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我必须要再去一次楼花阁。」已经到了门口了,我抓住门扉,不想再继续往内走。
「不!我绝不允许。」他索性抱起了我,跨过门槛,往卧塌而去。
他将我轻置在卧塌上,我双手撑住他的胸膛,不让他贴近。
「求求你,我一定要再去一次楼花阁!」我恳求急切地说:「这样,我不会心甘情愿的──」
他没有说话,亮睁睁地瞧着我。
「好,我不强迫你,可是──」宗将藩斜倚着墙:「今晚我还是要留在这里。」
我宽心了,笑说:「随你,这本来就是你的地方。」
宗将藩翻身面壁,暗夜顿时沉寂下来。
我望着他的背影,仍然疑惑,他为何对丽妃提严奇的事?!
第十八章
上天果然没有注定我和宗将藩成为一世夫妻,我心里想回去的意愿越来越强。尤其每听得侍女在一旁窃窃私语他和丽妃的事,「回去」的想法就更浓烈。
我私访神官,询问他天象变化──我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可笑。从前我最恨爹爹、娘娘听到那些江湖术士胡言乱语,而今我自己却要依赖神官解读我的未来前途。
神官一职是世袭的爵位,父死子继,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神官还是出乎意料的年轻。
「你来了,银舞公主!」他不等我开口,面向着夜空,缓缓地说,好像早预知我会到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讶异极了。他甚至还未见到我的面容。
「你来问我,」他没有回答,转过身来,面对着我,说:「你是否能够回去,对吗?」
我心中惊异极了,还是轻轻点了头。
我不知道上清的贵族是不是都这么冷漠,宗将藩为首,严奇、宗奇,甚至贺堂,以及这个神官,身上仿佛都笼罩有一层寒霜,缺乏表情的面容上也绝不轻易泄露出内心的思考。
「银舞公主,」也许是职衔给人的印象关系,我觉得神官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神秘的气息。他缓缓又回身面对夜空。「我的能力有限,有些事由星象上只看得出一些模糊的大概。我看见漩涡,也看见银光,还有王爷、严奇大人──当然还有你,银舞公主。我看见楼花阁、波碧湖畔──好乱!一切好纷乱……那个人?!那个人影,我猜测不出。银舞公主──」他再次回身面对我。「下月既望,天狗食月、波碧湖畔,去吧!你会找到你要的答案!」
下月既望……
我的声音微微发抖:「你──能不能再说的详细一些?」
神官闭目轻轻摇头。
「我的能力仅止于此,银舞公生。」
也罢,这一切必须由我自己来面对。
下月既望,我的命运就可以决定了。神官说他看见了漩涡……也许我真的可以回到属于我的时代……
「香儿。」回到「云舞殿」,我急忙叫唤香儿。
「公主,您又自己一个人跑出去了。」香儿嘟着嘴说。
「王爷呢?你知不知道王爷在那?」
香儿嘴嘟得更高了。
「您还记得王爷!公主,不是香儿要说您,王爷一早就陪丽妃游上苑去了,还出府打猎,到现在还没见着人影儿呢!你居然到现在才问起!」
「那正好,」我说:「你快去请严奇大人过来。」
「公主。」香儿显然不明白我的用意。
「快去!」我催促她:「我有事找严奇大人,快去请他过来。」
香儿万般不情愿的请来严奇。
「杨──找我有事?」他问,迷惑着。
「嗯。」我点头。「我想见嫣红和龙太,你能替我安排吗?」
「现在?」
「现在,」我再点头。「趁现在宗将藩不在府里,不晓得我出府,省得许多麻烦。」
「可是天色已晚……」严奇犹豫不决。
「不碍事的。」
「好,」他说:「你需要准备什么吗?」
我低头看看自己,转绕个圈子,笑说:「不用了,我这样子已经够累赘了,不用再准备什么。」
「既然如此,跟我来。」
我随严奇出府,轿子在严奇府前停下。
「严奇,你是否弄错了,我是要见嫣红……」我说。
「没错!」他扶我下轿。「嫣红和龙太已经搬进这里住了,我娘请他们搬过来的。」
「真的?!」我莫名地感到欣慰。
「杨舞,我……」
「少爷回府了。」一名丫环眼尖,看到严奇立刻迎了上来。
「小虹,老夫人呢?」严奇问。
叫小虹的丫环清脆答应一声。
「老夫人和小姐、表小姐都在内厅里。」
内厅里,严玉堂、幽兰、嫣红围着严太夫人而坐,严太夫人正喝着茶,春香殷勤地在身后为严太夫人捶背。
「娘!」严奇唤了一声。
「杨舞姑娘。」嫣红看见我,惊喜地叫出来。
「严太夫人,久违了。」我对她略略欠了欠身子,二道冷光就镇定在春香身上。如果不是她献计出卖我,事情也许不会到今天这情况── 「公……银舞公主……」春香感受到我目光的寒意,结巴吞吐起来。
严太夫人假意咳嗽数声,对我说:「公主大驾光临,老身甚感荣幸。」
「太夫人言重了,」我同说:「多承太夫人和春香姑娘的协助照顾,杨舞至今尚未向太夫人、春香姑娘道谢呢!」
「怎么回事?」严奇明显感觉到我的火药味,在场只有他和嫣红不知道那一段经过。
「公主,」严太夫人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又何苦苦苦相逼?再说,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们除了那样做外,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沉吟不语。严太夫人说的没错,除了出卖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保全严府。身为一府之长,她得为严府上下的身家性命利益着想打算。再说,即使当初她没有那么做,结果也很可能是一样,她们充其量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这样想,我的态度不禁就软弱下来。
严太夫人看我心志动摇起来,趁机改变话题说:「不知公主今天驾临寒舍,有何贵干?」
我先是沉默,终于还是说:「我是来探视嫣红的,希望没有打扰到太夫人的清静。」
听我这么说,严太夫人眉开眼笑,她知道我已无意再追究,她笑眯眯的。
「哪里的话,公主言重了,公主大驾光临,老身欢迎都来不及,怎么会打扰呢!」
嫣红靠过来握住我的手。
「太夫人,」我对严太夫人又略欠了身。「如果太夫人不介意,我想和嫣红离开,单独相处一会。」
「请!请!公主请不必拘礼。」
在严府后花园里,龙太睁着晶亮如天星般的大眼睛,天真的问我:「杨舞姐姐,你果然是那个银舞公主,骑着银龙来的呀!」
「傻瓜!」我蹲下来,摸摸他柔软的头发。「你叫我怎么来着?杨舞姐姐,对吧?我是杨舞,才不是什么银舞公主!」
「可是大家都──」龙太显然没了自信。
「你别管别人胡说。」
「可是……」
「好了,龙太,」嫣红笑着拍拍他说:「你只要记着她是杨舞姐姐就够了。」
大概共同平起平坐相处生活过,是以嫣红虽然拘泥于一切传统阶级尊卑高下的形式观念,却并不会死死地认定我是什么银舞公主。
我和嫣红并肩坐在石上,龙太在一旁无聊地挥打流萤,严奇则默默站在一旁,身影和夜色融成一体,连轮廓都叫黑暗给吃吞了。
「嫣红,谢谢你,我一直想这样向你道谢,还有严奇,如果不是你们,我早不知流落何处了!」
「千万别这么说,杨舞姑娘。」嫣红摇头说:「能遇见你,是我有幸修来的福份,我很感谢上天赐给我的这份机缘!」
「嫣红……」
我觉得心口一股暖流,辣热的涌上喉头,哽在那儿,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凝固的气流,随着风,在周围慢慢流动,沙漏的时摆,悄然无息,滴就成道别的时刻。
「时候不早了,杨舞!」立在一旁久久不语的严奇提醒我,该是回宗将府的时候。
我缓缓低落了身子,拜别嫣红。
「我必须走了,请多保重,嫣红小姐,还有龙太,再见了,请多保重!」
七日望日后,可能再也没有见面的时候了。我在心里悄悄地说。
嫣红只是笑,她以为随时有见面的时候。
静夜的星空清清如水流,空气也仿佛被洗过了。到了宗将府后门口,严奇突然问说:「你真的非要离开不可?」
我想了想,没有对他说实话。
「没有,你想太多了。」我说。
「可是你今晚,一字一句都像是在道别。」
「是吗?」我轻轻带过。
「如果是真的,我会阻止你的,扬舞,我一定要阻止!」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在帮助我吗?」我感觉有一点惊讶。
「那是……」严奇抬头看了看天色,夜空同他一般的沉默。
「那是──那是我还不明白自己心情的时候。」他终于开口。
「……」
这当口,令我很难该说些什么。
一阵风吹来,空气真清新,我最怕吹这样的风,清清凉凉,我总会以为自己尚置身在二十世纪某个五光十色、狂野糜烂的繁华香尘逐散后夜中。
「你该走了。」末了,我只这么说,没有再回头。
轻轻挪移到云舞殿门口,一片漆暗,香儿又是忘了吩咐掌灯,我摸索到殿厅,香儿突然打角落冒出来。
「您回来了,公主。」她又将嘴嘟得高高的。
「香儿,是你,吓了我一跳!」
「公主,」她埋怨道:「你以后最好少和严奇大人在一块儿,王爷知道了要不高兴的!」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嘴多舌了,王爷呢?今晚来过了吗?」
香儿摇摇头。
「没有。还好没有,如果王爷知道你出府,这么晚才回来,我不被剥层皮才怪!」
「没有就好──你啊人小心眼多,为什么这么多牢骚!」
「我是为您着想。」香儿委屈的说:「宫府里每个人都在说王爷新宠丽妃,要封她为王妃,今儿一早还特地陪她游上苑──只有你,没事人一样儿,我都快替你急死了,还有王爷最讨厌你和卫士将大人见面了,你偏偏又要和他在一起,我真不懂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懂就别猜!」我推开殿房门,停了下来。「快去歇息吧!这么晚了,王爷不会来的。」
殿旁漆暗如黑洞,我想找开关揭掉夜明光珠上的薄饰,摸索了半天仍不得要领,倒是渐次适应房内的黑暗。
我回身掩上房门,走移到软塌,力道一松,「啪」一声垂直躺下。软塌出乎寻常的坚硬,而且崎岖不平,我翻身想探个究竟,突然失去了平衡,跌落入软塌的另一头。
「宗……宗将藩!」鬼崇的宗将藩总是如此让我意外和惊心。
宗将藩以最标准的防范我逸逃的姿态扣环住我的肩、膀、腰。
「回来了?哼嗯?你真是多事啊!银舞公主!」他阴阳怪气的打嘴里吐出这些话来。
这样的姿态令我呼吸困难,我对他作承诺。
「放开我,我不会跑的。」
他放开我,又逼进刚刚的问题,这次更讽刺:「你还没有回答我呢!银舞公主,什么风这么难得将你殷勤地吹出府?」
「宗将藩,」我不理会他的讽刺。「有什么事就请直接说,不要这样阴阳怪气,有失你的身份!」
「好!」他的脸上迅速结了一层冰。「告诉我,这整个晚上你上那里去了?」
「严府。」我简洁地回答。
「严府?」他的浓眉皱触在一块了。「你到严府仿什么?而且没有经过我的允许。」
来了!我对自己说。这才是他要兴师问罪的本题了。
「我去探望朋友。」我说:「我是想事先争求你的同意,可是你一早就游上苑去了,我不敢去破坏你的雅兴!」
「哼!」他重重哼了一声,将我双手并放在两侧,用腰带将我捆绑起来。「银舞啊银舞,我真希望有条绳子将你绑住,时刻拴在我身边……」
他这举动引起我微怒,宗将藩简直神经有问题,我冷声道:「何必拴住我!不是有个丽妃对你百依百顺?你何必自寻烦恼!」
「丽妃?」
「对!丽妃。她最适合当你的王妃不过了。柔得跟水一样,恬静又体贴,而且事事顺你意,不会反驳你,也不会反抗你,衬托得你英姿风发。你不是带她游上苑吗?我想,朝臣们一定会非常拥戴她,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需要的是一个听你的话、顺从你的意思,又能够慑服朝臣,母仪天下的人。依我看,这个角色丽妃最称职了!」我越说越顺口,没有注意到宗将藩狡猾的脸色。
「银舞,」他解下银袍围住我。「你不用白费心机了,宗将王妃非你莫属,至于丽妃,我另有打算──」
我疑惑难解看着他。
他诡谲神秘地笑了。
「明天早朝,」他说:「我就下令赐严奇和丽妃成婚──」
「不行!」我未经考虑便脱口而出。
「不行?」他语调特殊上扬、怀疑。
我左右摆动,想挣脱捆住我的银束带。
「你把这个讨厌的东西解开好吗?」
他解开束带,却又将它打弧绕过我后腰,以怀疑询问的眼光审视着我。
「严奇已经有了嫣红和幽兰姑娘,你不用替他瞎操心,免得破坏了人家的姻缘。」
「不行!君无戏言──」
「你答应撤回赐婚的事,我就答应你绝对不再跟他见面。」
无所谓了,做这样的承诺也无所谓了,下月既望,也许一切都……
宗将藩饶有深味地看着我,将束带缩紧,绕过他的腰际,打了个结。
「这是你说的,别忘了……」
第十九章
七月既望。
楼花阁殿,波碧湖畔,阴风怒吼,波涛暗涌,星垂一空,月正当中。
「银舞,我依你的要求,又让你来到楼花阁,这一次,你千万别忘了你所作的承诺。」
宗将藩备宴在波碧湖畔。三杯水酒,第一杯高举,告敬当空皓月;第二杯低倾、洒祝碧湖清波;第三杯,告祝过天与地,分杯互敬,倾注入彼此的咽喉中。
我脱掉曳地的裙袍,起舞邀月。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这首「邀月曲」舞来,每个姿势、每个招摆,处处烙现出爹爹娘娘和但澄的影像──啊!起舞这时分,我是那样强烈地思念着他们,过往那一段……
阴风更为凉寒,咻咻吹来,吹来浓密的乌云灰彩,星星一颗颗逐渐开始隐没。
终于,轮月开始蚀亏了边角。
「啊!天狗食月!」宗将藩惊呼出口,出现小小的慌乱。
古来传说,出现天狗食月,是不祥的预兆,必会遭致祸害。尤其对君主之尊更为不利,遇天狗食月,便须避其锋以驱其害,千万不可让亏缺的月光照射到。
我竟然忘了这样的传说,传说一向有种神秘莫名的慑服人的力量。虽然科学证明了「天狗食月」不过是月蚀作用,但那只是我的常识,对宗将藩来说,这犹如世界末日、可怕的恶梦── 「宗将,别慌!」我将双手轻放在他眉上。「那只是月蚀──有我在,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