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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满列传 page 13 作者:林如是

  好不容易受完罪,我快步往车站走去,忽然听到有人叫我。

  “于老师,等等!”

  是那个郑咪咪。她的眼睛眯眯的,我干脆管她叫郑咪咪。我在心底嘀咕,运气实在真不好。

  “回去啊?”她赶上我身侧。

  “唉。”我干笑一下。

  “怎么没跟涂老师在一起?我看你们交情好像满不错的样子。”

  来了!我严阵以待,避重就轻说:“涂老师相当热心,帮了我不少忙。我是来这里才认识他的。郑老师在学校这么久了。应该跟他比较熟才对。”

  郑咪咪用狭长的眼打量我几下,说:“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认识了呢!他介绍你进来的不是吗?”

  “我是经过校长和教务主任面试的。”我小心选择措辞。

  “那是当然的啦。我的意思是说,涂老师帮你介绍的对吧?”

  我装作听不懂她的意思,表情迷糊。

  她进一步说:“听涂老师说,他有个同学在附近那所女中任教,他介绍你过来的,对吧?”

  连这个她也知道!?未免太厉害了。我小心地回答:“涂老师说的?”

  “对啊!”郑咪咪说:“还是我接的电话。他的同学听说我们在找代课老师,就介绍了你过来。所以,我还以为你和涂老师也认识。”

  我笑一笑,聪明的不作声。

  郑咪咪又说:“他那个同学我们都有听说,好像叫张浪平是不是?长得不太像老师的模样——啊!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你跟他也认识不是吗?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是的,我想我是懂她的意思。浪平不像个老师——长得不像个老师。好像当年陆邦慕在我心中的印象一般,浪平在一般人的眼中,实在不像个平实朴素刻板印象中的高中老师。浪平身高腿长,身材结实,衣架子好,又因为不怎么常有表情的变化,有种冷漠的美感。但他是很男性的,动静中散发着成熟的魅力。所以他们说他不像个老师。某个程度上,他更像靠着外表吃饭的人。浪平当老师,在皮相上是种浪费,浪费了那副成熟迷人的外貌。

  “你怎么会听说?”我反问。没想到浪平那么出名。

  “距离那么近,多少会听说一些的嘛!都在同一区,哪所学校有什么风吹草动,传得很快的。”

  “哦。”我应了一声,有些好奇她到底“听说”了什么。

  郑咪咪反倒问我说:“听涂老师说,你跟那个张浪平很熟是不是?”

  刚好有公车进站。不是我要搭的。为了摆脱她,我连忙说:“不好意思,我的车子来了。”匆匆赶到前头。

  她跟着挨到我身边说:“我也是搭这班车。”

  天啊!怎么这么不巧!实在真背——我对她灿灿地笑。

  上了车,我靠着门边,准备随时下车。

  郑咪咪挨着我,尖尖细细地说:“老实说,那个张浪平的风评并不太好。”她停一下,看我一眼。见我没反应,继续又说:“你也知道,大家传来说去,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不过,听说他能力很好,很有才干。而且不只英文行,听说他西班牙语也说得不错。”

  这些人果然什么都知道!浪平大学时第二外国语修的是西班牙语,他还会一些法语,一点基础的日语会话。我想他还没忘了想跑船那回事。

  “唉,于老师,你跟他认识——”没等她说完,我就死命按铃,一副匆忙说:“不好意思,我在这站下车。”

  “这一站?我也是。”

  不会吧?听她这么说,我几乎跳起来。硬着头皮下了车,抬头一看,正好在某家观光饭店前。我不等她开口,抢着说:“我约了个朋友在这里碰面。明天见了,郑老师。”

  她扯扯嘴角,说了声再见。

  我感觉她细小狭长的眼睛监视什么似一直盯着我,强忍着不回头,硬着头皮走进饭店。

  咖啡厅在二楼。好吧!我往楼上走去,彻底摆脱她的视线。

  人不多,我捡个靠角落的位置,也没仔细看清楚,随便点了杯咖啡,跟着才猛然惊觉,不知随身带的钱够不够。因为工作的不稳定,我申请不起信用卡,也不觉得它的好处。我在心中回想了一下,确定身上还有几百块,才宽心一些。

  坐咖啡厅其实很浪费时间,虽然我也没什么事好做。我只是想摆脱郑咪咪。等个二十分钟,应该是足够的安全范围时间。运气再背,总不会再遇上她吧!

  但愈数着时间就愈觉得它过得慢,我等得简真有些不耐烦。我想回去睡觉,即使辗转反侧也好,我想什么都不想地躺在床上数着羊也好。

  我支着下巴,几乎打起盹来。还有五分钟。侧后座位的人在聊天,维持着一种礼貌不扰人的低频声调。我根本没注意,就那么听到,好像背景音乐似的,我浑然不觉地溶入我意识里。

  还有三分三十四秒,我计算着时间。就在这时,听到后头的人似乎叫或说了声“邦慕”或者只是同样的发音,我不确定。但那就够了,我心跳了一下,反射地回头。

  那一桌坐了三个西装笔挺,看起来成熟有成的男人,事业型的。正对着我的那个人,和我打个照面,我赶紧移开目光,不巧撞上侧脸对着我方向的那人的视线。

  他正转头朝我望来。

  我看他一眼,转回身子;又回过头去,盯着那个人。我知道我那样盯着别人看是很不礼貌的一件事,而且很可能引起误会。但那眉眼,那神情,那人的脸,我是那般似曾相识过——他察觉我的注视,将目光转向我,微微对我笑了一下。笑得那么礼貌,不想令我难堪而已。

  但是他,没错吧!?我问我自己。我想过去,但没勇气。他跟我记忆中的他相去不多,只是气质有些不同。他变得像电影中那种成功的企业菁英,精锐而且自信——过满的自信,形成相对的距离。

  他不可能记得我,我若那样贸然走过去,实在太唐突了。算了,我告诉自己算了!我能跟他说什么?能有什么往事好提?还是作罢,省得麻烦。

  我起身到洗手间,看见镜中的自己——苍白、凌乱,缺乏修饰的散漫。我就是我。我骄傲的表情下隐藏着卑微退却。我缭起水波狠泼向镜子,让镜中的自己变得模糊。

  走出洗手间,拐到走道,他就站在那里,正收起行动电话,大概认出我是那个失态盯着他看的人,对我礼貌地微笑一下。

  我脱口说:“陆老师,你是陆邦慕老师吧?我是于满安,××女中,你还记得吗?”

  他先是愣了一下,好像某种连接无法对应,错愣地看着我。然后,表情慢慢泛开,说:“于满安!?我记得——多久了?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我对着他笑,我怎么会忘呢!

  “好久不见了!你一点都没变!”陆邦慕好像真的很惊喜似,笑得相当灿烂——起码,我觉得不像是装的。

  “老师才是一点都没变,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了,怕太唐突不好贸然过去。刚刚一直盯着你看,真不好意思。”我有些讶异,重新面对他,我竟能如此毫无困难、不颤抖地和他说着话。

  “真抱歉,没能马上认出你。”陆邦慕似乎有些歉疚,对我抱歉地笑了笑。

  他认不出我是当然的,我的表情这么说。

  寒暄过后,接下来我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变得有些不安,匆匆说:“你的朋友在等你吧?那我就不——”

  “没关系!”他很快接口说:“真的是很久没见了,你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吧?”

  我点头说:“多亏你给我的那份笔记,我才能顺利考上大学。一直没能跟你道谢。”

  他好像不记得那回事,听我这么提起,忽而才想起似。笑起来,说:“我记得你那时英文好像不太行。考试时还顺利吧?”

  我又点头。“我考了四十八分。”

  “四十八分?那算很高喽,”他带一点玩笑的口吻,虽然想压抑,还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是啊。”我轻轻笑起来,然后,又沉默了。

  他的行动电话正巧响起,我很快说:“很高兴再见到你,陆老师,那我不打扰你了。”

  “等等——”他匆匆接了电话,要对方先等候,转向我说:“我给你张名片,有空可以跟我联络。”边说边掏出名片给我。想想又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留你的电话给我,我也很高兴能再遇到你。”

  我什么都没带。他掏出派克的金笔,又拿出张名片让我把电话号码写在名片背面,确定无误后,收进西装上衣的内袋。

  “那么,再见了。”我笑了一笑,看他对我点了个头,扬起的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盲眼的灿烂。

  命运之外的意外,全然无法预料的。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设想,从没想过会有再遇到陆邦慕的一天,但这一天,发生了。

  我的心情忽然变得难以言喻的轻快,过了晚餐的时间仍然不觉得饿。我捧读着他给我的名片,他是一家国际娱乐事业集团的台湾区文化部门经理,美国总公司派驻到海外地区的领导阶层人才。这说明了他气质的微妙变化。

  电话蓦地一响,我吓了一跳,撞到了手肘,痛得咬紧牙。

  “阿满,”是妈,快哭出来的忧虑的声音。“怎么办!?屋子倒了!”

  “怎么会!?”我慌了。“你们现在在哪里?”

  “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又大,像要淹水灾,然后山坡崩了,整个灌到我们那里,把我们整栋屋子灌倒了。”妈几乎是用叫的。“我打了电话给阿雄和宝婷,他们都还没回来。我跟你爸现在在阿旺这里,借他们的电话。”

  “你们待在那里不要离开,我马上回去!”我慌忙地叫着。

  怎么办?怎么办?我第一个想到浪平,但是,太晚了……他也许不在……我把所有的钱塞进袋子,连夜赶回去村子。

  雨没有我想象中的大,约莫是下疲了,但夹杂着风,还是打得人很难受。

  我一口气爬上坡,棺材屋的后半部全让灌下的泥草树木给埋了,惨不忍睹。

  赶到阿旺家,爸妈坐在他们的客厅,表情木然,木然中说不出的疲惫忧烦。

  “阿满!”浪平他妈妈亲切的招呼我。

  爸妈抬头看到我,没说什么。我没看到李宝婷和李正雄。

  阿旺说:“都这么晚了,我看你们今天先在我们这里凑和一下,要怎么打算明天再说。雨平,”他叫说:“把你的东西收一收,跟你弟挤一下,房间借于伯他们休息一晚。”

  他们家其实也小,勉强隔了三个房间,浪平离家工作,风平在外地念书,剩下还在上高中的雨平和后来才出生现在念小学的阿雪,仍显得很局促。

  “不用了,这怎么行!小孩子要念书。”爸连忙推辞。阿旺倒很直接,这个时候也不客套,说:“不待这里,你们能上哪里!房子都倒了,不必客气了。我看你们折腾一晚也累了,先睡觉再说,其它的明天再打算,要烦恼也等明天再烦恼。”

  爸妈看看我,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浪于他妈说:“就这样啦。阿满,快带你爸妈进去吧。”

  “谢谢你们,旺伯,旺婶。”也只能这样了。

  进了房间,我把身上剩下的钱全给了妈。

  “妈,这些钱你们先拿去,我再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妈并不是故意要挫折我。她只是太了解。是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我硬着头皮说。

  妈捏捏我给他的钱,塞了一千还给我说:“你自已留一点,在外头吃穿都要钱。”

  “我还有——”我把钱又塞给她。

  爸说:“把钱拿着,我跟你妈身上还有一点。”

  我也不推拖了,把钱塞进口袋。

  隔一会,李正雄总算来了。李宝婷打电话过来说她明天会来看看。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李正雄是儿子,有义务的是儿子。

  李正雄显得相当疲惫的样子。说:“我跟慧萍说好了,先到我们那里挤个两天再说吧。”

  慧萍是他的太太。李正雄结了婚就搬出去,逢年过节也难得看到他们一次。跟他们那个家,我一向不亲。

  我跟了过去。李正雄腾出一个小房间安顿爸妈。

  陈慧萍站在一旁说:“我们这里这么小,住得不舒服,宝婷姐那里房间大,地点又方便,跟妈又贴心,爸妈应该比较习惯。”

  爸妈抿紧嘴,什么话也没说。

  我想这里是没有我待的余地。

  李正雄说:“阿满,你不回去吗?”

  “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房间,好不容易才腾出一间……”陈慧萍表情是那么为难。

  “我马上就走。”我不劳他们费心,马上接口。转头对爸妈说。“我先走了,明天还要上班。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

  爸点个头:“这么晚了,小心一点。”

  外头风雨已经变小,海岸公路上一路盲眼的漆黑。

  在荒凉的客运车内,我忽地又想起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还有,大卫劳伦斯说的——我从未见过一个野性的东西为自己觉得难过。

  第十二章

  虽然早就知道何美瑛和一个朋友住在一起,但我没想到会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所以当他应门出来,我简直愣住,还以为我找错了地方。

  “你一定就是阿满对不对?嘿!我是班杰明。”他对我咧开嘴笑,怪腔怪调的中文,热烈地伸手握住我的手。

  浪平已经先到了。我是直接从聚落赶来的,没能先和他碰面,如果他有去找我的话,也可能碰了一墙的沉寂。他坐在那里,姿态相当沉默。看见我,拍了拍他身旁的位子。

  何美瑛从厨房出来,说:“怎么现在才到?”

  “我回去了一趟。”我说。坐在浪平的身旁。

  “怎么回事?”浪平问。他英文好,但并不打算迁就班杰明。

  “没什么。”

  “你还不打算说是吗?”他皱起眉。

  班杰明有趣地看着他们,可能不怎么懂我们在讲什么。

  何美瑛说:“班,饺子我都包好了,就麻烦你了。”

  “没问题。”班杰明起身到厨房。他大概负责下饺子。

  总算剩下我们三个人。

  何美瑛看看我们,说:“So,又见面了。”

  我来迟,不知道她跟浪平乍再相见是怎样的场面。唏嘘吗?但从他们的表情看不出来,感觉就像还在从前那般。

  她跟着又说:“我想你们都知道我爸例会欠人家一屁股债连夜搬家走人,所以我也不必多说。那之后的故事也很简单,我爸死性不改,我妈跑了,带了我妹妹一起跑,我姐不回家,我呢,就像你们现在看到的这样。”简短几句话把故事交代完。

  我的事没什么好说的,她也大概都知道;至于浪平的事,我能说的也都告诉她了。这几年的断线,并没真的产生那么严重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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