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气好景气差,好像对我们都没有什么影响。搬移的、迁人的,几十户人家叫叫骂骂、打打杀杀的仍然过得很热闹。这一带原多是渔村,有的人改行去打渔,做工的还是做工。每天傍晚,渔市场隔壁那家面包店的面包车还是会将卖不掉的面包载来,打五折兼买二送一的出清存货;每隔三天,猪肉勇的“机车肉摊”也还是定时出现在聚落的广场;客运车仍然一小时才有一班;至于广场旁边海仔的老婆的妈妈开的杂货店,也照常在卖过了期的泡面和稞仔条。
一切似乎都不曾也不会改变,都像杂货店卖的泡面经过防腐,仿佛可以这么天长地久下去。
我想,突变了的是我。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啊——他×的!猪!狗屎!”我吸了一口气,大声又叫出来,叫到一半管不住吐了一句脏话,顺手再丢了一颗石子。
下方草丛悉窣的,像是被我的碎石子惊动,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埋伏。我下意识的缩起伸长的双脚,探长了身子察看究竟。
冷不防一张黑漆漆像是人的脸逼向了我。我吓一跳,往后栽个四脚朝天。
“你干嘛?躲在这里吓人!”我一屁股爬起来,眉头新结成一团,在往后栽倒的那刹那,我的脑袋已经清醒又准确无比的判断出那是一张人的脸,而且依照那轮廓、模糊的身形,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这种清醒和准确完全是身体直觉的感应,很原始,一种动物性的本能。
那人瞪了我一眼。很生分的脸。他不理人,逐出口摸出一根香烟点着,狠狠吸了一口,却被烟呛得咳了好几声。他的动作很不熟练,点火的时候也不晓得用手围这一下,微弱的火簇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好几次烧向他的拇指。
“喂,要抽烟到别的地方去!”我生气的叫起来,声音高而尖,尖刻到破裂的感觉,我自己都觉得很刺耳。
他还是不理我,自顾抽他的烟。
“喂!”我更生气了,推了他肩头一下。我不认识这个人。聚落里的生态是很原始的,集体式的生活形态对人的一言一行充满制约,也使得每个人对村子里每户人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有着强迫性的熟悉。我不认识这个人,表示这个人原是不属于这个生态的。一个外来的人,一下子就闯进我的地盘,他的擅自无疑是种冒犯。
我说过,聚落的生态是很原始的,不仅如动物般划分有各自的势力范围,而且径渭分明。住在上坡的小孩不会轻易到下坡的地盘,相对的,下坡的孩子也不会等闲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内,彼此之间甚少交集。这当然有构成它历史成因的现实因素。
不知是巧合还是“物以类聚”,虽然同样都是做工,但往在下坡的,有不少是工头、木匠或做水电或修车等有谋生本事和技术的,大都有固定的收入;而上坡的多半是杂工,工作一天吃一天,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差别是这般的微妙,像水一般地渗透,不知不觉我们也都沾了一身潮湿。
“你干什么!”他很不客气的挥开我的手,十分不耐烦。好像被打扰了的人是他,我才是那个侵犯者。
“我说你要抽烟到别的地方去!”我没有被他的不耐吓到。四维八德须知守则什么的,原就不是我们生活的方式,这种粗野的互动,我是熟悉的。
他扫了我一眼,又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我要在哪里抽烟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口气很冲,像他抽烟的那个姿态,完全是种发泄,那种无能为力的发泄。
“我怎么管不着,这里是我的地方。”我抬高下巴,斜视着他。“哼!你们这种胆小鬼就只敢偷偷摸摸的躲在山上抽烟,还装得一副神气的样子。”抽烟喝酒几乎是聚落里每个男孩必经的成年礼,没有人会大惊小怪。但在村子里,很多事是只能做不能说,也不能太触目,只能偷偷摸摸。十几岁的小孩就学大人抽烟什么话!有些形式还是需要维持。
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一下,挟着烟的手僵硬的拐动,像发条突然失灵。他狠狠瞪我一眼,抛开香烟,转身走下去。那一个瞪眼,对我是没妨碍的,老是背不起来的狄克生短语才重要。我对这种拼音文字没感情,始终读不进心髓,就好像我对数字元素符号从不曾产生过爱恋,所以始终地,对所谓的因式定理全然没概念。但我的记性好,质量等于重量除于体积;圆周率是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小数点一直未完;西欧三小国是卢比荷;杨贵妃原是唐明皇的爱妃武惠妃生的儿子寿王瑁的王妃,哈雷彗星的轨道周期大约是七十六年接近地球一次……我可以把那些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有的没有的弄得很清楚,所以挫折之余我还是相当有信心,挖这墙总可补那墙吧。
“Atfirst——起先。”我又大声背诵一次。海面上渔火愈来愈多,这边一点,那边一点,近处远处全是朱澄的火点,星辰般的缭乱。这船的缭乱,常常会教人看出神。我还没有幼稚或无知到会喃喃自语问自己海的尽头是哪里。我知道海的尽头是那里,就在我发呆坐着的这里。地球不是圆的吗,当然也不是那么圆,但绕了一圈还是会回到原点,所谓的尽头是写诗用的,增添一点梦幻和美感。
我这种缺乏想象力的清醒实在是对青春的辜负。不是说“人不轻狂枉少年”吗?
有时我觉得我好像在不自觉中放弃了什么,不过那是什么,模模糊糊的。还好,我是有志向的,我的人生有设想有座标。教师律师会计师,我想应该不错,名称响亮收人又好;不过,“居里夫人第二”也不错,那种终其一生,全心全意为理想努力是我向往的,但想想,我连元素周期表都搞不清楚……还好无妨,我向往的是那种精神。生物学家、植物学家或者动物学家什么的,都好,这世界这么大,存在着各种的可能。
是的,这世界这么大。当然在这山坡上,看着海上那渔火点点,我就会这么想。
我等不及要离开这里,看看那广阔的世界;我恨不得立刻摆脱这种考试背书的日子,拥有自己的天空。成长的程序是这样的缓慢,我简直等不及。等秋天过了,还有冬天、春天,然后夏天才会来;等这个考试熬过,还有下个考试在等待;等头发长了又短、短了又长,镜子中的我还是显得笼统一样。日子是这样的琐碎反覆,实在教人按捺不住。
“算了!发个誓吧。”我丢下狄克生短语,跳了起来。
“我,于满安,”我举起手,面对着海,说,“对天对地对太平洋发誓,我要努力用功,当个律师会计师或读个哈佛耶鲁什么的;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看看这广大的世界!”
我觉得全身都在发热,心脏砰砰地跳,有股莫名的激动教我坐立都不是,不知如何将自己安放。
“Atfirse——a、t、f、i、t、s、t——”我又开始背狄克生短语,背得很大声。海风迎面灌来,灌进我张合的嘴巴里,直窜进我胸腔,冷不防侵袭得我胸口一阵凉。但我觉得胸口涨满了什么,张开双臂仰高起头,激动得想大叫。
但我终究什么也没喊出来,那是一种放肆,而我还只学会张扬。我想我还是含蓄的,绑手绑脚的小家子气。我希望自己能更明目张胆。
风又灌来,我张开着双臂,将头仰得更高。有一刻,我几乎要狂叫出来,但一直到最后,我什么也没做,只任由全身那漫窜的热,在身体各处发烫,仿佛燃烧了起来。
第二章
我从未见过一个野性的东西为自己觉得难过。如果我记得没错,这是大卫劳伦斯说的。我从租书店、图书馆借了一堆漫画小说和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句话就混杂在那堆东西当中。有道理吧!这句话。人是从自己的眼睛和立场角度去看东西与事情,你不是动物就无法知道动物的感受,但野性的东西既没有文明的素养和成见,又少了自怜与卑微的感伤,更不会像人一样的流泪痛哭,当然应该是不会为自己觉得难过才对吧。所以大卫劳伦斯说得没错。我也没见过一个野性的东西为自己觉得难过,受了伤,身体一倒,躺在地上就是等死了,等着成为其他生物的食物,多么的干脆,我从来不曾在那些未然的表情里看到过任何哀怨的神色。
就好像,我也从来不曾看过我那大字不识一个的父母为自己觉得难过。
生活的烦恼我想是有的。烦恼是生物性本能的,一种饱暖不足的恐慌;难过则得经过某种意识形态及文化素养的转化,一种文学性的自怜感伤。我老是可以看到我妈纠结着眉头。扳着指头凤梨西瓜芭乐子弹的在嘴里念念有辞,也不晓得在数些什么。钱、开销吧,我想。我爸不喝酒,不懂什么叫借酒浇愁,但他吃药,那种什么保什么建ABC的,都说喝了可以凝精提神、增强体力,小小的一瓶,像感冒药水,倒比吃人参还贵。他每次一买就是一打,上工前下工后各自一瓶,全然是一种鸦片瘾。一天赚的钱有一半要上缴药店,剩下一半的一半得应付人情世故,另外那一半的一半必须先扣掉会钱和债款才轮得到家里的吃穿,至于闲着晒太阳抓虱子的日子就看着办。
这样的生活方式我一出生就成形存在,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连每天便当里的饭炒蛋蛋炒饭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妈,你不要老是每天都让我带蛋炒饭,偶尔也换点别的。”虽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每天吃同样的东西,不腻也烦。
“什么别的?”妈垮下脸,只气很冲。“要龙虾丸、鸡鱼熊掌是不是,那就找你爸要去!他把赚的钱全都拿去买药了,叫我拿什么买菜!”
爸皱着眉,闷不吭声的喝他的保什么健的ABC。他连筷子都还没动,一坐到桌子前最重要的就是先喝上一瓶他的鸦片剂。我不敢再多话,怕撩起妈更多的唠叼不满,一口一口扒着和中午便当——蛋炒饭。
“快点吃一吃,我还要扫地、洗碗、洗衣服,没有那个闲工夫一直伺候你们。”
妈一边收拾一边叼念,动作很大,怨气冲天。“我就是傻,好好的日子不过,也不晓得哪筋根不对,没事生下你们这些讨债的当你们的奴才!”
又开始了。我看看爸,他仍然皱着眉,拿起筷子才刚要吃饭,对妈的埋怨充耳不闻。妈把空的碗筷哗啦的一古脑儿扫进洗碗盆里,拉长了脸转身走到后头的厨房。
“今天又没工作,是不是?”我小声地问。才十五坪不到的房子,隔去一个走廊,厨房那头和客厅这头离得很近,根本没什么空间讲悄悄话,出个声都得小心翼翼,做贼似的蹑手蹑脚。
“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快点吃一吃好出门上学。”爸挥一下筷子,扒了一口饭,挟了一块酱瓜。
我就知道是这样。爸已经三天没工作了,昨天才向工头领的钱他一口气就花了——我也不知道是多少,买了一箱三打的“鸦片剂”。爸赚的钱甚少驻过妈的手,总有这些债那些款在等着,妈的不满一日深过一日,跟爸吵也没有用,最后一定都会倒泄在我头上。
我已经没心情吃饭了,丢下筷子快快穿好外套。过几天就是立冬,外头已经等不及台风又下雨,每天我得迎着缺口灌进来的疯狗似的强风浪雨走十分钟的路搭车到市区,要是一个不留神,真会被风刮走。
“阿满,把碗里剩下的饭吃完再走。”爸叫住我。
“我吃不下了。”
“吃不下就不要盛那么多。”爸提个头,把我碗里剩下的饭倒到他的碗里。
“你干嘛那么省,丢掉就算了。”
“他就是做作。”妈从厨房出来。“真要有心,药只要少喝一瓶,就不只那个钱。”
“你懂什么!”爸说:“一天到晚光只会吃斋拜神,也不懂爱惜资源的重要。”
“我不懂!你懂!”妈提高了声调。“我请问你,你三天两头没工作,是谁捡这个补那个,东攒西省才勉强过下来?你以为全家吃的穿的东西会平空冒出来吗?人家阿添和邱仔赚得钱全都会交给他们老婆,只有你,跟你住了十几年,我从来也没见过钱长得什么样!”
这些话都已经不是什么新鲜调了,如季节一般地循环,随着节季的更迭内容有所增删,但大抵都差不多,定时的会发作一回。
爸沉着脸,不说话了。他能回答的也只有沉默,他丢下筷子,也没胃口了。妈以更大的动作,舞台剧夸张式的,将桌上剩下的东西全倒进垃圾桶,然后将空的碗盘乒乒乓乓的丢圆桌子上,掉头走进房间。
爸默默收拾碗盘,我走过去帮忙收拾。他收着收着,突然说:“你啊,好好地读书,爸能供你读到什么时候,就读到什么时候。”跟着叹口气,拿起喝干了的鸦片剂的空瓶子看了看,丢进垃圾桶,说:“这世界的问题就是人太多,什么问题都是人的问题,当初我原本不想要孩子的,一个想不开,连累你们跟着扯上一堆麻烦。”
习惯成平常,不管我爸妈说出再荒诞一窘异于平常的话,我都不会太惊讶。爸不拜神不跟进香团,在聚落里的人眼中,成分本来就不好,他吃药的习性,更是一个笑话,至于他乐此不疲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清谈,别人也从来没将它当作过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