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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病呻吟的年代 page 3 作者:郭晏光

  “不气了?”我的回答,依旧是笑。

  “不气?!”他瞪大眼睛,粗声粗气的。“我还真想掐死你算了!第一次自告奋勇,你就这样拒绝我,太不够意思了吧?”

  “别这麽夸张!”我笑说:“只不过是不跟你学游泳而已,你显然是藉题发挥,夸大你的脾气。”

  大傅看着我,又看看街头,然後才低声说:

  “我的确是藉题发挥,我受不了被你拒绝的难堪。”

  “这算什麈难堪?”我不以为然:“你就是自我意识太强,才会有这些不必要的情绪发生。”

  “就算是吧!我不容许有人拒绝我,尤其是你——”他伸手抚摸我的脸颊,一瞬间,一向跋扈张扬的脸庞,似乎弥漫上了一层温柔的色彩,但随即就隐略无踪。

  他粗暴地把手移开,像是心烦意乱,又继续往前走,我赶忙眼在他身後。他突然停下脚步,我收势不及,撞在他身上。他由身後抓住我的手,环过他的腰际,郑重地警告我说:

  “这一次就算了。下一次——下一次,绝对不允许你再有任何拒绝我的言词或动作。”

  这就是大傅,霸气十足的大男人主义信徒,虎豹小霸王一个。

  我能多说什麽?反正是相逢了。

  第八章

  午休的时候,我正要上顶楼,绿意叫住我。

  “大苏,你上哪?”

  “顶楼。有事吗?”

  “顶楼?你不厌啊?我看你天天往外跑,还以为你发现什麽好地方,原来是顶楼——”绿意边说边摇头,一副恍然大悟,又不可思议的模样。

  “好了!”我看着好笑:“到底找我什麽事?”

  “这个星期天和K中高二一班的联谊,你去不去?”

  我摇头。

  “怎麽不去?你朋友——那个傅自有,不也在那一班?”

  这我倒没注意,大傅像是说过,他是K中高二一班的。

  “你参加吗?”我问。

  绿意点头。

  “这样刚好,”我开玩笑说:“你帮我多看着他,防范他情花四播,算是监视。”

  “你怎麽对人这麽多的怀疑?”绿意说。

  绿意并不真正了解我,而我对许多事,又懒得多加解释,我们在认知上有很大的误差。

  “算是我说错。”,我说:“不过,大傅说过,他跟你还满聊得来的。”

  “是吗?他真的这样说?”绿意的口气,明显的不信任。

  我含笑点头。

  “我倒不这样觉得。傅自有这个人,气焰太盛,太过於自信,我真怀疑,你怎麽受得了?”

  我微笑不语,往顶楼的方向走去。绿意忘了,她自己也是一身的锋芒,也是同样的对自己信心满满。也许她少了大傅跋扈的张扬,可是,那气焰,同样的令人灼伤。

  虽然这样,我还是期待和她之间,友情的发展。我和呆呆也许更为投合,但不可否认的,绿意有她的优点。除了理直气壮,她的自信与天真无畏也都是我响往的对象。

  这时节,阳光虽然已经不再那么嚣张,但从楼梯处乍走入顶楼空旷的阳光笼罩中,一刹时,还是眼花撩乱,分不清方向,举目望去,只是一片白花花的空茫。

  我停下脚步,闭上双眼,感觉得到地球在自转。—阵昏眩过後,我才又重新张开眼睛,朝楼墙走过去。

  我靠着墙,软软地趴在上头。日晕眺望起来,是那样神秘华贵,充满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离奇。然而科学家研究说,南极上空臭氧层破了一个大洞,紫外线辐射正以绝高的姿态争相蠢蠢欲动。对那些爱漂亮和怕死的人来说,阳光从此照来,也许不再是那麽的温柔。

  我也怕死,也爱漂亮。可是,这当口,日光这种温触,懒洋洋的,叫人好舍不得。这和那些贪嗜杯中物的人心理是一样的,明知酒是沾不得,可是三杯下肚以後,意与风发起来,摘星捞月的,多少豪情壮志慨然而生,高声放歌“且乐生前一杯酒”,什麽病痛踌躇和挫折全都搁在一旁蒙尘去,不愁。

  我暗自偷笑。是啊!李白不早说了: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况且,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自古多少墨客骚人,追求的就这三杯下肚後的解放——

  或说是不负己心吧!所有的任性与骄纵,为的,不就是不负自己的心吗?所以,大醉後,依然豪饮,落拓挫折处,仍旧不改其志。甚至,我爱这阳光暖暖懒懒的温触,这不舍,为的还是“不负”这二字的执着。

  唉—休说!我到底又懂什麽?

  呆呆每次见了我,每要骂我颓废、无病呻吟!

  “这世界既有它遵循的轨道,既定的秩序,你做什麽破坏这一切既定的平衡!”

  “话是这麽说没措,可是,好呆呆,你有没有想过,轨迹以外呢?轨迹以外的世界是怎麽运转的?”

  大根六十年代盛行的嬉皮主义,都和我有着相同的迷惑,所以他们反,对什麽都反,结果仍得不到什么具体的结果或者答案,反而陷入大麻的烟雾氤氲中。

  谁知道呢?!也只是也许。

  我趴在墙头,不理会曝光的拨弄,等着那帧熟悉的背影出现。

  一秒、十秒、一分钟、十分钟过去了,楼墙下的风景并没有因为我痴情的等待而见怜,填补上那一段空白。

  老天!我究竟在憧憬些什麽?

  我把脸埋在衣袖中,颓丧而无生气。

  等待是一件累人的事。它凝聚了我所有的渴盼,却回覆我毫无道理的失望。

  我缓缓抬起头,无力地垂下眼睑,有个人站在花圃上对我招手。

  是的,是在对我挥手。我看清楚是他的身影,也举起手拚命地朝他挥动。他好像笑了,双手围在嘴旁,像是在对我说什麽,我听不见,然後,他又挥手,我也拚命挥手,两个人,成就了一幅最动人的风景。

  我仍然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可是,这又有什麽关系,与其对一个名字相思,不如记忆那一帧晨美丽的风景!

  第九章

  换好泳装,走出更衣室的时候,廖胖肥胖的身躯,土墩一样,横互在前头,赶鸭子上架似的,直催我们整队集合,一边吆喝着:

  “动作快一点!你们这群软脚虾!”

  队伍里有人不满地哼道:

  “死胖子,也不想他自己身上脂肪堆了好几斤,寒多不用火烤就会生热,故意挑个寒流赶我们下水,根本是居心不良!”

  那几天蒙古冷高压长驱南下,太平洋上空缺乏强势的暖流牵制,冷气团盘桓不去,天气湿冷阴寒,流行性感冒大肆猖獗,伤风咳嗽者不在少数。

  而廖胖却赶在这时候要我们下水,还振振有辞:

  “别以为我没过过多天。想当年,摄氏二、三度的低温,我照样下水练习。这点冷算什麽!你们就是舒服的日子过太多了,禁不起一点活动,不中用!”

  有一、二一个人,眼泪鼻水实在流得不像话了,请廖胖通融,改日补考。廖胖横眉一暨,恶声恶气的说:

  “你们今天不下水,学期考试就是零分。等着明年再见吧!”

  恶吏当道,善良的老百姓只有忍气吞声。

  可是,大奸大恶之徒,也有他欣赏事物的角度。当绿意以极其优美的姿势捷游过五十公尺时,廖胖多肉的嘴角,挤成一团团的油块,造作出一朵难看的微笑。

  角落理有人鄙夷地说:

  “死胖子,最好笑掉他的下巴算了!看他神气得意的样子,恶心死了!他就只宝贝那个夏绿意,看他对她那个亲热样,笑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癞蛤蟆一只!”

  虽然我也很讨厌廖胖,虽然她们的矛头句句都是指向廖胖,但绿意是我的朋友,我不原听到任何涉及到她的闲言,我还是游开她们那个角落,沿着池畔,半游半走到中线的地方。

  池水真的很冷,刚刚好不容易才保持住的一点温度,因着这一番波动,随水波的泼散而流失了。我忍不住一直颤抖,喉咙有点哽塞,心里知道完了,这回上岸以後,起码得伤风感冒,咳个—、二个月。

  “要游动,尽量动,这样才不会冷!”冷不防有个声音在我耳朵旁响起,接着一双大手,把我拖离池畔,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游动。

  还好,童年对水的记忆还残存在肢体当中,虽然还是很生涩,总算还不至於手忙脚乱地乱窜。

  “对!就是这样。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吧?不会再那麽冷了?”

  声音很温和,不过是陌生的。

  “对不起,吓着你了,看你一直缩在那里,忍不住就把你拉出来。”他抱歉地笑了笑,很温煦,丝毫没有凌人的气焰。

  “哪里!我本来以为静止不动大概比较不冷,那晓得越缩越冷。还好,你拉我出来游动,不然,大概早冻僵了。”我笑着说,莫名其妙地对这个人有着好感。

  他抬头,看了一眼廖胖那个角落,笑着问:

  “测验?”

  “嗯。”我点头,不加思索的说:“要不然,大冬天,傻瓜才会下水冰鱼。”

  “啊?!”他歪着脑袋看我,嘴巴张得大大的,笑得很开心。

  我脸红口吃起来。

  “啊——我——我不是,我不是这个——这个意思——你知道——我——我——我的意思是——是——”

  “我知道。”他笑着拍拍我的头。

  泳池对岸,好像有人在叫他,他回过头,对那边摆摆手。我跟着看往那个方向,眼廉里却占满他的背影。

  ——啊—这个背影——

  “怎麽了?”他伸出手,玩笑地在我眼前摇晃。

  我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心里有股莫名的激动。那股激励毫不安份地在心海里翻搅汹涌,我觉得有种情绪要泛滥而出,抑制不住,终於脱口而出,声音却带着颤抖:

  “啊—是你吧?寄读在K女中——”我低声叫出来。

  他含笑点头。

  我掩住脸,泪水沾湿了好几根指头。

  “果然是你——太好了—”我高兴得不知该怎麽说。

  水波粼粼,黄澄澄的波光照亮了许多的心事。我用手臂擦掉泪,抬起头,鼓起最大的勇气对他说:

  “长久以来,我一直在顶楼看着你——看着你甩着背包,走向校门口的背影。也许你觉得我很傻,可是,那却是我每天最大的渴望。你的背影让我有种惆怅荒凉的感觉,可是,每次看着,我都觉得好舍不得,有种地老天荒的孤寂感——可是,我还是最爱阳光下,你和天空展延成同一颜色的背影。那风景,凝成了我每日最幸福的渴盼——”

  我说着,眼角不停地溢出泪。不是悲伤,虽然酸酸的。好像多年的心愿,今日得以一偿。

  他伸出手,拨出我眼角的泪,仍是和煦温暖的笑容。

  “我知道,”他说:“我都知道,谢谢你这样看着我。”

  “你知道?”我不禁一呆。

  “你忘了?”他又笑了,好像笑容是他的标志。“我还对你挥手呢!”

  “可是距离那麽远,你不可能看清楚是谁的。”

  “不!我看得很清楚。”他摇头说:“我的视力很好,所以你一来到这里,我就认出你了。好几次,你都坐在池边见习,今天看到你下水,忍不住就过来了。”

  啊!原来是这样!我深深地感谢上苍,让我们这样的相遇——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他说。

  “苏,苏宝惜。”

  “苏宝惜。”他重复了一遍,咀嚼着,像是在品尝它的味道。“好名字,让人宝贝又怜惜。”指着自己说:“我叫沈浩,你别忘记了。”

  沈浩!我怎麽会忘!这样子的相遇,我怎麽会忘!

  泳池廖胖那边,叫到我的号码了,我回头看一眼。

  “轮到你了吧?”他问,闪烁的笑眼中,映照出我酡红的脸。

  我含笑点头,再看他一眼,然後游出两人凝望的波痕之外,身後衣旧感觉得到他温煦的目光。

  第十章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壶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今春延续去冬的严寒,东北季风沁寒刺骨,冷气团一波接一波,我的咳嗽从去年岁末以来,也就一直没有停止过。

  这时候,再来诅咒廖胖也无济於事了。反正本来就是预料中的结果,大概我生来就没有健康亮丽的命。

  呆呆每爱认真研究我,看我日渐消瘦,她说:

  “你这样子,越来越有林黛玉之态了。”

  好呆呆,怎麽忘了林黛玉是怎麽红颜憔悴,孤寂而死的?

  我不要!

  “你别乱说,才不像!我言词那点像林黛玉那般尖酸刻薄?”

  还有才情啊!林黛玉才冠诸粉佳人,孤高自赏,我一点也比不上。

  呆杲不耐烦,挥挥手,笃定的说:

  “反正都一样,你们都同样的不食人间烟火。”

  我叹了一口气,好呆呆,也许吧!我们都同样有—段抱着药罐子惆怅的青春。

  每在这咱时候,我的视线自然就锁落在绿意的一颦一笑中,内心纷乱纠葛,充满了不安与苦涩。

  呆呆顺着我的视线,跟着眺望绿意好一会,然後说:

  “你这样看着夏绿意做什麽?羡慕?她的确是很活泼,可惜,自我意识太盛,不会珍惜体谅别人的心。和这种人做朋友,你会受伤太多,终至不堪负荷。”

  “你怎麽说得这麽冷酷?”

  “我只是实话实说。”呆呆换个姿态,遮去我的视线。“我不像你,那麽滥情一点温情,就相信永远的天长地久。感情这种现实的东西,你再怎麽珍惜,舍不得,还是敌不过它变质的速度。所谓聚散离合,也只不过是它繁殖的温床,每次都哭得肝肠寸断,只是徒然浪费自己的泪水。”

  “你这话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什麽意思也没有,我只是不相信所谓的天长地久。‘至情只可酬知己’,我也懂得,可是,知己这东西——”呆呆摇摇头,有点落寞哀伤。“怎麽求?难——”

  “你也相信知己?”我看着地板,笑问。

  呆呆神情一楞,然後哑然失笑起来。

  “相信,我当然相信。这一世,可相契的知已有三个:一个是刚死的、一个是还未出生的,再一个是乱世流离,迷失在历史的洪流中。你说,我怎麽会不信呢?”

  “这麽说,我们不算是知己——”我低声说。

  她讶异地看着我,随即一甩头。

  “别把知己的标准订定那麽低。你说,我们那一点相知相投?我们之间只是一种因果‘孽缘’,也许是前世彼此相互亏欠,所以还一世,彼此才会有所纠葛——”她再看我一眼,摇摇头。“知己?算了吧!这骗人的东西。”

  我不完全相信呆呆说的话,它只不过是蓄意矫饰,掩藏自己内心真正的软弱。

  否则,她不会跟我说这麽多。可笑的是,我一直以为她从来不理这些个惆怅落寂颓废无聊的事!

  “愁人莫赂人问愁,说向愁人愁更愁。”这她也知道,所以她一直默默地陪我爬上顶楼,看尽日光山色,却不提自己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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