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个月。”
“为什么要辞职?”沈广之脱口问,立刻画蛇添足解释说:“很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听你们的谈话,但你们刚刚那样旁若无人的喧哗,我很难不听到。”
他尽可能摆出最冷淡的态度,可有可无似地探询他最关心的事,其实在那种嘈杂的吃食地方,他若不是有意想去听别人谈话,还是不容易听清楚谈话的内容。
“不是我想辞职,而是这工作一开始就说好只做两个月。”苏小小老实的回答,不安地反问:“你都听到些什么?”
她有点担心,因为她不确定她刚刚吃饭时和丹尼尔到底都说了什么,她怕她有什么“不妥的”言谈学止,被沈广之看到或听到,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这么在意沈广之,如果是田优作,她想她顶多笑一笑,任他讥讽,但对方是沈广之,她既在意又担心。
沈广之若有所思的看着苏小小,像是想研究她心里在想什么。
“听得够多了,差不多该听到的都听到。”他说得很慢,一边紧盯着苏小小,注意她脸上的神情变化。
苏小小只觉得脸上一团火在烧,想躲却无处躲,垂下头又欲盖弥彰,简直像猎物一样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环伺下。
“那……那我……”她像柿子红透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有没……没说甚……什么奇……奇怪……的……的话……”
沈广之嘴角隐扬着笑,苏小小结巴不安的反应不知为什么让他心花怒放,觉得充满希望,他露出连月来第一朵难得的笑说:“你想你平时怎么大言不惭,刚刚就如何大言不惭。”
完了!那表示完全没“形象”可言!苏小小不免有点懊恼,随及又为自己的“在乎”感到失笑起来。她在沈广之面前早就没有什么形象可言,她也不是今天才认识他的,而沈广之也早就摸清楚她的“底细”,所以她反而坦然笑说:“没办法,你也知道我是守财奴转世,只对钱感兴趣。你不知道,有个好管闲事的家伙,在我昏倒时送我上医院,才住一夜吶!才一夜!就去掉了我五仟块大洋,真是坑人!我只是……呸,只是睡眠不足而已,那家医院简直在开黑店,比五星级酒店还贵!五仟块大洋呢!想想我要攒多久才攒得起来?所以实在不能怪我不知图报感恩,那家伙实在太多管闲事!”
她想沈广之已听到一切,就为自己埋怨“恩人”的言词解释脱罪一番。
“哦?你说得的确有道理!才因为小器省钱餐餐吃面包,又为了赚钱工作过度以致体力不支昏倒而住院,就被坑掉了五仟块大洋,实在很宽枉!”沈广之学着苏小小的口吻,似是而非地嘲谑她。
“你这是在讽刺我?”苏小小翻翻白眼,眉头也皱起来,完全忘了她和沈广之间那段形同陌路的生疏时光。
就连沈广之也好象忘了那场不愉快,和他意图“报复”的决心,他哈哈大笑,显得很愉快说:“我可没这个意思;不过,很不巧,我就是那个好管闲事的家伙。”
“什么?是你!”苏小小乍知恩人,非但不感激,反而有仇似的说:“沈广之,你就是专门和我过不去!大惊小怪,害我白白被坑掉五仟块!”
“别这样!我赔你成不成?”沈广之靠近,单手撑在墙避上,俯脸看着苏小小说:“你为什么不打算再回大学念书?那家学校真有那么糟吗?”
苏小小被他这么一看,刚刚的蛮横敛了敛,芳心悄悄在跳,他避开他的眸子说:“本来我是打算念完大学再说.但既然被退学,那家学店又实在是不念也罢,重考又不知要考到何年何月,倒不如……”
她蓦然住口,好险!差点又不防地说出心海深处的秘密梦想。
“倒不如怎么样?”沈广之追问说:“倒不如飘洋过海去追求梦想,是不是?你拚命存钱就是为了想离开这里,出国去追求你的梦?你的梦又是什么?只是飘洋过海而已吗?”
苏小小咬着唇不说话。
“我无意刺探你内心的梦,但如果你飘洋过海只是为了单纯的吟游,我劝你不如找所学校好好念书,才不负你飘洋过海去追求梦想。”沈广之为苏小小着想考量。
他知道苏小小死命赚钱为的是飘洋过海追求梦想,但他并不知道她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苏小小听了却大大吃一惊、吓了一跳,她睁大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想吟游四方,当个流浪的吟游诗人?”
她实在太惊讶了,沈广之总能窥破她的心思,却不知沈广之只是以她的个性判断,为她着想考量时所假设的疑问而已。
沈广之没料到自己如此凑巧得知她的梦想,不动声色不露任何痕迹地说:“你想当流浪的吟游诗人,可曾想过,‘诗人’可能读过多少书、历练过多少人生经验?再说,‘流浪’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通常可能意味着贫困与飘泊无靠,甚至可能受人歧视和轻视。”
“是啊,我也想过,所以我才拚命存钱,我不要求舒适,但也不想象那些可怜的吉卜赛人。那种贫病交迫、无依流浪的诗人我可不当。我希望维持最起码的生存尊严,吟游天地,流浪一方又一方;其实这只是浪漫的说词,大抵只是像欧美青年自助旅行一般,以最省钱的方式旅游四方,去体会各种不同的山高水深。”苏小小心想沈广之既已知道一切,便不再隐瞒和盘托出她的梦想。
“但你这样赚钱、存钱要存到几时?你打算存够多少钱就去追求你的梦?”
“我想存个六十万,可以供我吟游三年。”
“那三年以后呢?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苏小小楞了一下,像是沈广之这问题问得非常突兀。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她茫然榣头说。
沈广之料到她有这种反应,一连串问题倾巢而出,他说:“你怎么可以没去思考这个问题?三年后你回到这里,一无所有且一无所长,难道你想再像现在这样,过着不知明天在哪里的生活?你现在可以这样,那是因为你还年轻、你有梦想,但是,当你那个梦想达成以后,你该怎么办?你的‘梦想’只对你的心灵有帮助,对你的实际现实生活却没有帮助,三年后你回来只是空得一个满足的心灵,你的见识也许增长,但你的谋生能力却没有任何增长,到时你不再年轻了,又没读过什么书,又无任何专长,你该怎么办?难道你想象现在这样,到处打临工,这样没出息的过一辈子?结果,你不但成不了诗人,你连什么都不是!”
“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苏小小喃喃摇头。沈广之的话句句如当头棒喝,她所想、所考虑的只是吟游的梦,并没有想太多,沈广之却想得深远。
“所以,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沈广之更靠近苏小小,眼神流露的全是爱意和关心。“你可以像现在一样,为飘洋过海的吟游梦想努力,但你一定要计划妥当,找间好学校,好好的把大学教育受完。相信我,念书受教育对你的人生绝对有帮助,不只是实质上的,藉由你从书中得到的一切关于性灵或形而上的思想,你会获益良多,体悟更高、更深远的东西。你可以一边念书一边利用假期四出吟游,这样两相兼顾,等你回来以后,就不致于感觉太空泛。”
“我……我不知道……”苏小小还是茫然的摇头。
“不必迷惑,你还是照你的目标计划进行,只是方式修改,把漫无目的的吟游流浪改为学游并兼的充实生涯,同时着手搜集学校的资料。”
“搜集资料?”
“这一点你别担心,交给我,我会帮你挑选一间风评好、内容实在的学校,不过,你打算什么时候‘飘洋过海’?”
“总得再过一两年吧!”苏小小无精打采地回答。
她知道沈广之是为她好、为她着想,但是思及现实问题,她的“梦”,还是只能先搁在一旁。
“为什么?”沈广之问,他以为苏小小该是“迫不及待”。
“因为……”苏小小脱口而出又急忙住口,她总不能告诉沈广之,她已囊空如洗。
“是因为经济因素?”沈广之察颜观色,试探地问:“我没有意思要窥知你的‘私房钱’,不过,我想你应该存了不少钱才对吧?”
他用玩笑幽默的方式化解尴尬。依他的想法,如果以苏小小自订的六十万为基准,估量她没日没夜的工作情形,保守估计大概也攒下了三分之一的费用,剩下的三分之二,他不管用什么方式也会迫她接受他的帮助,他是舍不得让她离开他身边,但他更迫切想帮她达成她的梦想。
但是他千想万想,还是难以料到丹尼尔那个“意外”。
苏小小当然也不会告诉他这件事,她耸耸肩说:“的确是不少,不过……算了!”她甩甩头。“我得去工作了,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
“等等!”沈广之拦住她不肯放她走。“把话说清楚;还有,你该不会真的跑去当那什么搬运工吧?”
“这你也听到了?”苏小小嘻皮笑脸地说:“我好不容易才托以前的同学帮我找到这份工作,酬劳挺不错,一天有一仟块大洋。”
“求求你好不好?这个钱不要赚!那种工作根本不是你做得来的!”沈广之看她那样嘻皮笑脸,完全不当一回事的模样,简直快疯狂,他实在无法想象苏小小那样纤细的身躯,背负四、五十公斤,可能比她体重还重的货物的凄惨景象。
“没问题的啦!你怎么跟丹尼尔一样紧张兮兮的?又不是你们要去!”苏小小还是那一贯只要有钱赚,万事皆可以的态度。
“不行,算我求你,这个钱不要赚!你要工作,我可以帮你找工作,总之,就是不准去赚这个钱!”沈广之用专制的口吻说:“你还是好好计划这个暑假出国念书的事,把时间腾出来,先打好一些语文的基础,出国以后就比较容易进入情况。”
“这个暑假?沈广之,你是不是疯了?”苏小小被沈广之的话吓到,他简直在说天方夜谭。“现在都快六月了,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到哪去找六十万?还有到什么地方落脚?哪间学校肯要我?都是问题!”
“所以我才要你现在开始好好计划。”沈广之说:“手续和学校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处理,你只要想好方向就好,好好计划你接下来几年的生活;至于费用问题,你不是已存了不少吗?还缺多少?”
“是啊!是不少!”苏小小语气又好笑又无奈。“但离我的下限目标还差一截,少说也要再一两年的时间。”
“为什么?”
“为什么?”苏小小啼笑皆非,沈广之这个问题简直问得又可笑又滑稽,她又重复一次说:“为什么?因为我没有叔叔,舅舅的腿也都不长;更没有什么陌生的、暗地呵护我的长腿公、婆、伯、叔、婶、娘;我又不信天主,圣诞老人不会眷顾我;我又不能去抢劫银行,这就是,‘为什么’!明白了吧?沈大少爷!”
她说到最后,口气越来越酸,沈广之掂掂那酸,微微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
天啊!这简直是更没脑筋的话!苏小小的大梦什么问题都没有,就是钱的问题,钱是阻碍一切的关键,也是叫她最需要担心的实际问题,她翻翻白眼,轻声哼了哼:“这个才最叫我担心!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得回去工作了。”
“等等——你还没答应我,不去当那什么搬运工。”沈广之又抓住她。
“沈广之,你有病是不是?还是太闲了,所以跑来这里讨人嫌?”苏小小无奈的站住说:“我不工作就没钱赚,难道你要我喝西北风吗?我和你那些高水平的女伴不一样,我们层次不同,我只能形而下的谋生计、讨生活,和你们那种上高级餐厅、优雅的喝着研磨咖啡、聊些形而上的玄谈等生活方式和哲学完全搭不上调,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请你不要以你世界的标准来要求我,我会自卑的。”
她说得真真假假、非非是是,口气很正经,沈广之却完全否定她的“异同论”,诡着笑脸说:“是吗?怎么我听不出一点‘自卑’的味道?你只是找籍口排斥我,我不觉得你和我之间有什么不同,更没有所谓层次的问题,你说我们世界不同,纯粹只是为了排斥我,这一点我早已很明白。”
“我干嘛排斥你?我只是说事实,要不然,叫你上‘空气流通店’吃饭,你受得了吗?没三分钟你就不自在透了,这就是层次的问题。打个比方说,你是贵族,我是平民;你供养宫廷画师,而我则心仪流浪的吟游诗人,你看看,我们的世界实在是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沈广之再度逼近苏小小。“你不是常和莎白上高级餐厅吃饭吗?那一次我看你的态度倒是自在得很。你根本不当那是一回事对不对?还有,你说得不对!我并不欣赏宫廷画,我喜欢民间采风。”
“算了,我说不过你。”
“那你是答应了?”
“沈广之,你是存心逼我喝西北风是不是?还是你要养我?”苏小小瞪起眼睛。
“有何不可?”沈广之低下脸,咬字极轻:“只是,你肯让我养吗?”
他突然说出这种荡人心弦的话,苏小小芳心不禁又是一跳,但沈广之说这话却没有意淫的味道,自然又顺口,完全是健康的感受,他接着说入正题:“你还是放弃那个工作,到我事务所来,我给你一份工作,这样你就不会喝西北风了,行吧?”
“可是我能做什么?我又不懂建筑……”苏小小踌躇又犹豫。
沈广之轻轻笑起来。
“放心,不会叫你做那些‘高难度’的工作。”他笑说:“你只要帮忙做一些杂务性的工作,偶尔帮会计处理简单的账务工作就可以了。”
“唔……”苏小小沉吟一会。
“怎么样?”沈广之笑着问。
“听起来好象很轻松,但——”苏小小耸耸肩,大言不惭:“但可想而知,这种‘类小妹’的工作,酬劳一定不会多!”
“老天,你可真贪心!”沈广之忍住笑,苏小小的反应在他意料中。“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的,一天一仟块银元怎么样?”
“真的?”苏小小眼睛亮了起来。
那是标准的守财奴眼神,钱鼠唯一的光辉,但她仍稍有犹豫说:“可是,这样不太好吧?别人会不会说闲话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