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世界完全变了样--不!我是说,我的意思是--是……天还是蓝的,草还是绿的,空气也仍然是甜爽清新的氧,水也依旧是透明清澈的!我的意思是,那感觉、气氛很奇怪,说不上来是什麽,直觉上就是觉得不对劲、怪怪的。
我是仰躺在地上的,触感硬硬的,像水泥地,也像木板。知觉有点混沌,可是意识还算清楚。我发现我的眼睛无法睁开,也无法发出声音,全身都动弹不得,然而周遭的一切我都可以听得很清楚。我的呼吸舒缓而清浅,像冬眠的动物,也像假寐的死人。我想,我这样瘫著,无法动弹,无宁更像植物人一般--不!不是植物人那种呆滞的僵硬,也许我应该说,更像中了迷魂香,或者什麽摄入精魄之类的蛊毒迷粉,那等的乏软无力。我觉得全身的精力好像都被吸走似的,身体觉得很疲累,累到泯灭一切挪移回动的欲望。
第一个扰乱我宁静的是风。它从我身上轻轻拂过,吻了我的脸庞,我觉得两颊凉凉的。然後是阳光,柔柔的温触著,我觉得两颊泛起酡红。然後我觉得背抵的地方硬硬的,很不舒服,像躺在水泥地或者硬木头上。然後,又然後,我想睁开眼,好半天,眼前还是一片阒黑,也出不了声。我开始觉得怪怪、不对劲了。
起初我以为是宿醉。可是不对啊!我脑袋瓜那麽清楚,思路清明得很,而且我也不记得我昨晚喝了酒!还有,我记得昨晚我明明将窗子关得好好的,何来的风和阳光渗进屋子里?!还有,还有,我躺著这硬梆梆的,究竟是什麽鬼东西!我明明是睡在软得像棉花般的席梦思上啊!难不成我跌下床了?
我想,我是在做梦。每次做梦,在梦中我就都是这样的!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动作都慢了半拍--明明拚命的在跑,总好像有股拉力将自己绊住,每前进一步,都觉得艰辛万分。要不然就是像现在这样,身体都不能动弹,然後灵魂出了窍,站在一旁看著自己,像在看电影的画面一样,清醒十足的旁观者。对的!一定是这样!我一定是在做梦!
可是,我还是觉得怪怪的,直觉上好像有什麽地方出了差错。在梦中,风和阳光的触感从来没有这麽真实过,背上那种坚硬难受的感觉也不曾这麽强烈过。甚至,听觉、嗅觉,都没有这麽灵敏过--我闻到了空气花草的清香,鸟鸣人语的清脆声,车轮滚动、马匹嘶叫的声响……
马叫声?!
我的心脏斗突一跳!口腔开始有种酸麻软噁的感觉,不断的想吞口水……这是梦耶!我奋力睁开眼--一张少妇的脸正俯近看望著我。我茫然地看著她,然後视线慢慢地移转,我看到天空、看到青山、看到碧水……
然後,在蓝色天空下,我看到一顶金灿的头冠在一团黑影上。
我呻吟了一声,无力地闭上眼睛。
第二章
两个月前,我还处在大学落榜的阴影中,亲爱的爹爹娘娘就因飞机失事,葬身在太平洋中,连根白骨都打捞不到。保险金和赔偿费加起来刚好只够偿付亲爱的爹爹娘娘一屁股的债款,房子抵押款却是怎麽也缴不清了。房子被银行申告法院查封;平常一些自称三姑六婶大叔的,躲得不见人影一个。我只好收拾行李,投奔在T市的小阿姨。
小阿姨是娘娘同父异母的妹妹,足足小娘娘一个轮次。娘娘二十岁生我,死时三十过八岁,小阿姨今年算来,也不过才大我八岁。娘娘家人丁单薄,很早就只剩她跟小阿姨两人相依为命。娘娘嫁给爹爹後,她就跟了过来,一直跟我们待在乡下,直到念大学才离开乡下到T市。
爹爹生前是典型的败家子:吟诗诵词、抚琴操弦、赏花观露、品酒茗茶、狂饮豪宴、阔绰海派、奢靡成性、不事生产。娶得娘娘以後,两人更是成天吟诗作词,呷酒饮乐,拥抱艺术与丹青,祖先积留的肥田沃土,一甲一甲全都给败光。借了一屁股债,却仍不改公子哥儿的习性,活得自在又适意。甚至连死,也死得浪漫瑰壮至极--醉倒在太平洋的怀抱中--我宁愿这样想。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们就这样走了,留下我--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家风,小阿姨也是浪漫、简单得叫人骂声白痴的女人。她和娘娘一样,感情丰沛得叫人受不了。爹爹娘娘的恶耗传来以後,我总共掉了不到十滴泪,她却足足哭了三天三夜,倒在床上一个礼拜。但也因为这样的性情,在众家三姑六婶九叔狭著尾巴躲得不知踪影的时候,只有她,只有她呆呆傻傻的扛起一切责任,帮我找好补习班,缴好学费,再将我接到T市同住。
小阿姨秉承爹爹娘娘的遗风,讲究生活的质感舒适高雅。日常的琐物,用的、穿的,无一不是质好形美的精品。气质虽说是天生而成的,其实还是免不了後天物质环境的陶冶烘托栽培。小阿姨举手投足之间,不仅蕴满著大家闺秀的风范,更染裹了一层中世纪贵族仕女的气韵优雅。
阔别多年,重相逢,第一眼看到她,我为她一身典雅的丰采迷惑住。小阿姨有点像娘娘,大概天下游历阅多,比起娘娘,更有一股大将之风。可是,她都称呼我「杨舞公主」,端敬敛容,不像是开玩笑。当然,小阿姨的正经是不可靠的,过不了多久,她就笑嘻嘻地带我参观屋里各处,只是,以後,她一直喊我杨舞公主,我叫她但澄。
偶尔,她兴起时,会管我叫「杨立斯二世」,抱著枕头,抵著膝盖,告诉我有关王侯贵族的种种。说著说著就伤心棹泪,也不知是为什麽。我叫她别再乱喊我什麽公主二世的,她不发一语,从书柜指翻出一本又破又脏的本子丢给我。书是线装的,文明社会难得一见的残破败旧,有种腐朽味,上款:杨氏族谱。我约略翻了翻,好像杨家几十代以前的祖先封侯为王过,是世袭的贵族。没落贵族有什麽好神气的?更何况,早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神智不清的人才会惦记著那些无聊的辉煌过去。
可是小阿姨却对它看得认真。她也不迂腐,知道我对这小本子不以为然,郑重地收好它,等待时机再传教;然後淡淡的告诉我:天生宇宙万物,其实每个生命都是自身的贵族,都自有绝代独特的光华与气质。
这点我倒是相信,用白话文来解释,说穿了,不过「自信」这两字。每个自信的精灵,怎麽看,都是闪闪发亮的宝石。小阿姨既然爱这麽喊我,我便姑且把它当作是一种心理建设也罢!
小阿姨供应我一切舒适的享受;甚至可说是奢侈。我说过,她和爹爹娘娘一样,活在中世纪的无聊梦里,当真以为自己是什麽王侯贵族的族裔,挥霍奢靡,讲究生活的乐趣与品质--我是说,赏月观星、舞花歌叶之类的无聊贵族游戏。伸展台上的工作,使她必须各国奔波,长年宿居在外,偌大的房子里,常常只剩我独自守著。来T市两个月,她只留在家里和我共过两个星期,三天前就又飞到巴黎,展演明春新款的服装。
小阿姨临走的那个晚上,我光脚盘坐在她的房间里,看她收拾行李。她把那本肮脏的族谱交给我,郑重地说:「杨舞公主,我把它交给你保管,希望你好好收著。」
又来了。神经!我拒绝接受。
「拜托!但澄,什麽时候了,你还跟我开这种玩笑!再不走,你要赶不上飞机了!」
「唉!」小阿姨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不肯收,这是你爹爹娘娘的遗物,难道你真的不愿保留它?」
我摇头。果然是那两个人的作风!什麽东西不好留,一本破册子,宝贝似地收藏著。
「唉!」小阿姨又叹了一口气,头低低的,看著手里脏脏旧旧的杨氏族谱。「杨舞公主,你难道真的忘了吗?大概吧!那时你还小。我七岁跟著黛澄到你家。隔一年,你跟著来了。小小的你,非常惹人怜爱。杨立斯总是抱著你,呵呵地笑著喊你杨舞公主,对站在一旁的我,也笑咪咪的喊我做但澄公主。杨立斯和黛澄都对我很好,我的日子过得很幸福。可是十七岁时,我对自己的身世感到自卑起来。你知道的,我跟著黛澄过来,依你们而生。杨立斯把我叫到跟前,郑重地告诉我,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气质与光华,是自身生命的贵族,都绽放著独一无二的光芒。当时他就是拿著这本族谱给我看,说杨家虽然没落了,他依然有著一颗尊贵骄傲的心。说完摸摸我的头,笑著问我「懂吗?但澄公主?」。杨舞,你爹爹娘娘虽然任性单纯,然而,你应该骄傲的。贵族遗风也许不可取,可是他们承负了杨家的精神。他们不要你庸庸碌碌的过一生,希望为你美好的年华,灌注一些瑰丽的记忆。虽然方法也许是错误的,可是他们爱你的心,苍天可鉴。收下吧!这是他们留给你唯一的遗物。」
小阿姨把族谱递到我面前,我默默接下。那两人真傻得这麽离谱可爱!人都死了,还将这本破书当作宝贝,郑重地收著,等著小阿姨在他们的卧房墙上「太白捞月图」後的暗格发现,再传留给我。这真是他们唯一的遗物了,我不禁有点泪湿…
「好了!我得走了!」小阿姨合上皮箱说:「这次大概要两个月才会回来。喏,我已经帮你申请了附卡,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
「算了吧!你还是留点现金给我比较实用。」
「杨舞公主,贵族仕女随身是不带银两的!」
我扬扬眉,忍住笑,小阿姨的病越来越重了。我说:「没落贵族不讲究那麽多的,但澄。再说,你总不能要我上市场买东西时刷卡吧!人家不当我是疯子才怪!」
「上市场!小阿姨尖声叫了起来。「不行!你绝对不可以到那种地方,不合你的身份--」
「但澄!」我不耐烦地打断她:「拜托你有点脑筋,别说我不是什麽公主,就算真的是,你也别忘了,这是什麽朝代世界,已经二十世纪了!」
爹爹娘娘一辈子没有下过厨房,沾过油烟,上过菜场,总有人侍候得好好的,但澄也一样。爹爹娘娘死前,家里由杨福夫妇俩在管事;杨福是从爹爹小时就在杨家了。爹爹娘娘过世以後,两夫妇年老体衰,膝下又无子女,就留在乡下。我把家具变卖,将所有的钱留给他们以为养老,老夫妇俩感激得涕零泪下,看了叫人好不鼻酸。
到了T市,跟著但澄住,但澄的厨房是装饰用的,根本不开伙,天天带我外出吃馆子,一顿饭下来,寻常人家可以过上三天。我说她太浪费,她淡淡地笑著,说钱赚了就是要花,丢给我一本摺子,里头密密麻麻的。我算了算,八位数。
「你那来那麽多钱?」我叫了起来。
「赚的,还有你爹爹娘娘给的。」她淡淡地耸耸肩。
我瞪著存摺簿,不敢相信。
但澄上大学,就开始在外头兼差,走上伸展台。她身材高、体态好,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韵味,很得业界的喜爱。後来更打入国际流行舞台,成为神秘的东方之珠,Princess Denizen之名,闪耀在各媒体杂志资讯中。她的收入不错,我想。可是,才几年的功夫,不可能有这麽多钱的!
「我要到T市那一年,杨立斯给了我五百万,又给了我一堆债券股票,田产地契,还有这栋房子。黛澄也给了我一堆首饰金钻。」但澄从来不称爹爹「姊夫」,都是直呼其名,就像她从来直呼娘娘的名字。「我把股票债券地产金钱全都卖了,把钱全堆在银行里,加上这些年四处登台表演的收入--」她耸耸肩。「天晓得是怎麽堆成这麽多的。」
老实说,有时我真怀疑,但澄才是爹爹娘娘的女儿。她的脾性、嗜好,甚至那种单纯烂漫,仿直是和爹爹娘娘一个模子印刻出来。爹爹娘娘负债一屁股,没让她知道,房子被查封时,她抱著一麻袋的钞票回来,想将房子赎回来。是我阻止她将「斯锋庄」再要回来,反正爹爹娘娘都不在了,就让它随风随尘吧!但澄想了想,买下一间小平房,让老杨福夫妇颐养天年。
平时,但澄把存摺、印章全丢给我,自己光带著一张VISA卡;但澄身边从不带现金的。
「你这样不行的,光带著一张VISA卡,身上不带任何现金,那对你是很不方便的。」我说。
「啊!说的也是!」她晃了晃脑袋。
这天真的白痴!我不该这样说她的,可是但澄每每要叫我这样摇头叹气。她实在和爹爹娘娘真像!从前爹爹娘娘就是常常这样没脑筋的教我又好气又好笑……
但澄走後这三天,我寻常地过著日子。上补习班,吃小馆、看电视、听音乐,偶尔兴起,舞上一段「邀月由」。
昨天晚上,我懒靠在床上看著电视,播的是「So-mewhere in time」,原名小说「A bit time return」改编来的,说的是时光倒流,主角回到过去的一段奇恋。
「时间」真是件神奇的东西,自然界所有律动在它控制下,相扣得好好紧紧密密的。波长是往前进的,所以催人老;逆流完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再说,如果真的可以顺著时光的逆流波长而回到过去,生命应该是回归至零,而不该是以现世等身的姿态出现在过去。
也就是说,二十岁的我如果顺著时光逆流波长回到过去,回到十年前的我,生命的形态变化应该是反成长回去十岁的我的形体,而和原十岁的我重合为一体--这样看来;时间逆流完全失了意义,因为生命如果像这样同势反成长,我希望以二十岁之身回到过去十岁的日子的目的希望就和其相冲突了。
不过,理论上是如此,可是,如果过程发生了什麽变动,或者有什麽我们不知道的差异存在,天知道究竟可以以什麽样的姿态回到过去--我是说,如果真有这回事的话,天知道究竟过程中的神秘离奇是怎麽一回事!
我翻个身,昏沉沉的。思考性的问题令我头痛,还是单纯地看它的风花雪月好了。我再翻转个身,视线碰触到那本脏脏旧旧、被蠹虫啃噬得差不多的族谱。它被塞在书柜的一角,委屈地缩在那里。
我探手将它取出来,半躺著,一页一页地翻著,萤光幕里,嘈嘈切切私语个不停。在湖边,女主角遇到从未来回来的宿命恋人了。她低切急促地问:「It It'syou?是你吗?我等待的人?命里注定的那个人?是的!是的!是我。男主角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