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叔叔,你说今天要带我去看爸爸的……]
郑旭阳[啊]一声,歉疚说:[对不起,春夏,叔叔今天有应酬,不能带你回去。下个礼拜好不好?叔叔保证一定会带你回去看爸爸。]
[不好。]春夏使性子,[我今天就要回去。]
[春夏……]郑旭阳不知如何是好。对自己的女儿关玲,他绝不会也不曾这么纵容,对春夏,他却不仅放纵,甚至讨好。
[春夏,对不起,叔叔不是故意的。叔叔今天真的有事,你别跟叔叔生气。]
郑旭阳低声下气道歉。
郑杜皖看不下去,转过头,表情柔和,说:[春夏,叔叔有工作,你要听话。][我带她出去好了。]郑关昭一口咕噜喝完牛奶。
[你还有时间?你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了。]郑杜皖瞪眼,[春夏,你听话,跟阿姨去逛街,阿姨帮你买新衣服。]
[对。]这好主意郑旭阳连忙附和,[阿姨带你去买东西,看喜欢什么,让阿姨买给你。]
春夏心里不十分情愿,但九岁小孩也好哄,再看关玲那种企盼的脸色,小人精心思飞快转了转,说:
[关玲姐姐也去?]
关玲是郑家正宗的女儿,当然少不了她。春夏多此一问,但关玲暗里又羡慕又感激春夏。她就是没办法像春夏如此对父母[撒泼],同时又觉得春夏可怜,下意识对春夏多让三分,尽给正面分数,也不嫉妒春夏抢了父亲的疼爱及关注。
[小鬼头,一听有东西买就把你收买了。]连郑关昭也好象比较注意撒赖任性的春夏。
春夏仍不理他,只是看着郑旭阳。
[去。关玲姐姐当然一起去。]郑旭阳连忙保证。
春夏这才不作声。
郑杜皖打扮费时,能出门时都已经近午,两三家精品店逛下来,耗去大半天。
春夏饿得肚子呱呱叫,且觉得无聊,嘟嘴埋怨说:
[ 阿姨说要买东西给人家也没有,人家肚子饿了!]完全不懂得看时间场合。
[春夏,你再忍一下,妈妈待会就会带我们去吃饭。]关玲婉言劝慰。
春夏只好忍耐,一忍又忍了半个多小时。对一个肚子饿兼无聊的小孩来说,无异分秒如年。
[关玲,春夏]郑杜皖终于招手。一位年轻店员站在一旁伺候,架上一件件最新的童装。
店员先伺候关玲。一套套白蕾丝裙,系大蝴蝶结的小洋装,把关玲妆点得像个小公主似。郑杜皖在一旁指挥,这个颜色不好,那个搭配不对,关玲全无意见。洋娃娃般动也不动任母亲作主摆布,乖巧极了。
然后轮到春夏。春夏实在任性不识相。店员刚递上一件深蓝色的小洋装,春夏就皱鼻嫌弃说:[这个丑死了!我不要穿。]
店员望望郑杜皖。郑杜皖叠着修长的腿,姿态优美的斜倚坐在沙发上。说:[就照她喜欢的吧。]
店员立刻讨好春夏说:[小小姐不喜欢这个,那你告诉姐姐,你喜欢哪件衣服?]
[都不喜欢。]春夏很不好伺候。
店员耐着性子陪着笑脸,挑出一套粉红色的海军领短裤装,说:[这个好不好?很可爱的。你要不要试试?]
春夏不屑的甩头。这个也不要,那件也看不上眼,加上肚子饿,显得更烦躁。末了不耐烦说:
[我统统都不喜欢啦!阿姨,我肚子饿了,我们走啦!]
春夏挑三嫌四,表现得像个十足娇蛮被宠坏的小孩时,郑杜皖心里便微微皱了一下。这时面无表情,领了两个小女孩离开。
附近有家快餐店。郑杜皖稍稍弯身,询问关玲说:[肚子饿了吗?吃汉堡和炸鸡好吗?]
关玲点头,春夏却有异议。[阿姨,我不要吃鸡肉!]
[春夏,你不是说肚子饿吗?这附近只有炸鸡,你忍耐一次。]
[可是我不喜欢吃鸡肉。]
[鸡肉很好吃的。关玲也一起吃,你不要再说了。]
[我不要啦!]春夏不妥协。
郑杜皖不耐烦了[那你到底想怎么样?]逛了半天,这时她自己也又饿又累,春夏偏偏不识相的吵闹。
[我想吃面。]春夏被郑杜皖的口气吓一跳,却还是不识时务地提出要求。
这更让郑杜皖烦躁。这时候上哪去吃面?再说,这附近象样的餐厅都歇息了。
[这里没有卖面,只要炸鸡汉堡。]
[我不要!我要吃面!]春夏闹起来。
[春夏,]关玲扯扯她,[我们一起吃汉堡。你不喜欢鸡肉,可以吃鱼堡。我陪妳一起吃,好不好?]
[不要!]春夏甩开关玲。
这小女孩太没家教了,这种时候闹什么闹!又在大街上。郑杜皖气闷着,心里头剩的一点耐性全给磨光。冷冷丢下话说:
[你这小孩怎么这么不听话!告诉你了,只有汉堡炸鸡,你爱吃不吃随便你!]牵起关玲,丢下春夏径自走开。
[春夏!]关玲回头叫一声。
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丢下,春夏惊住,反倒忘了哭闹。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很快盖去郑杜皖和关玲的身影,春夏心里害怕,终于大哭起来。
[怎么了?小妹妹。跟妈妈走失了?]有人靠近。
春夏甩开那人的手,一边哭一边跌撞地往前走。年纪虽小,她也觉得事情有些不一样。如果是她妈妈,绝不会丢下她不要她。
小孩子不会觉得自己任不任性,骄纵,但一次的教训,印象就会很深刻,烙记下、水远不会忘记。
春夏边哭边叫[妈妈],真切有了被遗弃的孤单恐慌感。到这时候,她结实体
会到,一切跟她以前在自己家里是不一样的。太不听话的结果,她随时有被[丢弃]的可能。
像垃圾一样。眉头一皱,撒手就丢掉了。
她拚命的哭,眼泪鼻水一齐流,把母亲骤去以来的难过悲伤,把那一点幼稚的伤感,完全给哭光。
第三章
那一次事件,后来郑杜皖回头把春夏找回去,就那么不了了之。而那一次最后,她们还是在快餐店吃炸鸡汉堡。
可两年多下来,春夏也没学到多少,更没学乖,她还是不喜欢吃鸡肉,甚至更讨厌了。不过,她结实得到一个教训,同时,也很[突然]明白,在郑家,关玲叫郑杜皖[妈妈],但她叫郑杜皖[阿姨]。关系不一样。撒撒娇是可以,但她没有权利太任性骄纵,当然更不可为所欲为。
她,是寄人篱下。
她学到两件事,并且谨记在心。第一,不要惹阿姨不愉快;第二,钱的重要性。
她要吃面,人家跟她要钱,她没有,最后只好委屈的吃炸鸡汉堡。那真真是可厌的感觉。
所以此后,春夏尽量不拂逆郑杜皖的意思,但也没有太小心翼翼或像小媳妇一样处处看郑杜皖的脸色行事。比如她还是一样讨厌吃鸡肉。
通常这种情况下,寄人篱下的孩子会发展出两种极端的性格,要不变得阴沉退缩沉默,再就多了心机懂得讨巧。春夏却免了疫。因为郑旭阳宠她,她跟关玲平起平坐,甚至在郑旭阳面前更有发言权。
不过,她还是学会不去惹郑杜皖生气就是。
至于郑关昭,两年兵役服完回来,春夏跟他生疏不少。他还是把她当宠物小狗,明知她讨厌,故意惹她使劲揉搓她的头,搞得春夏每看见他就给白眼。
在这同时,在学校里发生一件事,让春夏的脾性更反阴沉退缩而行。
春夏小六刚开学,换了一个导师。老师问大家谁志愿当班级干部为同学服务,春夏很自动自发,将手举得高高,甚至有点兴匆匆。哪知老师瞟她一眼,目光掠过她,指定她座位后那个文静白晰、父母都在大专教书的女孩担任干部。
春夏自尊受伤,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不喜欢她。明明是老师自己要求志愿军的,为什么她举手了,老师却故意忽略她?春夏一直想不通。
她的个性本来就不阴沉,某些方面来说甚至可以算开朗,可是经过[炸鸡汉堡]和[志愿]事件后,她就算不聪敏,也学到一些教训加上应付事情的[本事]。
她没有退缩。越不让她好,她越要表现,没必要谦虚,做了什么她就要说出来让人知道,不肯[埋没]自己的努力,委屈自己,不然她做得那么辛苦干什么?她又没欠别人什么,没必要为任何人辛苦牺牲。
可是,即使如此,从此她还是不再自动举手志愿做任何事。
她决定,从此她做任何事都要有代价,绝不再傻乎乎的举手志愿,浪费自己的自尊与精力。
她也更加确定,小美人鱼那种什么都不敢说,默默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行径,实在愚蠢至极绝不可取。
谦让是没必要的。小美人鱼最后变成泡沫不是美德,更谈不上伟大,而只是懦弱愚蠢,加上自卑及一厢情愿和自我耽溺。
自始至终,王子根本都不知晓小美人鱼的爱,都只是小美人鱼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发颠,自己说给自己听的暗恋。搞到最后,她还以为自己为了爱情牺牲义无反顾,殊不知她只是示范了一种绝对愚蠢的证明。
如此,春夏待在郑家,越发的心安理得,少有寄人篱下的负担。尽管她明白她的确是寄人篱下,也知道她和关玲的地位不一样,更学会不去惹郑杜皖不高兴,不拂逆郑杜皖的意思。
更如此,她在郑家的日子算是愉快的,很快学会适应郑家的生存法则,即使觉得十分委屈,也不跟郑杜皖正面交锋,私下再跑到郑旭阳跟前解释诉点小苦就是。
她适应得这么好,因为她总是想,寄居郑家的日子总有一天会结束,很快她父亲就会接她回去,她不会、水远待在郑家。因为这想法,即使自觉得受了什么委屈,也不会自怜自艾地将自己幻想成孤苦悲伤的美少女,饮泣着寄人篱下的悲哀愁怨。
但她没想到,[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
命运撒了一条无形的线,硬生将她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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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一直等着父亲接她回去,但连秋风从颜冬玉死后,就没有真正清醒过。每次郑旭阳带春夏回家,连秋风总是一脸胡渣,两眼迷茫。屋子里丢满空酒瓶,弥漫着发酵成腐的酒精味道。
连春夏自己也看得出来,那已经不是她过去那个高大幽默、疼爱她的爸爸,而差不多是个酒精中毒的废人了。
结果是,连秋风酒精尚未中毒,肝就先硬化了。
病床上,连秋风干脱得不成人形,整个人缩水似,足足小了一号。春夏简直不认得他,但她还是勇敢地走过去。
[爸爸。]她握住父亲枯瘪的手。
[春夏……]生了病,连秋风反倒清醒了,眼角凝着泪。[让爸爸看看。妳都长这么大了……]
小孩子变化大。接近十二岁的春夏,严格说已经不是小孩,而是[半少年]了。
[春夏已经长成“小小姐”喽,有时连我都快不认识她。]郑旭阳开玩笑,冲淡沉重的气氛。
[旭阳……]连秋风蜡黄的脸布满愧疚。[真对不起,我没尽好父亲的责任,一直让你帮忙照顾春夏。]
[别这么说,学长。春夏就跟我的女儿一样,我照顾她是应该的。你尽管放心养病,别想太多。]
[谢谢你,旭阳。]
郑旭阳无言地拍拍连秋风的手。
[春夏,]连秋风交代,[你要乖乖听话,别给郑叔叔添麻烦,懂吗?]
[嗯。]春夏点头,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连秋风拍拍女儿,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你要快点好起来,爸爸,然后快点来接我回家。]春夏跟爸爸撒娇。
郑旭阳打趣说:[春夏,你这么急着要回家,你不喜欢郑叔叔家吗?]
[没有啦。]春夏赶紧解释,气急败坏:[我喜欢叔叔家啦!可是……我是说,我要爸爸快点好起来。叔叔,你也不希望爸爸一直生病吧?]
那气急败坏的神色惹得连秋风和郑旭阳笑起来。连秋风疼惜地看着女儿,目光渐渐哀伤起来。他转向郑旭阳,眼神里充满没说出的话,布满殷切焦虑的神色。
郑旭阳心一懔,敛住笑。
[旭阳,春夏就拜托你了。]连秋风的声音低、干涩、没有生气,简直像在交代后事。
郑旭阳敛容,神色凝重起来。他听得出来连秋风在交代什么。
[学长,你好好休养,很快就会痊愈的,别想太多。]
连秋风摇头。[你跟我都很清楚。旭阳,拜托你了。我只有春夏这么一个女儿,你不答应,我不放心……]
[爸,你不放心什么?是不是担心我不听话?放心啦,我会听叔叔的话的。]
春夏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
连秋风对女儿笑了笑。[春夏,爸爸将你交给叔叔。你答应爸爸,要乖乖的,懂吗?]
[我懂。可是爸爸,等你好了,你要带我去儿童乐园。]
这话让连秋风差点溢出泪。他做出虚幻的保证:[好。等爸爸病好了,就带春夏去儿童乐园。]
郑旭阳心酸起来。[你放心,学长。春夏就交给我,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连秋风点个头。[谢谢你,旭阳。]
然后,他的力气突然像是用光了,蜡黄的脸布满晦色的阴影,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交代完了后事,他也就没牵挂。
然后,春夏就再也没有见到她父亲睁开眼睛过。
就这样成了孤儿。
= =
郑杜皖心里对春夏一直有意见,所以对收养春夏也不是那么赞成。照她的意思,春夏并不是完全孤苦无依,她还有她真正的叔叔、姑姑,甚至外婆也还在,还有阿姨。
问题是,连秋风身后没留下多少钱,也就没有自告奋勇的亲戚出面。外婆年纪大了,住在养老院里都还需要别人照顾。那些叔叔姑姑阿姨,各人有各人的家庭,
有自己的小孩要养,多了春夏,就真的多出那么一个负担,很有差别的。
春夏自己,也不乐意被送到亲戚家,沦落到孤儿院,那更是不敢想象的悲惨。
她拉着郑旭阳的衣角,有一点可怜兮兮,仰着脸,祈求同情怜悯地,说:
[叔叔,你不会赶我走吧?]
[傻春夏,叔叔怎么会赶你走。]郑旭阳蹲下去,疼爱的搂住她,像搂抱小孩那样。
[可是阿姨不喜欢我待在这里.]
[你别胡思乱想。叔叔说春夏要留在这里,春夏就要留在这里。还是,你不喜欢叔叔的家?]
[我要留在叔叔这里]春夏赶紧伸出小手环住郑旭阳的脖子,搂得紧紧的,
怕一松手就被无形的手拎走。
郑旭阳呵呵笑,抱起十二岁、份量已经不算小的春夏。
有了郑旭阳的保证,春夏心安了不少,但还不是完全放心。所以在念研究所的郑关昭一回家,她立刻跟在他身后[郑大哥]长[郑大哥]短的,叫得相当起劲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