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顾右盼,百无聊赖。这宗将藩府,名称上虽只是个藩王府,事实上看来,和王官内院差不多。五代十国大都只是各小国彼此牵制消长的存在,各自拥兵自重,划地为王。甭说什么天高皇帝远,赵匡胤也不晓得还躲在谁的肚胎中,就连春秋战国时代的尊周天子为诸王之类那等形式上的共主也不见一个。大家各自为政,井水不犯河水,关起门来,每个人都是皇帝,反正有百姓可以管就好了,至于正名不正名的,就不太紧要了。
大概是这样,要不然上清国皇帝既为上王尊将藩,宗将藩身为他的臣弟,封爵藩王,卫士将在告诉他上王驾临时,他的反应不该那么平淡,无动于衷。那是一种极其疏冷,不以为然的冷淡。就连严奇、宗奇一辈子竭诚效忠的,也是宗将藩。至于府中嫔妃这些僭越帝权的封号,奢华的排场,森严的兵力,都只说明了一件事:随青源名义上虽是上清一处封邑,实际上根本是拥兵自重的强国!那有封邑比王畿还大的!?而且,上王一族无不想获得银舞公主,照理来讲,宗将藩既有所获,自当呈献上王,可是宗将藩根本不把上王的令谕当一回事,无视上王威权的存在。我想我的猜测大概准确,上王只是名义上的共主,或者比共主还不如──也或许是上清境内三王各自拥有相当的国力,各自拥兵自重,自成一王,谁也管不着谁。
这样的话,倒真像是战国诸雄争霸的情景。表面上客客气气的,总是血统之观、四海一家嘛!暗底里却砍得你死我活。反正古来权势之争就是这么丑恶,英明如秦王李世民,终也逃不过「夺门之变」的污点留染史册。
「公主请用膳。」宗奇从宫女手中接过膳食,端到我面前。我伸手接过,笑笑的,说:「谢谢!」
不晓得是不是我太自我陶醉,虽然卫士将和我说话的口气也是冷冰冰,可是感觉上,他对我的态度比刚刚对萧淑妃那种冷漠的恭敬,多了一种亲切。
餐盘器皿都是纯银打造的,盘中那些精致美食全是我叫不出名堂的东西,看起来美味又可口。可是我才尝了几口,就觉得厌厌的,没有一点食欲,大概是连日来紧张、疲惫、惊惶、奔波的缘故,虽然腹中又饥又渴,真正美食在前,偏偏又提不起食欲。
厌食症大概就是这种情形吧?──又胡思乱想了!真想不透,人都陷在古代洪荒里,为什么脑袋瓜老是会想起这些二十世纪的名词垃圾!算了!想想也无妨,免得心态被同化,就回不去了──这倒提醒了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不是这时代的人,沉潜意识知觉,也许精神念波变强了,就可以突破光墙的结界,回到那可爱的未来也说不定!
天晓得!
我叹了口气,把膳食放在一旁,拿起针线走进内殿。我把地上的衬衫破布,拼凑起缝好,再换掉身上的银袍。白衬衫上东横西竖,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线的痕迹,像块破抹布。没办法!我一向不擅于女红家事,别说我从没作过这些,针线我还是第一次碰呢!高中时候的家事课,我总是混水摸鱼,临了再到手工书店买些成品交差。现在为了缝这件衬衫,被针扎了好几下,锥心般地痛。也才知道,为什么一些文词诗章形容悲伤,都爱用些什么「针刺般地疼痛」之类的形容词,那感觉的确锥心!
我重新又荡落在殿门槛上,倚着门柱,闲闲地坐着。夕阳在前廊柱下不断变换颜色,暮光中,每幢人影都染满了一身的金粉。最后,一抹余晖吻过我的脸庞以后,浓浓的咖啡泥就刷满殿堂各个角落。卫士将吩咐官女掌灯,王府各院也亮起盏盏灯火,万户辉映,真不像是在人间。
「云舞殿」内并没有灯火燃亮,我觉得奇怪,回头一看,殿顶处,夜明光珠发出了晶莹的光采,盈亮了整个殿院。
太亮了!那光线使我微微抬手挡住眼,卫士将在殿门旁不知触动什么装置,一网网青纱柔柔的覆掩住夜明光珠,整个「云舞殿」感觉清美极了。
我又向宗奇要了一些水,坐在门槛上一动也不动,只是不停地喝着水。我一手提着壶,一手拿着杯,像水乡着陆的青莲,贪婪饥渴地拥抱本命的水涟。我觉得我真像是那快要渴死的莲花,体内的水份一滴一滴慢慢在涸干。我仰着脸,把腿伸得长长的,体内有股赤焰在燃烧。
虚火上身吧?我想。这名词我从报纸上成药广告上看来的。二十世纪,西方的成药攻掠下传统中药的市场,偏偏那些西药商,顶爱在那些苦得要命的胶囊包装上卖弄些古中药的名词身段,不三不四的,害得我每次惹了什么伤风感冒,不拖至最后关头,绝不轻易踏进医院或西药房。我比较喜欢中药那种阴凉的味道,可是煎熬的功夫很麻烦,我每每买了一包包的中药材回去,每每被爹爹催促着上医院。他们那三人老做些不切实际的贵族梦,性格上却端的是西式贵族的进化。
「王爷驾到。」
远处传来卫士嘹亮的呼报声,宗将藩回来了。我没动,继续喝着水。以前搭公车上学时,常常会有一种恍恍惚惚的事发生。明知道下一站是目的地,也知道自己要下车了,意识非常清楚,可是不知为什么,大脑指令并没有将这两种讯息合而为一。我常常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想,啊!目的地到了,却恍惚的不知下车,等车行过站,突然猛一恍悟,啊!我是要下车的啊!现在我就是处在这种恍惚中,我知道宗将藩回来了,却仍恍惚的,大脑并没有告诉我「知道」了又该如何。那感觉就像是知道了某件事,却迟迟不顿悟原来是和自己有关。
有脚步声靠近,我抬头,宗将藩停在殿门前,严奇跟在他身后。
「宗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宗将藩冷冷的,手一挥,摒退了左右,剩下宗奇和严奇。
严奇一看到我,就露出一种惊讶黯然的神色,直直地望着我,眼神默默在诉说着我不懂的语言。我盯着他,也用眼眸告诉他一些他大概也不懂的话。我说嫣红平安了,我好想回去。
我没听清楚宗奇回答宗将藩些什么,我只是看着严奇,心里一直对他说:我好想回去。
「严奇!」宗将藩的声音切断我和严奇交流的电波。「你过来见过银舞公主。」
严奇上前一步,对我弯膝行礼。
「上王对银舞公主的去处已经起疑,」宗将藩说:「过不了多久就会得到消息。我要你们两个从现在起好好保护公主的安全,绝不许让上王和贺将有任何可趁之机!明白吗?」
「属下明白!」两人异口同声说。
「明白就好,退下吧──宗奇你留下。」
我目送严奇的背影离去,宗将藩身形微移,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挡去了我的视线。他问宗奇说:「宗奇,可有什么事吗?」
「启禀王爷,淑妃娘娘来了『云舞殿』,见着了公主。」
「萧淑妃?她来干什么?」
「属下不知。」
「嗯……」宗将藩略作沉吟说:「下次多留意一点,别让银舞公主再这样!」
「是!」宗奇答声退下。
宗将藩走近我,把手上提的茶壶、杯子拿走放在一旁,双手横过我的背脊和膝间,将我抱起,往内殿走去。
他将我轻放在散发出幽香的柔铺上,床棂以碎钻为饰,以蓝宝为衬,染成天青色的银绣丝被,铺造出一派仙堂的绮丽。
他轻轻脱下我的绣鞋,拢齐我的发丝,后顺在被褥上;再一粒粒把我的衬衫衣扣解开。
其实这时候,看在我眼里的宗将藩,早模糊成一团朦胧的人影。我是一朵渴死的莲花,炙热的火焰,正一瓣一瓣无息地将我舔落。
我闭上眼,感觉那舌焰不断地舔吻着我。好倦!好累!说不出的疲惫!想这样睡去!沉沉的睡去!醒来又是一千年后!
「银舞!银舞!」
谁在叫我?但澄吗?我张开眼,眼前仍是模糊一片。
好累!但澄你不要再喊我了!
「银舞──来人啊!」
「王爷!」
「快去请御医来!快!」
我好像听见「医生」这字眼了。爹爹又要逼我去医院了!啊!好难过!怎么身体又冷又热!
「启禀王爷!娘娘这病是疲劳奔波,加上忧虑,身子虚弱所引起。煎服药吃了,再好好滋补调养身体,就没什么大碍了。」
「知道了,你去吧!吩咐下去,快将药煎好端上来。」
我觉得火舌仍不断地舔吻着我,从额海到足际,全身仿佛溶化在火焰的热度里,不时却又有些冰块抛掷进来,从脏腑里冷透出去。然后,我感觉到有种软软柔柔的东西贴触在我的辱上,一股清凉苦涩的汁液沿着口腔内璧缓缓流入咽喉中。我想睁开眼,力不从心,苦汁一股一股继续淹入我的咽喉中。
沉潜,沉潜,再沉潜……我沉沉、沉沉地缈入无意识的迷离混沌中……
第七章
好渴!喉咙好干!我一直看见,一朵孤挺的莲花,垂萎着,等待水乡的牵引滋润;熊熊的火焰,围舞在它的周遭,而雨,一直不来,水国在一片湖沼干涸后,早已失去了方向。
水,我想要水。
「杨舞姑娘!杨舞姑娘!」
干裂的大地,缓缓流来一条涓细的溪流,穿过火焰,湿过涸土,将莲花垂萎枯死的根茎,柔淹在怀中。
我绥缓睁开眼,闯入我眼帘的是严奇焦急的脸。
「严奇?是你?!」我挣扎着想坐起身,又跌落回去。
「是的!是我,杨舞姑娘。你觉得怎么样了?御医来过,说你只是身子虚弱,好好调养即可,不会有什么大碍!」
「严奇,嫣红和龙太平安了吧?」我再次挣扎,严奇扶我坐了起来。
「他们都很好,平安的回到家了。杨舞姑娘……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娘说你执意离开──她是怎么发现你的?我发现你不在时,简直……果然!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还是发现了你……你……你真的是银舞公主吗?」
「当然不是,那个宗将藩脑筋有问题!」我微微一笑,怎么不知觉用上二十世纪的词汇。「严奇,我想回去,我必须回去,你……」
「不可能的!」他摇头。「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我慌了。「听我说,我真的不是什么银舞公主。一开始,你不也相信我才帮助我的吗?严奇!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一定要回去,没有你的帮忙,我的处境就更艰难了!你一定要帮我!」
「不!不!我不能,银舞公主──」
「我叫杨舞!」我打断他。一激动,头晕目眩起来。「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再帮我?因为那个宗将藩吗?你把灵魂卖给他了,死都是他的人?还是你们严府一家老小的荣华富贵,你不敢触怒他?」
「杨舞姑娘!」严奇的声音在发抖,受伤的颤抖。
我立刻后侮了,这么自私的话!我是被病弱冲昏了理智,竟讲出这么苛刻薄情的话!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我执起他的手,心中觉得好抱歉。「我知道你心里的难处,我不会再逼你的。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解决,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真的很感激!」
严奇反执住我的手,握得很紧。像是惊觉什么,又慌忙的放下。他的神情不再是初见那具机器人,充满了痛苦、无望,与莫可奈何。人前的酷漠威冷,撕落了面具,展现的,竟是这番英雄情长。
「严奇……」
这神情,这憔悴……但愿我是想错了!
「天啊!为什么?为什么?」他控制不住心情,低声喊了起来。
这个问题太大了,只有沉默能回答。
「王爷驾到!」
严奇连忙起身,垂首退立在一旁。宗将藩进入内殿,立时眉头一皱。
「公生醒了?严奇,你怎么不立刻派人通知本王!」
宗将藩喜怒不形于色,总是冷着一张脸,语调也是冰封般的生寒,让人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即使眉头微皱,也令人猜测不出一丝端倪。
「启禀王爷,公主刚醒,属下正要派人通知王爷。」严奇单跪在地上,宗将藩竟没有赐他平身!
宗将藩是故意的,我知道。我只怕他怀疑严奇。
「嗯……起来吧!」宗将藩说:「宗奇!」
「属下在!」
「传令下去,加强王府内外的守衙,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任何人接近『云舞殿』。」
「听令!」
「很好!你们全都退下吧!」
两人退下后,宫端来汤药,宗将藩接过,挥手叫她退下。
他走到卧榻旁,冷峻的神色不变。我往内床略为退移,他冷冷掠下一句:「反抗我对你没什么好处,对你心里悬念挂心的人也没有好处!」
卑鄙!
可是情义无价,我欠嫣红和严奇,一款情义生命的债。
他坐下来,一口一口喂我汤药。药汁入口,凉凉的,沁入脾腑很舒服。
「你保证绝不会伤害他们!」我就着汤匙又喝了一口。
「那要看你的态度而定。」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听话,龙太和嫣红就没事;我不从,那事情就难讲了。
「宗将藩,」我学他的冷漠。「欺负一个弱女子,对你有什么益处?不过坏了你的名声!」
「是吗?谁敢说我的不是?」他俯靠过来。
「总有天理吧!」我说,却觉得自己笨苯的。我怎么会和这种专制霸主谈这些仁义道德。
「不管你怎么想」宗将藩冷眸泛着慑人的寒光。「银舞,我是要定你了。」
他将碗里剩下的药汁,一股脑儿倾入口中,俯身逼近,攫获住我的唇,将药汁送入我的口中。我不由自主地将那股清凉吞咽顺入喉中!有种熟悉感,好像在意识朦胧混沌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发生过。迷沌时的感受经验,在潜意识里发生作用,引导此时清醒的我的不由自主,我不禁张口吞受宗将藩口中流入而来的药汁,吮吸间,双唇无可避免地交缠纠结成缠绵。
等我发觉不对,宗将藩已褪开我的衣衫,双手交缠住我的腰际。顿时我的气焰全失,心中又怕又惊,又惧又怒,又愤又慌。抵抗自是当然的,虽然无济于事。
真是讽刺!女性主义再怎么猖獗,我再怎么冷漠僻傲,关于贞洁这回事,我还是比什么都在乎。云雨之事,没有感情为凭,再怎么唯美,怎么如梦似幻,我还是觉得脏,觉得污秽低贱。
我知道,所谓贞洁观念其实是男性沙文主义,为掌握其社会主导支配权,所特意加在女性身上的一道符咒;并使这符咒成了一种潜在的意念,根深柢固入每颗思路简单的脑袋,让各个阶层,甚至两性,皆理所当然地认为:女子天生该从一而终,节烈守贞;该守身如玉,永保完璧,以为那才是最崇高纯净的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