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真是的,老王。印加都二十一岁了,还规定她每天六点以前回到家——”
“我这么规定,她都敢十点才回来,要不规定,那还得了吗?”老王气呼呼,说话也不保留。忽然瞥见纪远东,猛地省悟,尴尬说:“呃,远东少爷……对不起,我一气上来,呃,就什么都忘了,忘了你还在这儿……对不起,让你听这些……呃,让你见笑了……”
几双眼都投向纪远东。纪远东“唔”一声,表示“没什么”,然后加了一句,说:
“我会在楼上,有什么事叫我。”
等他走出去后,几个人这才松一口气,没注意到纪远东竟将那份报刊带了出去。
* * *
走出厨房,纪远东才发现他竟将报刊带了出来。再走回去太麻烦,他索性在客厅看起来。
那是一份学生办的刊物,主要几个版几乎都刊载了校内文学奖的得奖结果和得奖作品内文。他在“评审奖”底下找到王印加的名字。看到小说的标题时,他先是愕愣一下,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王印加的小说名就叫“王子不爱灰姑娘”。女主角年轻,也算漂亮,老是梦想白马王子骑着白马到她面前。可是跟她一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多的是,王子的目光总是掠过她,看上的都是比她漂亮有才有能有背景家世的女孩。她问王子她哪一点不好。王子却反问她,又有什么配得上他?
看到这里,纪远东已经忍不住。王印加对那“王子”的描述,少说十处有九处活脱似他的口吻,简直在讽刺他。显然地,王印加是以他为蓝本。他斜着嘴角笑了笑,眼神被那抹笑得突兀的表情包住,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随便把报刊丢在沙发上,起身望出去,就有那么不巧——或者太巧,王印加正穿过大门旁的出入口走了进来。
纪远东想也没想,便走出去,拦在她面前。
看到他,王印加下意识跳开,那神情就像老鼠见到猫。
“恭喜啊。”纪远东嘴角撇了撇,眼睛却没有笑。
“什么?”莫名其妙!王印加显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得奖了不是吗?你爸他们都在厨房,等你回来庆祝。”
啊!是那回事——
“有什么好庆祝的。”王印加一点都不兴奋,更不起劲。
这反应倒让纪远东意外。“你不高兴?”
“没有。”王印加懒得跟他解释。
“那就走吧。都在等你一个。”
王印加拿眼角瞄他,意思很明显。她老爸他们在等她,还有理由,但他纪远东又不是她什么人,跟着进去凑热闹做什么?
不只是她这么疑惑,老王和老许他们看见纪远东又出现时,也同时愣一下,面面相觑,不知老天是不是要下红雨。
老王赶紧说:“远东少爷,我马上就准备好。厨房乱糟糟的,请你到厅里稍待,我马上好,让玛莉亚去通知你。”以为是纪远东等得不耐烦。
“不必麻烦。”纪远东说:“反正只有我一个人,我就跟你们一起吃好了。”
这话一出,不只是老王,一伙人你看我我看你的,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连王印加也不敢相信,惊奇地看着纪远东。
纪远东自己倒一副没事人样。
“大少爷今天怎么了?”玛莉亚的把王印加拉到一边,悄悄地问。
王印加耸个肩。“大概是吃错药了。”
如果要贴切一点的形容的话,纪远东就像“生物突变”了一样。在此之前——正确的说,那次宴会之前,对王印加来说,纪远东就像壁画里的人,是平面的存在,存在感十分模糊,只是一个轮廓的印象。
但那次宴会之后,纪远东的形象突然立体鲜活起来,像从壁画里走出来,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面貌变得非常清晰,一举一动和说话都突显他的存在。
这实在是很怪异的感觉。大概只有孙悟空突然从石头冒出来的荒谬故事堪与比拟。
可想而知,气氛尴尬透了。还好,老王正在忙,一忙,就什么都忘了。老许在一旁张罗,吆喝玛莉亚,吵得很热闹;倒是老许太太殷勤,怕纪远东受冷落,又是倒茶又是送蛋糕,一边陪着笑脸。
王印加也不理纪远东,看见蛋糕,叫道:“啊,有蛋糕!”伸手便拿。
老王“啪”地拍开她的手,瞪眼说:“没规矩!谁教你用手拿的?”
王印加嘟个嘴,乖乖去拿小碟子盛蛋糕。
老王又说:“我问你,不是叫你早点回来,怎么拖到现在才回来?”想到就训,完全不管场合。
王印加说:“没赶上公车我有什么办法!我可是一刻都没有耽搁。”
“没骗我?你这丫头,花样特别多,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哪敢骗你。”王印加悻悻的,张大嘴巴吞了一大口蛋糕,眼一抬,碰上了纪远东的目光。
纪远东用手指指嘴边。她不明白他的用意,还在觉得疑惑,纪远东已经微微探身倾向她,伸出手,手指在她嘴边轻轻刮了一下,擦掉沾在她唇边的奶油,送进他自己的嘴里。
王印加猛一震,全身僵硬住,无法控制地瞪直了眼瞧着纪远东。
大伙都在忙,背对着,这一幕没人瞧见。纪远东也一副若无其事。只听老许正在说:
“印加都回来了,你就少说两句吧,老王。其实印加都那么大了,你还像对小孩子一样规定什么门限,实在太没道理了。对不对啊?印加。”
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王印加猛地一怔,连忙应了一声。
“啊!嗯,对啊!”赶忙把目光移开。
“什么对!”老王索性停下来,摆出家长的权威。“我说一就是一!你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我让你六点回来,你都敢给我游荡到十点才回来,还把我这个老头放在眼里吗?那么晚才回来,你都在干些什么?说!你上回还没有回答我呢!你最好不要在外头给我搞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好了啦,老王。”老许连忙打岔,提醒他。纪远东在场,老王这“家务事”最好少现为妙。
老王会意,尴尬地看看纪远东。“呃,那个……远东少爷,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我没关系。”纪远东说:“不过,老许说得没错,印加不是小孩子了,你规定她六点回家,就事论事,有点为难。而且……”他望王印加一眼,丢下一颗炸弹:“那一天她那么晚才回来,其实是跟我在一起。”
轰隆隆地,王印加只觉得脑袋一声巨响,张大嘴巴,不敢置信地瞪着纪远东。
老王和老许等人也呆张着嘴巴,你看我我看你,又看看王印加,再看看纪远东,又回头看看彼此。
“我还有事。你们尽管庆祝,不必叫我了。”纪远东丢下一颗大核弹,什么也没解释。
轰轰的,空气爆开,海啸兼地震,炸开成一朵大蘑菇。
* * *
“到底怎么回事?”混沌乍开,上帝创世纪以后那么久,老王终于回过神,吸吸鼻子,粗嘎地逼问王印加。“远东少爷说的……你怎么会跟他……”
“我怎么知道!”王印加大声否认。“我——他——莫名其妙!”眼光却不敢对着老王。因为心虚,声音尽管大,却外强中干,空洞得没有力量。
老许太太说:“印加,这不是开玩笑。你快说是怎么回事,这可不是闹着好玩的……”
“是啊,”老许附和。“这种事玩笑不得!”
“我——我就说我不知道!”王印加又大声死不认帐,被几双咄咄的眼神逼得退了一步。“不要问我!我——我去问他!”简直气急败坏。
可恶!纪远东那个骗子加混蛋!明明跟她说好的,却出尔反尔,丢颗炸弹害死她!
她一口气冲上二楼,也不敲门便闯了进去。
“纪远东,你是什么意思?!”一进去就大叫。
“把门关上。”纪远东支头对着电脑,盯着电脑萤幕,眼皮连眨也没眨一下。
王印加发狠将门甩上,一肚子窝囊气跟着甩出来。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她大步逼到纪远东跟前,一只手重重拍在散放在电脑桌面的资料上。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纪远东这才抬头转身面对她。
“废话!不然我来跟你抬杠的吗?”
“我想也是。”他又转身面对电脑,想起什么似侧脸问:“你为什么不说?”
他还问!这种事想也知道不能说。王印加哼一声。
“你只要说是跟我在一起,不需要提及在百货公司发生的事,不就行了?为什么不说?”
“说出你的名字才麻烦!”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真的不懂吗?“没事我怎么可能跟你凑在一块!说了我爸一定会追根究底,我好不容易应付过去,这下可好!”
“那你就老实说吧,当然是选择性的。就说你遇见我,我们一起吃晚饭,你一整晚都跟我在一起——”
“不行!你那种说法,我爸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跟我在一起那么见不得人吗?”纪远东斜挑浓锐的眉,像是不以为然。
“差不多。好好的,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没事不会连在一起。我爸会以为我跟你有什么,痴心妄想。这样一来,你大少爷也许觉得没什么,但我可就麻烦了。”
目光相对,磁性相斥,隐隐擦出火花。
“但事实上你跟我的确共度了一晚,你总不能要我说谎吧?”
这话有语病,却又巧妙地让王印加否认不了。她沉着脸,一脸阴霾,说:
“你可以什么都不说!”狠狠白了他一记。“总之,请你遵守你的承诺。我会跟我爸解释,他若向你问起,请你说只是在门口遇见我——”
“你要我说谎?”
“这不是说谎!”王印加用力挥手,弧度很大,啪地扫到电脑,痛得她反射叫一声,缩回手。
纪远东冷讽说:“小心点,这里头的资料可是比你的手值钱。”
可恶!他是存心的!
王印加气极,又无计可施,硬是把火气压下去,心里诅咒了他起码一千次。
她咬着牙,声音从齿缝蹦出来:“总之,请你说话算话,不要拿我们这种小人物寻开心!”发狠又瞪他一眼,用力扭身转开。
因为在气头上,她每个动作都很用力,把气都出在那上头。可太用力了,太冲太猛,转身时重心没放稳,身体打横往电脑摔去。
“啊——”她低呼一声。
“你——”纪远东眼明手快,反应更快,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拉,另一只手随即揽住她的腰。王印加整个人就那么栽撞进他胸怀。
“呼!”他呼口气。“好险!那些资料差点就被你毁了。”关心的只是电脑里的资料。
王印加心犹余悸,回不了口,俯趴在纪远东身上,倒像自动投怀送抱,那姿态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她挣扎一下,手脚并用才从纪远东身上爬起来。
她脸胀得通红,与其说害羞,倒不如是气愤懊悔。
“你这该不会是计划好,故意跌倒的吧?”纪远东还在说风凉话。
她也知道他是故意,更生气,气极反笑,嘴硬说:“谢谢你的提醒。下次我会计划更周全一点,跌倒更准确一点,最好把你千金贵重的电脑砸烂。”
逞口舌之快对她没有好处,却就是忍不住。纪远东一脸嘲讽的笑,斜眼瞄着她。
王印加很快就后悔。她到底在做什么?!
虽然她还是很生气,但跟纪远东逞嘴皮之利有什么意义?
距离一拉近,她甚至要不认识纪远东这个人。纪远东就像变了一个人似,性格前后不符——呃!她一直以为他是那种冷静肃默的人,也许还带一点生意人的寡情冷漠。但现在,她才发现他的邪恶狡狯,像戴了面具的狐狸。
她下意识摇摇头,退一步说:“君子一诺千金,请你就当是帮我忙。我不打扰了。”
这太出乎意料,纪远东错愕住。王印加走到门口,打开门;他起身跳起来,伸手挡在门上,将门推了回去,两手包抄,环伺在她身后,将她包围。
“你又在搞什么鬼?”
“啊!?”王印加被质问阻挡得一愕,顿了两秒才苦笑说:“没有。我还能玩什么花样?我只是请你帮忙,事情说完,就该走了而已。你这么忙,我想也不希望被人打扰吧?”
纪远东仍挡住门,审视着她,像是在估量她的话可不可信。
那只是一会儿的时间,但被他两过包抄在胸围中的王印加,像被逼迫到死角的猎物,左右冲不开,被围困在小小的空间里,呼吸都不顺畅,极度不舒服。
“纪远东……喔,先生,”她指指门,连转身都很困难。“我只是要出去而已。请你让一让,我好出去。”她一时激动就跑上来质问,没考虑太多,这会儿要是让人瞧见,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像是洞悉她的心思,纪远东动也不动,说:“你放心,远星不在,他已经出国了。我爸妈也不在。这里就只有你和我而已。”
他这么说也许没什么用意,但王印加听在耳里,却难免多了心,格外的不舒服,重重皱眉。
“如果你还有事情快说,要不然——”说到这里,她蓦然僵住。纪远东的双手竟揽在她腰上。
这一次绝对不是错觉。
“你在做……什么……”她想推开那手。
腰际的力量一紧!纪远东更加用力,环抱住她的腰……在她耳边吹气。
“你口口声声说讨厌我,其实一直很注意我。我对什么‘麻雀变凤凰’那种无聊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我承认,我真的被你吸引了。”尤其知道马彦民对她有兴趣,他对她更是注意了。“奇怪,以前我一直没留意到你。也难怪,我只把眼光放在门当户对的对象身上。我不是那种风花雪月、一腔浪漫心思的男人,但彦民的改造栽培确实很有意思。我很心动。我们就来试试看。”
“你到底在说什么!?”这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王印加没有一句听得懂,尤其是最后那些,更是没头没脑。尤其这些话,纪远东几乎是贴着她耳朵说的,她简直不舒服极了。
“我在说我被你吸引,对你有意思。”双手用力,将她转向他,逼迫到门上,仍然包围着,提防她窜逃。
这回,王印加一字一句听得明明白白了,但她的表情好像在听笑话,说:
“我应该受宠若惊吗?”
“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指着他搂抱住她的手。“你对我有意思了,我就该陪你玩玩,等你玩够了,再随便赏我一笔钱什么的,打发我走人,是不是?”
她说得有气兼尖刻讽刺,纪远东反倒笑了,放开手说:
“我倒还没想那么多,倒是你,想像力挺丰富的。”
“这根本不用想像力,一般都会这样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