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先把这一堆东西整理好。”东西虽然不多,恐怕得整理到晚上才收拾得完。
“那我帮你带些吃的回来。”
“不必了,饿了我自己会出去吃饭。”李蝶飞摇头,她累得吃不下饭。“你们去吧,记得买沐浴乳回来。”
奇怪,怎么会觉得这么累?她看着他们走下楼,一屁股坐在尚未拆封的箱子上。大概是心理因素吧!老妈死后,她整个人就一直转啊转的,事情特别多,总有一堆麻烦等着,一直不能静下来好好喘口气。
但是……她仰起头,闭眼看着天花板,重重吐出一知气。她还是觉得累。奇怪?她并不是那么娇嫩的女孩,怎么──“啊──”她大叫一声,舒服多了。
累归累,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一堆的东西等着她整理,她没时间想得太多,也没时间喊疲倦,那些对她来说都太奢侈了。
她把一堆堆的东西从箱子里掏出来,该擦的擦,该洗的洗,该清除的清除,才整理到一半,就听到开门的声音。小昭学做小飞侠双臂展开飞进来,搂住她脖子撤娇说:“阿飞,阿彻带我们去吃炸鸡,还有汉堡,有这么大哦──”他以小孩特有的夸张挥手比量着。“很好吃哦!我们下次一起去!”
“好!”她笑着反手拍拍他。小昭越长越大,越来越重,两只小手肥嫩嫩,攀压得她透不过气。
“这小子光是会吃和撤娇!”罗彻一把将小昭拎开,蹲下身说:“我来帮你。”
乔也跟在他屁股后,小昭又跟着挤过来,狭小的空间四个人挤成一堆,不但十分局促,且非常不舒服。
“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她摇头投降,这些家伙只会越帮越忙。
天台上的霞光渐移渐淡,余晖慢慢在变暗,夜要降了,天空已向晚。
她直起身子,攀附着罗彻的肩膀站起来,开亮了电灯。日光灯将她的脸庞照得苍白,照映她疲累的容颜如白色花开,风情可怜。
罗彻心里小小地疼,他手抚了抚她的脸,掌触轻轻带着疼惜怜爱。
“看你累的!去洗个澡好好休息,剩下的我来整理。”细语轻轻,一腔的牵怀挂心。
她摇头又笑,不怎么认真。“多谢你的关心喽!我看还是我自己动手会比较快。你就帮我替乔和小昭洗澡,再带他们上床睡觉。”转头拍手说:“乔、小昭,跟阿彻去洗澡。”赶鸭子一般赶三人离开。
隔一会,浴室传来小昭戏闹的笑声,她对自己一笑,呼口气,晃晃手臂,自言自语念道:“工作吧!”
门外夜已黑,银白的月是唯一照耀的光亮。牛郎和织女在天河两端遥遥相对,薄云覆去相聚的信道。
世界是从黑暗开始的。黑暗的一切混沌未知,所以夜充满着不安的气味,存在着一切的不可能与不可言喻,以它特殊的波动为结界,自外于所有光明的磁场意识的道德规范,文明的伦理礼教,在夜里失去了它的重量。混沌和黑暗形成了夜的原色与状态,张纳所有的情态与想象。
“阿飞?”罗彻从浴室里出来,肩上披着条干毛巾,头发湿湿的,刚梳洗过,尚还未干,发尾滴结一颗颗晶莹的水珠。他抓起毛巾,很不经心,随便地抹擦几下,发丝散落在额前,参差着一种凌乱的美。
“阿飞──”他又唤了一声,声音让四壁的墙吸纳进去,不吐一絮回音。
四下整理得井然有序,早先的凌乱已不留痕迹,只剩一个个掏空的箱子叠腻依偎在一起,小小的屋子仍然显得拥挤。
李蝶飞趴在桌子上,一半的脸庞藏在臂弯里。
“阿飞!阿飞──”罗彻走过去,伸手轻轻摇她。
她没反应,如一屋子的沉静。
“睡着了……”罗彻喃喃自语,倚在桌傍。微倾着身,凝视着她睡脸。她紧闭着双眼,可能在深深的梦中;长长浓密的睫毛并帘着神秘的引诱,令人忍不住想伸手去碰。
他以那样的姿态俯看她许久。许久,他慢慢俯下身,背着光,身影遮去她睡梦的脸庞──缓缓的、轻轻的,亲吻住她红丽近艳的嘴唇。
“啪”一声,门口处传来一声突然,有人用力击拍着门板,扰乱宁静的气氛。
罗征静静不动,维持俯身的角度与感情姿态,慢慢才直起身,转身过去;对这个突然,一脸无动于衷的无表情,没有丝毫畏缩。
“你又来做什么。”他直视着不速之客,口气冷淡,语调没有高低起伏。
声音惊动了李蝶飞;那一帘浓密的睫毛眨动一下,睁开了眼。
“阿彻……”最先映入眼里的是罗彻,好很自然地叫唤他,撑着桌子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洗完澡了?真是的,我怎么睡着了──啊!罗……叶先生!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笑意转为惊讶,充满不期然。
那种未期待的态度让罗叶有点泄气。太明显了,她心中的意绪。她根本未曾将他放在心上,所以,才没有期待,才会对他的出现觉得讶异意外。
“听说你们搬家了,我过来看看。”虽然有点泄气,他风度依然翩翩。他受重视惯了,对别人的招迎习以为常。尽管他不在乎,但日久成理所当然,李蝶飞的态度逸出这逻辑外,多少有些不寻常──不,异常。
“有事吗?”李蝶飞的反应相对于围绕在他周旁的那些女人,实在过于冷淡。
“没什么事,只是奉老头他们的旨意,过来看你们好不好。”他将视线投向罗彻。这件差事他根本是不得已才接受指派,只想早结早了,可是现在他的感觉有点不一样了。这一家问题重重,处处是陷阱,处处藏诱惑。
“你看到了,我们很好。”罗彻的态度一贯冷漠不客气。“现在你要的回答已经有了,你可以请了。”
他是不欢迎他的。并不是因为他方才的情态被窥探到,而是他本来就不喜欢他。他不喜欢别人太接近他们,或者说,太接近李蝶飞;罗叶探得太近。越界侵犯了他们的感情领域,他不欢迎这种自以为是的亲近。尽管他是罗家二少的孩子,但在他心里,他可不认为他是罗家的人或者和罗家有什么关系。血缘和宗族那一套,对他是不起任何作用的,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就是他,自己;天地间一个独立的个体。
“阿彻!”李蝶飞小小地斥他一声。但她知道这样是没用的,阿彻太不驯,礼教规范对他不具任何约束作用。他只凭自己的意思去行事,听任自己主观的抉择。她稍稍拉开他,替他道歉。“对不起,阿彻说话太没礼貌,请你别介意。”
比较起来,她想得多,顾虑也多。老妈太任性,生前不管做什么,就只凭自己高兴,拖累得她跟着团团转,以致于她太早入世,太早明白纲常人世的秩序,了解伺候别人脸色、情绪的妥协必要,反而不懂得撤娇──就算想,也没有对象。
“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罗叶一脸不以为意。他是真的不在意,反倒对李蝶飞温柔低低的姿态感到对她太抑压。她被生活的现实磨得谦逊有礼,将放肆的自我压抑在礼教规范的最底。
他向前一步,尚未开口,里头房间传来小昭魇醒的哭喊。哭声扰乱了客厅内原就不平衡的气流。
“对不起,我去看看小昭。”李蝶飞丢下一句抱歉,快步走进去。
她像风刮走,留在厅内的气流更为紊乱,而且不兼容。罗叶倚着墙,点了根烟,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罗彻;以他对这种事的敏感,罗彻刚刚那举动不是那么简单。
“喂,小子,”他口气相当随便,不怎么客气斟酌。“有件事我得说清楚,你们可是姊弟!”
罗彻没说话,冷眉一扫,大有“那又怎么样”的意味。
“你不懂吗?”罗叶拧熄香烟,双手插在裤袋里,走到罗彻面前,神态懒懒的。“我这个人是没什么道德感,但该有的神经还是有的。你跟阿飞可是有血缘关系的姊弟,有些禁忌,可是不能随便闹着玩的。”
“你想说什么?”罗彻语气冷得冻人神经。
罗叶眼皮一抬,有些挑衅。“我想说什么,你这颗聪明的脑袋难道听不出来?”
面对面相覤,距离这么近,他才发现,从罗彻眼眸蕴散出的是属于男性成熟、独立的眼神。他虽然比罗彻大了一轮有余,但他不仅与他比肩高,流露的气质神态也寻不出青涩的痕迹,有的只是……怎么说,一种不流群的高傲──罗家的男人都有这样的性格。
他蓦然发现,他不是小孩了,虽然他并没有如此看待他。李世民十八岁就出来打天下,征战南北;眼前的罗彻,正当这个年纪,亦正当这分顶天立地。
罗彻依然没有作声,带冷的双眼对上他的挑衅。他一下子懂了!罗彻根本知道他在做什么,仿佛理所当然。
但只是“仿佛”;既然是“仿佛”,就表示他内心不是那么决然确定,仍有挣扎的隙缝。这种感情怎么能够理所当然呢!它是禁忌,是道德所不容许。
“你们可是姊弟,可别搞出什么──”他逼视着他,认真警告:“这种事太危险,没有人会认同你们,只会害了阿飞,你最好打消那种念头。何况,外头那么多女孩,你尽可以找个你喜欢的,别再找阿飞的麻烦。”
罗彻英俊的脸孔微微扭曲了一下,轻微地察觉不出。用一种更无动于衷的态度,反盯着罗叶。“这不干你的事。我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心里很清楚,不需要别人干涉。”
这般无动于衷,让罗叶原先的肯定与怀疑有些动摇。或许是他太多心了,他也不相信罗彻会明知是禁忌,还故意惹火上身。而且罗彻的无动于衷与一贯对他冷淡的态度,并没有泄露出任何可疑的痕迹。他虽然那样回答,也是基于他性格必然的傲慢。他开始觉得是不是自己先前太多疑、判断错了。但是……他还是不确定。只要是一般、正常的人,安份于道得伦理的规范,与文明的忌讳,绝不会发生这种错误。但问题是,罗彻并不是“一般”人,他太不驯,太有自己的主见与看法;制度归制度,禁忌归禁忌,他并不认为层层社会制度与规范架构下的礼法传统和道德条规、伦理秩序,以及一切不可违的禁忌,都是那么不可怀疑或天经地义。
“你可以请了。”罗彻再次下逐客令。“我不妨明白告诉你,我们一点都不欢迎你,也不想和罗家扯上任何关系,不要再自以为是,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这里。”
这些话不客气极了,罗叶却显得漫不在乎,嘴角挂着笑,似嘲非嘲。“我很遗憾我的出现冒犯了你。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你跟罗家就是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我想撇清也撇不清。”
“那是你们自以为是,别以为──”罗彻逼进一步,话说到一半,却蓦然住口。李蝶飞正从里头房间走出来。
“怎么样?小家伙乖乖睡了吗?”罗叶抢快了一步,越过罗彻,带着关爱的表情和蔼地探问。
“嗯,睡了。”李蝶飞轻快地点头。
“睡了就好,这种小不点的年纪最难哄了。你别尽顾着照顾弟妹,自己的身体也要注意。看你脸色这么苍白,是不是太累了?有没有好好休息?”一连两声轻轻的探询,问得柔情百转。罗叶的口吻、态度展现一个温柔的守护者对柔弱的体贴疼怜。或者,更深或浅的关系,从“亲近”到“亲密”都形成可能。
罗彻反射地揪紧眉头。罗叶这种“一家人”般理所当然的亲密态度,让他觉得相当不舒服。因为那使罗叶和李蝶飞的相对,形成一个暧昧的角度;他排斥这份暧昧。与李蝶飞之间的这种亲密感,不该发生在他之外的人身上──这世界除了他,还有谁能够如此理所当然地和她有着亲近且亲密的关系!而罗叶,却自以为是地僭越了他的角色。对他们来说,在感情的浓度上,他只是个陌生人,和他们毫不相干,他凭什么这般理所当然?就因为血缘这种强迫的关系吗?他以为仅凭体内流着一滴同源的血,就被赋予一种正当性干涉他们的生活?
这太荒谬了!这世界实在有太多奇怪的逻辑,不管相干或不相干的人,但凡有过某种关系的牵扯,不管这牵扯是情不情愿,出于被动或无奈,人们就理所当然自以为取得某种特权,拥有干涉对方一切的正当性。
罗家的一厢情愿,大概也是基于这个逻辑。想到此,罗彻不由得冷冷哼了一声。
罗叶掉头看他一眼,嘴角斜撇三十五度往上扬起来。
“看样子有人已经对我感到很不耐烦了。”他要笑不笑,意有所指。“我也该识趣一点,该摸摸鼻子离开了。”
“请你别这么说,欢迎你有空随时过来,只要你不嫌弃这地方太简陋。”听他那番话说得那么嘲讽带委屈,李蝶飞老实得觉得过意不去。“对不起,没能好好招待你。”
“阿飞。”罗彻沉声喊出来,似乎非常不满。
“我只怕有人不欢迎我……”罗叶目光一转,斜晲着罗彻,带点得意。接着话锋一转,笑容可掬。“不过,没关系,只要你欢迎我就可以。”
那种笑容让人看了生厌,罗彻眉一蹙,想拉开李蝶飞,罗叶巧妙地挡住,阻碍他的不满。
“阿飞。”他无视他的忿愤,转向李蝶飞。“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你能不能送我下楼?”
李蝶飞迟疑着,犹豫地看看罗彻。
她大概猜得出罗叶想说什么,但她似乎没有回拒的理由与余地,早晚都要面对。
她无奈地点头,不敢再去看罗彻。脸庞一低,对着地上,像解释,说:“我马上回来。”她知道他一定很生气。他们相依那么多年了,彼此的情绪起伏不用明白表露,光凭感觉就知道。
罗叶伸手一揽,轻轻、礼貌性地搭着她肩膀走下楼。夜底空气很新,如水清,带着一丝薄冰的凉。
李蝶飞心情忐忑着,等着罗叶开口,偏偏他却作沉默,她吞口口水,鼓起勇气说:“罗……叶先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阿彻毕竟是二少的孩子,如果你们有什么要求──我是指,要阿彻回去罗家这件事──我也没有理由反对。不过,这件事必须让阿彻自己做决定,我不能代替他决定。如果阿彻他希望回罗家,我绝对不会反对,一定会尊重他的意思。但如果……如果他不想回去……”她把底下的话含住,黑白分明的眼瞳盈水晶晶默默地把意思道分明。
“我明白,事情本来就应该如此。”罗叶微微一笑,颇有安定的效果,让她心安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