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声,庞大的肚子卡在桌子后头,使得王副都监伸长手也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花费他成千上万两银子弄来的宝瓶,掉在地上碎成片片,眨眼间就成了废物。
「我的……绿釉瓶……我的瓶……」他捡起其中一块碎片,难以置信地喃喃念着。
「你真的很笨手笨脚耶,王大人,我都好心警告你了嘛。」摊开手,雩云摇摇头,一派「不干我事」的无辜状。
「你、你竟敢摔坏我的瓶!」王副都监双眼冒火地抬起头来,凶狠的眼眸像要把雩云给生吞活剥了才甘心。
雩云一转身,走到另外一头,拿起一只三彩印花绘着大朵大朵芙蓉的长盘端详着说:「这盘也顶俊的,是出自唐代晚期的吧?可惜东西无法挑主人,要不它现在一定会哭泣,竟流落到不识货的人手中。」
「你、你还想干么?」这一次王副都监可不再坐视,他像头怒火中烧的蛮牛,朝雩云扑了过去。「放下我的三彩盘!」
「啷当!」毫不客气的,雩云也把它给摔了。她灵巧地一闪身,轻松地躲过王副都监行动迟缓的追击,接着也不再挑选东西,凡是让她看到能摔的、能丢的,她一律破坏,最后躲到五郎身后说:「捉不到、捉不到,笨山羌捉不到!来啊!来捉我啊!」
「你——我非宰了你不可!臭兔崽子!」
「住手——」
武明宏亮如雷鸣的喝叱,撼动了整座帐蓬。
这、这家伙……王副都监畏惧地往后退半步……怎么和方才截然不同,宛如从睡眠中被吵醒的狮子,这气势……
「你、你想干么?不要忘了我是你们的长官,你们的生死操之在我的手中!」
「这种虚张声势的困兽之斗,对五郎来说是行不通的。」见情况一发不可收拾,屠德生也只得上前说:「王大人,劝你现在不要轻举妄动得好,我虽然没见过五郎真正生气的样子,但我可以肯定,你要再继续对杨云穷追猛打的话,他可以眼也不眨地将你杀了,丢到大漠里去,搞个失踪计。」
王副都监颜面尽失地狂怒道:「你们、你们别以为对我这么做,可以安然无恙——!」
「谁怕你啊,不要以为仗着官名就可以作威作福,这儿可不是京城,天高皇帝远,在你下令污蔑我们,让皇帝陛下砍我们的头之前,先小心自己会不会半夜被人绑一绑,丢去喂秃鹰吧!在战场上,将官下落不明也是时有所闻的事,一点也不稀奇。」雩云从武明身后探出头来,朝他扮鬼脸。
「不要说了,杨云。」
武明严厉地制止她,一转头向王副都监说:「我为今日杨云损伤你的这些宝物致歉,但你应该也体会到了被别人破坏自己所有的痛苦,希望你铭记在心,下次不要再放任自己的部属掠夺他人财物,否则不论你再怎么位高权重,我秦武明头一个不会放过你。哪怕因此成为钦命要犯,我也不在乎。」
一口气说完,他握住雩云的手便往外走。
「你、你们给我记住,我绝对不会让你们好过的!」王副都监没勇气追上前去,但为了保全自己最后的面子,他胆怯地在后头咆哮着。
止住了脚步,缓慢地回头,武明冷眼一瞄。「你想怎么做,我不会也不能阻止你,不过……」
咽下一口口水,王副都监退后了两、三步。
「……你要是敢损伤杨云一根寒毛,你将会付出你绝对无法承担的代价,好比这东西一样。」武明为了强调自己不是说假的,顺手拿起离他最近的一只银盘,空手就将它捏成一团银块,咚地扔在地上。
领着杨云,武明头也不回地走出帐蓬,而殿后的屠德生笑笑地说:「谢谢你的接风宴,王大人。我喝得很愉快。」
等他们全不见了人影,王副都监腿软地瘫在地上。「畜生、混帐,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三人的,秦五郎、屠德生,还有那个叫杨云的小鬼,我会让你们知道,和我作对,会有什么下场!」
***
「哈哈哈哈」地大笑着,雩云眉飞色舞地说:「瞧见没有?那个王大人灰头土脸的模样,简直气炸了!方才我这一摔,起码摔掉了他上万两的银子,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你还真敢做呢,杨云,换成我,一想到那东西的价值,就下不了手了。」屠德生叹息着,说不惋惜是骗人的,那些好东西……就这样香消玉殒,未免太可怜。
「是吗?我倒觉得是帮那些东西求得解脱,天天跟着臭山羌住,迟早它们也会被他的毒气给逼得自杀。」雩云耸耸肩说。
「你是说花瓶自己能长脚,去上吊吗?」听他形容得好笑,屠德生也不忍多加苛责,毕竟杨云也不是有恶意。
「别追究那么多嘛,反正做都做了。」出了口怨气,脚步也跟着轻盈许多,雩云绕到五郎身边,拉着他的手腕说:「吶、吶,五郎哥一晚上没吃什么东西,肚子也饿了吧?你快去弄点东西给我吃吧!」
「……」武明下颚一绷,严厉的目光跳过雩云的头顶,直接向跟在后头的屠德生说:「你先回去,我带他回我营房去。」
「咦?」恍神,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蛮力给拖着走,雩云高声叫道:「好痛喔,你干么这么用力捉我,我自己会走啊!……放手啦……喂,死五郎,你想干嘛……屠哥,救我!」
当她发现情况下妙而朝他求救时,屠德生已经合掌对她默哀说:「杨云,我会保佑你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阿弥陀佛!」
「臭屠哥,你对我见死不救呀!」
远远传来的这句话,有着无限的激愤……屠德生以怜悯的目光说:「孩子,非我不救,是我无能救你,现在的秦五郎谁敢挡他,又不是不要命了。唉!不过我想他应该是不会要你的命才是,你就学习着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吧!」
当然,这些话也传不进入早被拖入营房内的杨云耳中就是。
一进门,还没来得及看清营房的模样,雩云便被大力地拋进里头,一步、两步、三步直冲向床铺,四脚朝天地趴在那儿。
「痛、痛死了,你就不能轻一点啊!笨五郎!」她又没做错什么,不是吗?
无言地关上门,站在门边双手抱胸的武明,正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继续燃烧,他之所以站在门边不动,是担心自己一旦失去控制,就会往她那欠扁的小屁股扑过去,狠狠地打她一顿,直到她求饶认错为止。
可是……
雩云抬起一张因愤怒而胀红的小脸,娇美可爱的脸蛋在同等的怒焰烘托下更形绝艳,黑白分明的星眸水光潋滥,简直是对男人的理智下最大的挑衅!
他真不懂,明明是这么柔弱的身子,一双小手的力气连杀鸡都没办法,可是哪儿生来这么大的脾气,是谁把她宠坏到这种无法无天的地步,使得她连拿捏自己斤两的能力都没有,净是不自量力地挑些她根本不能应付的人去下战帖?
一拍床铺,已经重振旗鼓的雩云跳起来,一手插腰一手指着他鼻子怒道:「你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要是不好好地交代方才为什么这么用力地扯我的手,害我的手腕都红肿了,我今夜就跟你没完没了!」
武明一咬牙,强迫自己别再累积愤怒,他带她来不是为了吵架,而是想跟她讲一番道理。
「你说话啊!这会儿你又变哑巴啦!」
仰起下巴,雩云一方面是气得发抖,但老实说也是吓得发抖。她也是头一次了解「男人的力量」是多么可怕的,亲身体验与远远地看着,竟会产生这么截然不同的感受,这是雩云想都没想过的。
看他大掌捏坏银盘时,她只觉得「干得好!」、「这才对,教他们都知道你的厉害,五郎哥!」——完全是坐看好戏的心态。
可是当他强拉着自己,那挣也挣不开,完全失去自由,彻底被他力量所压制、禁锢的感受,剎那间冲击了她所有的认知。她曾经很有自信,大胆断言自己掌握住了五郎哥的一切,他在想什么自己都了若指掌,他想做什么她都能预测得一清二楚,她敢打赌,世上没有比她还了解他的人——
她好气——为那一瞬间感到恐惧的自己,以及让自己尝到这种恐惧滋味的他。她好气、好气。
一想到她过去也许只是「自以为」了解他,他还藏有自己未知的一面,她就无法轻易地原谅他。
「秦、五、郎,你倒是给我出个声,说句话啊!」抡起拳头,雩云搥着他结实得像石壁的胸膛。
霍地,他扣住她的手腕,令雩云张大了眼眸,怔忡间,脸颊上传来轻痛。
什么?
这是……他……打了我!?
雩云吃惊过度,脑海呈现一片空白,甚至也不太觉得痛,只是愕然并无法接受现实。
「我这是代杨恩公的手打您,希望您好好反省,大小姐。」
武明收回手,放开她,他知道这么做是不可能会获得她原谅的了,而他也抱着会被她恨上一辈子的决心说:「我说过好几次了,这儿不是您能呼风唤雨的京城,在这军营当中,您若再用以前当杨府大小姐的态度过日子,危害的将是您自身的安全,您懂不懂?」
雩云的眼眸浮上一层水气,她咬着下唇,下巴不住地抖动着,看得出在强忍着哭声。
「第一点,方才在王大人的帐蓬中,您根本不必强出头,使自己变成他怀恨的对象。」
武明从刚刚便一直在检讨,到底是谁把她宠坏的,答案很快就找到了……无疑的,他过去一直太顺着她。
若是在军营以外的地方,他可以让她千步、万步,甚至让她骑在自己头上称女皇都无所谓,但在这个满是男人、处处有危机的地方,他不能再任由她率性而为,那只会害了她。
「第二点,妳破坏一样东西也就够了,接着又破坏了好几样东西,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在战场上更是穷寇莫追,逼急了狗也是会反过来咬人的,这妳难道没学过吗?」
雩云松开抖颤的唇,从挨打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啪答」掉下一滴晶莹的泪。「什么嘛,你还不是……要不是我插口,现在得罪王副都监的人是你……你那时想破口大骂他,对不对?凭什么你可以招人怨恨,我就不行?你说!」
「那当然是因为我有这能力应付他的任何明枪暗箭,可是妳却无法保护好妳自己。」武明蹙眉回道。
「你又知道对方有什么毒计?比力量你也许不怕任何人,但比阴险皎诈,你才比不过别人呢!妳这个大笨牛!」竟连她是为了谁才这么做他都不懂?她真气自己,干么还在这头笨牛身上浪费时间。
「我无所谓,反正我早已抱着战死沙场的准备回到这里,敌人是谁都没差。可是妳不一样,杨恩公把妳托付给我,我岂能让他的宝贝女儿有所损伤?」不解风情地,他顽固地说。
「好。是我多事、是我无聊、是我给你添麻烦了!」一甩头,雩云往门口走去。「我这就去外头昭告所有的人我的身分,征求一个看在我家财大气粗、是名门豪邸的分上,愿意接纳我为妻的人。管他是张三还是王六,我立刻同那人回京城去,再也不碍你的眼,这总行了吧?」
一瞬间,武明怀疑这该不会又是她在试探自己吧?可是当他看到她脸颊上的泪珠时,情感已经冲出了理智,他一个箭步上前拦下她,并且抱住她说:「没人要妳这么做啊!」
「有。就是你逼我的!」
扁扁嘴,雩云自暴自弃地在他怀中挣扎着。「一到军营,就给我脸色看,我终于知道,以前你之所以对我百依百顺,全都是看在我是爹的女儿的分上,和我杨雩云根本无关。做女儿的还要和爹的亡魂计较你的忠心究竟放在谁身上,那我岂敢?我不需要你管了,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大小姐!」他急得吼叫,论口才,他实在辩不过她的。
雩云停止挣扎,忿忿地抬头瞪他。「干么?你又要给我来一巴掌吗?刚刚右脸不够你打,那我把左脸也给你打好了。瞧,两边一起红才叫好看!」
真是……输给了她……
他忘记了,傲气的花儿是绝不会允许自己有垂下枝杆的一刻的。它宁可开在最艰险的山谷里,孤芳自赏,也不愿轻易让人攀折,就是为了保有自己的那份傲气。
她就像那冰心玉骨的花儿,要以世俗的礼法去束缚她,也只是会换来她的嗤之以鼻而已。
「别哭了。」他柔声地说,以指尖轻拭她颊上的泪。
「假如不是真心的,就别对我好。」她吸一吸鼻子,抽噎地说。
「五郎对大小姐从来没有假意。」他把自己的衣袖提供给她。
她老实不客气,用他的袖子擤擤鼻涕,抬起红通通的鼻头说:「那你要怎么跟我道歉?刚刚打了人家一巴掌。」
「……让妳打回来?」反正是女子的拳头,他猜想力道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嗯,那你闭上眼睛,屈下身子,脸朝我这边。」
是、是、是,谨遵圣命。
当他听到她哈地吐一口气时,心中立刻起了警戒,可是他牙还没咬紧,就听到「喀」的一声,一个小拳头已经陷入他的脸颊,将他整张脸打得歪了过去。
「痛!」
这一声不是他喊的,睁开眼,武明见她拚命地甩着手,大叫着:「痛死人了,你连脸皮都这么硬,莫非全身上下都是铁打的不成?」
唉,一舔自己舌上的血味,武明决定不说出自己也小看了她的手劲,想不到她还真知道怎么揍人。居然用拳头?
「这样大小姐的气消了吗?」
揉着手,垂下肩,雩云抿抿唇。「我知道我也有不对,以后我会小心点的。」
微微一笑,武明觉得一脸愧疚的她实在可爱得令人想……
「喂,痛不痛啊?」雩云担忧地望着他的脸颊。
摇摇头,他睁眼说瞎话。「比不上小姐的手痛。就像您说的,我的脸皮硬得很。」
「你哟,痛就老实说,还是你想多挨几下揍?」挥舞着她暴力的小拳头,雩云心想:脸都肿了,他不痛才怪。
「请您饶了我吧。」连忙点头,武明一脸畏惧。
雩云这才满意地放下拳头,吐出一口大气。「五郎,我饿了。」
「我这就去帮妳弄些吃的来。」
「慢着。」雩云拉住他的衣袖说。「顺便去打盆水回来。」
「您要净身吗?那我去吩咐底下的人烧水。」
「笨,不是啦!你的脸颊都肿了,不赶紧用热水敷一敷,明天哪有脸见人?我行囊里有些家传的膏药,顺便拿过来。」
她是在害臊吗?何必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表达歉意呢?呵呵地在心中偷笑,武明什么也没说的,接受了她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