沦落,都是那样优美得教旁人叹息心痛的姿态。

  这或许也因为他长得好看吧。有魅力又有才华的人的沦落,才会特别教人感到惋惜和失落。

  我这样想,不平衡又刻薄。

  母亲大人说,美丽的女孩要有美丽的心。

  我也许应该厚道一点。

  **  **  **

  原以为下午的课该会取消,也这么预期,所以当舒马兹杨出现时,我中等程度的讶异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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