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究竟在干什么?!他问自己。雪凝都己经死了这么多年,他竞然以为自己又看到了她!他是着了什么魔?雪凝生前他没能好好珍惜她,在她死后,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公子,前面就是天龙酒坊了。”黑翼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要不要属下先去通报李堡主一声。”
骆子京一挥手,阻止了他。“不用了,我们直接进去吧。”
一进酒坊,歌舞升平,热闹的景致几乎要将人淹没。骆子京的眼光平静地扫过,最后停在一座高台上。他毫不犹豫地朝上走去,在李陵对面的位子坐了下来。
“你终于到了,我等你等了很久了。”李陵为骆子京斟酒,一旁的黑翼立即接手。李陵对黑翼笑笑,将酒壶交给他。
“找我什么事?”骆子京一口将酒吞下。酒热辣辣地入喉,才稍稍平息了他内心的激动。
“嘿!这可是上好的陈绍,你这么喝太可惜了吧。”李陵向黑翼点个头,示意他再斟一杯。“我可是要人特意替你留下的呢。”
二话不说,一仰头,酒又落了喉。
“喂,你——”李陵才要阻止骆子京,却发现他的神色不对。“怎么?看你好像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似的。”李陵突然露出了然的表情。“我懂了,你们方才去过西湖了吧?是不是……看见了什么?”李陵意有所指。
骆子京的第三杯酒停在空中。“你说什么?”骆子京的脸色难看至极。“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李陵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嘿、嘿,别紧张。我这不是叫你来了吗?”
“李陵——”骆子京出声警告。
“好吧。”李陵这才正色道。“一个月前,我来到杭州办事,却意外地在西湖边的书苑里发现了一个人——”说到这里,他变得欲言又止。
骆子京直盯着他,等着他接下去的话。
“唉,你别这样看我,一时间,实在很难说个明白,我看这样吧……”李陵站起身来,往桌子上丢了个银子,道“你跟我走一趟翠堤书苑自然就会明白了。”
翠堤书苑可说是倚着西湖而建成的,前有西湖美景,后有西堤山屏障,风景格外秀丽,书苑里不时传出的琅琅读书声,衬得西湖更加清丽。
“你要我看的人呢?”一行三人站在柳树荫下的隐蔽处,窥视着对面的穿廊。
“嘘,等等,就快来了。”李陵示意他噤声。
忽尔,一阵钟声响起,孩童的嘻闹声自课室中蜂拥而出。
“李先生,我爹说要请你到家里作客,娘想要替你介绍个好人家,你一定要来喔。”
一个童稚的声音随即响起。“不行,李先生以后要做我娘,不能去你家。”
“才不是哩……我娘说……”另一个声音又抢着说话。
“好了,好了,李先生哪儿都不去,永远当你们的李先生,这样成不成?”一个温婉清丽的笑声安抚了所有的孩童。
骆子京震惊得无以复加。
雪凝?!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声音。这个伴他度过多少晨昏的悦耳声音。
一抬眼,骆子京的一颗心简直就要飞奔而出。是雪凝!活生生的雪凝就站在他眼前。
他迈开步伐,毫不考虑地朝前奔去。未料,却一把被李陵硬生生扯住。
“你这是干什么?!”骆子京回头,却又担心雪凝自他眼前消失,随即甩开李陵往前冲;然而李陵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放开我!”他简直就像只狂暴的狮子,亟欲排除一切障碍得到猎物。
“子京,你冷静点!她不是雪凝。”李陵的话转移了他的注意。
“不可能!”他再度看向眼前的女子。她的美、她的笑、她的一切,都说明了她就是雪凝。
一旁的黑翼也处在震惊中无法言语。这简直就是太不可思议了。要不是知道郦姑娘已经死了,他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那就是郦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说她叫李月娘。”
“你跟她见过面了?!”骆子京震惊地回过头。“而她却不认得你?!”
‘没错。”李陵点点头。“她的神情就像是从没见过我这个人。在事情还没确定之前,我只得配合她的态度,让她以为我确实是认错人了。而到目前为止,我还看不出什么破绽。
所以我……需要你的确认。”
“她是雪凝。”骆子京毫不考虑地回答。
“你确定?”李陵问。
骆子京肯定地点头。脸上的神情忽明忽灭,似是正忍受着极大的喜悦冲击。
“王——那我们——”
“不。”骆子京打断了黑翼想说的话。“她现在不会想见我。”想起她的决绝,他的胃又是一阵抽紧。
“没错,”李陵点头。“如果她连我都不愿相认的话,自然更不会想看见……你们,现在贸然前往,只怕会把她给吓跑了。”
“我们先回客栈去。”骆子京的神情十分笃定。
“嗯,这事需要从长计议。”李陵点头。抬眼看见骆子京眼底明显的感激,他连忙道:“喂,你先别谢得太快,我可没说要自动弃权啊,这回我是不会这么轻易就把她让给你的。
”
骆子京微微一笑,道:“咱们各凭本事吧。”
这一回,他会用真心赢回雪凝对他的爱。
四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时间。
自滔滔江水中爬至岸上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郦雪凝了。
江水淹过她的身子,淹没她的意识,当时的她,只想一死了之,逃开黑王的阴影,逃开解不开的心结,逃开人世间的一切。随着江水载浮载沉,她感到极度的痛苦,包括肉体和心灵被活生生撕裂的痛处。
突然,所有的痛处在瞬间都消失了,她挣扎着张开双眼,一片黑暗,只见一道令人无法逼视的强光在不远处闪烁,仿佛在催促着:快,郦雪凝,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她奋力想要站起,拖着疲乏的身子往前迈进,随着她每一个步伐,光线却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渺小。
等等我啊!别丢下我!雪凝呐喊。她无法发出声音,但那发自内心的呼喊却像传了出去,那光线又变得强了些。
她知道,那是她该去的地方。只有到那里,她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等我!她迈着颠踬的步子前进。
但此时,一声强而有力的呼唤传人她脑海,震慑了她的心弦。刹那间,她无法思考,也动弹不得。
雪凝——
声音再度传进她耳中。那是充满了悲泣、悔恨的痛楚之声。是子京?她不敢置信地回头,却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只是一片无尽的黑暗。但随之而来的,是骆子京如潮水般源源不绝的呼唤和呐喊。
不——不要再叫了——雪凝无法承受地跪坐下来,掩耳的双手抵挡不住阵阵传入内心的呼喊。她想抗拒,却无法不想起他。她想绝情,却不忍听见他悲痛呼求。
不要,求求你放过我吧!子京,不要再喊了——她近乎绝望地大叫。
亮光在瞬间消失,一切又陷入一片黑暗。只留下倒卧在地上的她,和在她耳边挥之不去的声音。
当她再度睁开眼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蓝天、绿地,还有鸟儿的吱喳声。她抹去脸上未干的泪痕,泪水仍控制不住地肆流着。
她才知原来人在无意识中,泪水依然流、伤痛犹不息……
她的半个身子仍浸泡在江水中,水寒刺骨。没死吗?她忍着凛寒,困难地翻过身子,挣扎着爬上岸,倒在绿地上喘息不已。
这样还死不了吗?她仰望天空,露出苦涩的笑。更讽刺的是,是他的呼喊“救”了她——如果仍活在世上算是得救的话。
她绝心一死,是为了他;她的“大难不死”,也是因为他。难道她的生死就这样操在他手中吗?
不!她闭上了双眼。郦雪凝已经死了——早在投河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地消失了。她这样告诉自己,从现在起,她要为自己而活、为重获的新生而活。
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女子——李月娘。
“月娘,这位是咱们书苑新请的夫子.骆子京先生。骆先生可是从京城来的举人呢。
骆先生,这位是李月娘,我们书苑唯一破格擢用的女教塾,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往后,大伙儿就都是一家人了。”林苑长上殷勤地为他俩介绍。
骆子京?她陡地一震,表情明显地改变。以为早已遗忘的过去一瞬间浮现在她脑海。
原以为再也不会听到的三个字,竟会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心,莫名地纠结。
“在下骆子京,还请李先生多指教。”
“哦,哪里,骆先生客气了,月娘不敢当。”真傻!不过是相同的名字,就让她慌了心思.不是已经决定要抛开一切了吗?
这个也叫骆子京的男子,生得极其平凡。和“他”全然没有一个共同点。一个是老实的读书人,一个是叱咤阴冷的黑王,任谁也不会把他们二人联想在一块儿。但……他的身形和眼神……却让她……不,怎么可能呢?她实在是太多心了。
强压下心中的悸动,她点了点头礼貌地道:“月娘见过骆先生。”
“李先生请不必客气,叫我子京就可以了。往后还得请李姑娘多多关照。”骆子京拘谨地打了个揖,一副腼腆的模样。
瞧他这样子,她才放心地笑了。
她在紧张什么呢?她暗笑自己。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跟“他”有半丝关连。“哪里,骆先生别客气,往后大伙互相关照也就是了。您就叫我月娘吧。”
“是,那就有劳李先生了……哦,不,我是说……月娘。”他的反应让林苑长和月娘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苑里的先生一直都不够,现在多了个帮手,苑长和夫人也该放心多了吧。她微笑地想着。
骆子京见她笑了,也开心地回她一个微笑——一个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微笑。
李陵在客栈房里喝着闷酒,神情显得有些不豫。
“黑翼,我怎么没听过黑王还是个易容高手?”他扼腕。
“李堡主,恕属下无礼。王还有很多功夫是外人不知道的呢。否则,他也不会是黑王了。”
“那倒是。”李陵说着,又倒了杯酒。
黑王不愧是黑王,竟会想到用这种方法来接近雪凝。他当然不是没想过,但出身名门正派的他,怎么也无法使出这种卑劣手段。子京的狂和傲使他能不计一切地重新追求雪凝。
而李陵却还有太多的包袱要考量。或许应该说,是他爱得不够吧!
“黑翼,来陪我喝一杯吧。”他举起了酒杯敬他。
但话说回来,他很难想象,子京用那样的手法来接近雪凝,届时该如何收场?雪凝会再度接纳他吗?况且,以她对爱的要求,会原谅他的欺骗吗?他实在不赞同这种作法。或许,他应该另外想个办法。
黑翼明白地笑笑。“李堡主,您是个好人。”
“好人?”这回李陵笑得有些苦涩。“我倒不怎么想当好人。你说,如果是你,你会通知子京这件事吗?”
黑翼又笑了。“换成是我我会怎么做?这我倒是没想过,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是王,他会等到和郦姑娘成亲那日,再通知您来祝贺。”
李陵听了不禁发出一声呻吟。“我就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的。”
“所以我说您是个好人。”黑翼举起酒杯道。“好人会有好报的。”
“是吗?为什么我总觉得当好人一点好处都没有。”他捧着酒壶,又是一声叹息。
自古英雄皆寂寞。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是好人?而像骆子京这样的男人,究竟算不算是个英雄?
“李姑娘……呃……我是说月娘,我刚从北方来这儿不久,对这儿不熟,不知能否劳烦你带我四处逛逛,熟悉一下环境。”骆子京带着腼腆的笑对她说着。
“这……”他看来像是一副无害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只要他一靠近,她就觉得全身紧绷,下意识里不愿与他太接近。
“对……对不起,是在下太唐突了……我只是想到自己的困难,却没替你着想,毕竟你一个姑娘家,要是跟我一块出游,想必会让你的夫婿误会,我、我看我还是另外找别人吧……”骆子京越说越尴尬,当下竞满脸通红起来。
这样一来,倒教月娘觉得过意不去了。“不,不是这样的。”她连忙解释。“骆先生您误会了。我并不是不愿意陪您去,而我……我也没有夫婿,我是说……唉,这教我怎么说好呢?”她并不是真的排斥他,只是她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
听了这话,骆子京满眼欣喜。“你说的是真的吗?!”他情不自禁地拉住她的手。“那你不是讨厌我了?我……上天安排我来这里真是太眷顾我了!”
这人,怎么这般无礼!月娘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她倏地抽回手,沈下脸色道:“骆先生,请你自重。月娘虽是独身,却也不是随便之人。”她没料到像他这样老实的人也会有如此露骨的言行。本来栖身在书苑应该已是很单纯的了,怎么还会遇上这种事呢?
骆子京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月娘你……你别生气,在下并不是有意冒犯,更无轻薄之意,只是……我自小即是个孤儿,一路苦读到今日,从没有人真心待过我,如今见你对我一个初识之人如此真心关怀,难免激动起来,一时失了分寸,我真的……”他急得满头大汗。
“骆先生——”原来他有这样一段过去,也就难怪他了。说来还是自己太过狷介,连这种老实人都要误会,这怎么好意思呢。这么一想,她的表情不由得柔和起来。“骆先生,你别这样,是我不对,错怪你了。这样吧,等会儿早课完了,我陪你四处逛逛如何?”
“真的?!”他喜出望外。“月娘你真是个好人!”他像个大孩子似地开心地拉起她的手。
这回,她倒也没有太大的抗拒。这个同是叫骆子京的男子比她想像的还要老实,几乎可以说是没什么心眼可言。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太过设防呢?她朝他淡淡一笑。也罢,就把他当成一个无害的新朋友吧。
骆子京也回她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月娘,你快来看看这西湖的景致,真是美极了。”骆子京向她招手,指向映在夕照中的西湖。“难怪苏东坡要对此处盛赞有加。”
“是啊,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说得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她吟着苏轼的名句,一同欣赏着晓天夕照。
突然,骆子京回过头来凝望她。“可是,我倒觉得你比西施更美。”窜进她耳中的嗓音出乎意外地低沉而迷人。
她整个人惊跳起来,直直地瞥视他。
晚霞映照在她嫣红的颊上,一双翦水秋瞳晶莹得像是要掐出水来。慌乱间,她被他的凝视瞧得心跳漏了一拍。那眼神,完全不是个老实人应有的眼神,反而……引得她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