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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满列传 page 12 作者:林如是

  “没关系,进来吧。”浪平侧身要让我进去。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但我老是无法觉得自在。我摇头,把钱掏出来。“不了。哪。我只是要把这个还给你。”

  浪平看也不看它一眼,倚着门,双手交叉在胸前,盯着我,说:“我今天打电话找你,他们说你辞职了。”他的口气平板直叙,用的也不是问号,但很明显的,他的态度就是一种询问,而且等着我的回答。

  “嗯。”我说:“那工作我做不来。”

  不用我说,他也知道。我想,他应该也知道我做不太长。

  “我学校附近那所国中要找一个代课老师,去试试看好吗?”浪平说。“我有个同学就在那所学校,我请他帮你介绍——”

  “浪平,是谁啊?”屋子里头的女人在叫,有点娇嗔。

  “你朋友在叫你了。”

  “不必理她。”浪平的态度十分无所谓,甚至有点冷淡。“就这么决定了,我明天会找他谈,你后天就过去。”

  “浪平,我没关系,我会尽快再找个工作,你不必那么麻烦。”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跟别人牵扯。浪平生活放荡,女友交过一个又一个;人际关系虽然处理得不错,但他不和人深交,也不跟别人密切来往。

  “你放心,没那么麻烦。”浪平好像很无所谓的样子,表示他可以处理得很好。“你别再找理由,后天去面试。”

  “知道了。”浪平的固执和坚持我很清楚,虽然他从没意愿解释他做的任何事。

  “哪,这个。”我把钱递还给他。

  他没动,反问:“你身上还有多少?”

  我皱个眉,比个手指。

  “两佰还是两千?”他又问。

  我瞪瞪他,说:“两千。但我——”他没让我说完,不发一语地抓起我的手,把那只信封袋更塞在我手上。

  “到底是谁啊!浪平。你怎么去那么——”那女人边娇嚷着边走了出来。看见我,说到一半的话咬了回去,大眼睛骨碌地盯着我,揣测着,打量着。

  “朋友?”她转个眼彼,看向浪平。

  浪平没回答,说:“你可不可以先进去?我们还有事要谈。”

  “秘密吗?不能让我知道?”那女人嘟嘟嘴。

  “这跟你没关系,你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我发现浪平的态度有些冷酷,那讲话的口吻、神情实在有些没心肝。他跟这些女人交往,从来也没有把心剖开。

  “时间很晚了,我也该走了。”我匆匆开口,随便把钱塞进口袋。

  “我送你——”浪平走出来。

  “不用了,反正很近。”我看见那女人抗议的表情。

  “走吧。”浪平好像没什么在乎的事,跟别人的意愿毫不搭调。

  “浪平,”他此刻的女朋友叫嚷起来。“你要去哪!你打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我不管!你如果就这么出门,我可就要回去了。”语气不无几分不满与威胁。

  “好吧,”浪平回头说:“那你就回去,我再打电话给你。”

  不再多看那娇俏的女人一眼,转向我说:“我们走吧。”

  “浪平!”那女人气急败坏。“什么嘛!浪平!”

  我听见她在跺脚,浪平却显得麻木,没有兴趣回头。我实在也没想到他竟会那么说,那么没心肝。浪平对爱情的态度一直就是那么亵读。

  “你还是赶快回去吧,不然她真的要走了。”走到巷子口,我忍不住开口。

  我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制造了什么混局似。

  “我明天会打电话给你,别乱跑。”浪平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知道了。”我蹙个眉,对他叮咛小孩似的口气有些不以为然,说:“谢谢你,我是说那些钱。”

  他伸出口,像要摸我的头似,还没碰触到,突然又缩了回去。“有什么事尽量来找我,都可以跟我说的。”

  他的负担其实己经够重,赚的钱不仅要维持他自己的生活,还要供他两个弟弟念书,还要救济我——但我仍然点头,说:“嗯。谢谢你。”我们认识已经太久,我也只有他可以依赖。“你回去吧,那么近,不必担心。”

  但他坚持陪我到住处,等我开了灯锁妥门才回去。

  我掏出钱丢在桌上,脱掉外套,累得一古脑扑倒床上,好一会才不情愿地爬起来洗澡。

  我其实很想就那样把自己“腌”起来算了,痛快地睡觉,但一整天在外头游荡,搞得蓬头垢面,一身的脏。

  哪知才洗到一半,门铃贸然地响了。

  我匆匆冲水套上衣服,心里有些预感。开门一看,果然是浪平。

  “怎么了?”我问。

  他大步跨进来,一直走到客厅。

  “借我住一晚。”把手上的钥匙丢到桌上,便往沙发一躺。

  我知道我问,他大概也不会说。

  浪平“闷”,闷在不解释。

  “你这样会感冒。”我把毯子丢给他。

  我也不想问,不外乎一些女人任性的灾难。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他已经离开。我发现他钥匙忘在桌上,拨了电话过去却没人接。

  我跑去一趟,想赶在他去学校前把钥匙交给他,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干脆自己开门进去。屋内凌乱的景象看得我一呆。

  屋里头能砸的东西全被砸了,一地破碎的玻璃片,书柜里的书有一大半被扫到地上。还没得满地是水。窗户破了;床铺被割得乱七八糟;连电话线也被剪掉。

  我慢慢巡视屋子一圈,不禁想起那年在速食店里浪平被一个女孩泼了一脸是水的往事。

  我叹口气,慢慢收拾那一片狼籍。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才总算收拾干净。破的窗户、被剪断的电话线、被泼湿的书籍,我留着让浪平自己去处理,至于那被割得不能睡人的床垫,我也留着让他去费神。

  我决定好好吃顿午餐,在一家安静的餐厅什么也不想地待了一个宁静的下午。

  有些幸福是无法视为“太平常”;如果这“不寻常”的宁静是幸福,那就算是了。

  午后偶有阵雨,间刮强风。我发现自己的头发有些凌乱,杂又长,突然升起一股冲动,想剪了算。经过一家发型设计店,我想也不想便推门进去。

  “欢迎光临!”年纪看起来还很轻的助理殷勤的倒茶送杂志。“小姐要洗头,还是剪发或烫发?”

  “都要。”我冒出一句自己也吓一跳的话。

  “请问你有指定的设计师吗?”

  “没有,我赶时间,哪位设计师有空,就请她帮我服务。”我不耐烦等候,也不愿等候。

  “好的。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年轻的助理留下我走到后头。我对着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杂乱的头发、苍白的脸,无血色的唇。这个印象依稀,这些年来我好像没有变太多。

  我想我有些出神,因为我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正用手指抹顺我的头发。

  我随口说:“麻烦你,等会洗完头发,我不用润丝也不抹油。”

  那人慢慢地用手拨拢我的头发,说:“你还真挑啊,阿满。”

  我震了一下,猛然回头,半站了起来,盯着说话的那个人。那面貌似曾相识的熟,我认得的——“何——美瑛!”我叫起来。太吃惊了。我怎么想也没想过这样的相逢。

  “好久不见了,阿满。”何美瑛淡淡一笑。

  “你怎么……”太吃惊了,以致我简直变得口吃,半天才说:“你……好不好?”

  “你看我这样是好就算好。”她耸个肩,有些无所谓。口气很淡地说:“那年我爸倒了一堆钱欠了一屁股债,半夜偷偷搬家,死性子还是不改,结果又欠了人家一屁股债。没多久我妈就丢下我们自己跑了。算他聪明。我姐干脆也不回家了。我呢,就到一家美容院当小妹,几年下来就这样了。前两年,我妈回来转了一下,把我妹带了去。我现在跟一个朋友合住,自由得很。”两三句就结束她这几年的人生。

  反问:“你呢?好不好?大学毕业了吧?”

  我望着她,不知道能说什么,该点头或摇头。突然想起来托尔斯泰那句名言:幸福的家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各自有不幸的原因。

  何美瑛忽然对我笑一下。让我坐四位子,说:“来,帮你洗头。”掺一点洗发精和水在我头发上,她的指腹轻轻搓揉着我的头发。

  然后我轻声地,简短地说述我这几年的人生。

  她沉默一会,忽然问:“浪平好吗?”

  “什么叫做好?”我不禁反问。然后说:“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更亵渎。

  “你现在住哪里?”何美瑛问。

  我说了地方。她说:“一个人?我还以为你跟浪平——”她顿一下。看见我的皱眉。“你真的都没感觉也没察觉吗?浪平他——你不喜欢他吗?”

  “这是两回事。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

  “是吗?”何美瑛丢下一个很大的疑问。转开话题,说:“你的头发有些杂乱,削薄一点好吗?我帮你剪些层次,看起来会舒爽一点。”

  “你帮我决定好了,只要把这些头发都剪掉。”我简直有些自暴自弃。

  我们的头发就像我们的文明。终究,人类的文明对所有的生物、对整个地球都没有意义没有帮助;结果,人类的文明只对我们人类有意义。我这凌乱的发,终究也只对我自己有着形式或象征的意义,它长或短,整齐或凌乱,其实与这世界又有什么相干。

  “交给我好了,我会帮你设计一个漂漂亮亮的发型。”何美瑛抿嘴笑起来,我好像又看到当年表情老爱带着讽刺的女孩。

  时光会回转吗?就理论来说,可能的。但我们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们一齐往前看,镜子中的我们一齐泛起笑,我水漾的眉眼,她明艳的唇。

  第十一章

  代课的第四天,遥远的局部地区便开始下雨。妈打电话来,有些担心,屋顶在漏水;然后瓦斯又涨价了,青菜一斤翻涨了一倍。

  因为忙,一直没能和浪平碰面,我总是很晚很晚才回到家。那长长的楼梯像天梯一样,爬到顶总是让人累得不想说话。

  门前倚着个人,是浪平。他脚下散着一些烟蒂,看样子他等了许久,也许很久。

  “等很久了吗?”看到他我才想起来我一直没将他的钥匙还他,不知这些天他是怎么进出的。

  他“唔”了一声,跟着我进屋子里。我翻出钥匙给他,他好像有些不认识似,略微皱眉瞪着我。

  “忘了把钥匙给你——你那天忘在这里的。这些天你是怎么回去公寓的?”我边说边倒了一杯水给他。

  “我找人开门,就没锁了,”他翻弄着钥匙,说:“上得怎么样?顺利吗?怎么突然把头发剪了?”

  “还好。”其实,我不喜欢教书,讨厌那个局促感,总有人告诉你要怎么做或告诉别人怎么做。我还是那么难取悦,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的。想想说:“东西都修理好了吗?窗户、玻璃,还有电话——”没提头发的事。

  “我换了一具新电话,线路没问题了。”浪平草草说道:“反正该丢的丢,该换的换,就那样。”

  “浪平,”他的态度还是那么无所谓。我迟疑一下,吐口气,说:“这样好吗!你每天这样——今天跟那个女人交往,明天跟这个约会,不累吗!”

  他瞄我一眼,没说话。

  我想想又说:“试着跟一个安定下来不是很好?你应该有喜欢的——”他忽地站起来,打断我的话,或者根本不想听,说:“没事了,我回去了。”

  “浪平。”我叫住他。

  他回过身,有些不情愿。

  我看着他的胸膛说:“我遇到何美瑛了。”

  他没动,好一会,走过来坐到我身前,摸了摸我的头发说:“怎么弄成这样?”

  好像没听到我刚刚说的话似。

  我的头发刺得薄又短,更乱了,但乱得有种张扬的好看。我笑笑说:“更乱了是不是?何美瑛帮我设计的,她说我需要改变一下。”

  “什么时候遇到她的?”浪平的手顺势就搁在我肩膀上,围着我,看着我的眼瞳。

  我可以从他的眼睛看到我自己。“帮你收拾公寓那天。她星期天休假。你没事吧?”

  “我有个约会。”

  “那就取消!”我有些生气,抓住他搁在我肩上的手,瞪着他。

  他看看我,不置可否。却说:“你剪这样很好看。”然后站起来,“我该走了。”

  “浪平!”我叫他。他不回头,就那样走开。

  我冲到门口,对着他的背影叫说:“星期天我会过去,把你那该死的约会取消,听到没有?”

  我想他是听到了。

  对很多人来说,爱情是生活的主题,小说的主题,传奇和故事的主题。但浪平太亵渎。爱情并不总是有意义,当我们试着去解释,并不都能有个所以然。而这个“没意义”也许对浪平而言,就是所谓的意义。

  就是这样,浪平就是那样——想到这里,我忽然怀疑“什么叫做那样”?说不出个所以然。突然发现,我其实太将它当作所以然,对浪平关心太少。

  这晚上,我又睡不着。已经太多年,我总是睡不好。隔天到学校,我想我的脸色大概不太好。浪平的同学,涂正恒座位就在我隔壁,好意地问候我说:“看你精神不太好的样子,没睡好是不是?还有十分钟才上课,休息一下。”

  “谢谢。”我对他笑一下。

  涂正恒算是个相当亲切的人,和浪平不一样——浪平对我当然是“好的”,因为我们之间存在一种“同伴”的情感。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他的,但我想,他不是一个太“亲切”的人。好像我也一样。还有何美瑛。

  “还习惯吧?”涂正恒说,“刚巧碰到月考,大家都在赶进度,可能比较吃力一点。”

  “还好。”我说,“陈老师的班级进度稍稍超前,让我受惠不少,不致于手忙脚乱。”陈老师是个休产假的老师,我代她的课。

  “那样就好。有什么问题的话,别客气,尽量来找我。”

  “谢谢。”

  时间差不多了,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涂正恒聊天。他隔壁的女老师起身要去上课,经过我们,看着我们的说笑,皮笑肉不笑地说:“感情这么好啊!涂老师,你偏心哦,对漂亮的同学特别亲切!”用的是玩笑的口吻,嗓子尖尖细细的。

  涂正恒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

  我把课本夹在腋下,说:“那我先走了。”对两人笑一下,掉头甩开他们。

  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那女的尖尖细细的噪音,总是让我想起凤凰郑。实在是很不愉快的回忆,所以我特别不喜欢碰到那女人。而且真巧,她也姓郑。

  这一天乱七八糟的过去。下课后我原想顺道去找浪平,想想还是作罢。我想回去睡觉。但虽然只是临时代课,也不轻松,我得盯着那些小萝卜头打扫扫除,还得陪着听那些什么主任组长训些有的没有的又臭又长的东西,简直活受罪。我常常觉得,那些人心理多少有些变态,才会那么爱教训别人爱发号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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