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以坚定的口吻,尚带少女青涩的面容,却有着一双灵活而很「女人」的黑白媚眼,玲珑的身段包裹在昂贵的丝绸中,暗喻着她的尊贵地位与习于优渥生活的背景。
或许正是过着不需在意他人想法的日子,才能让她如此有话直说,甚至毫不顾忌这是相亲的场合,无论再怎么不喜欢对方,于情于理都该等到相亲宴结束后,透过媒婆来拒绝,才不会教男方难堪。
不过男方也不是省油的灯,那号称「京城第一美公子」的俊脸上,不但没有一丝局促、困窘,反而自唇角浮现从容不迫的微笑,于俊秀外更添一分迫人的魅力。
「真巧。」男子以浑厚的嗓音回道。「我也是。」
少女拱起眉头。「那你为什么要来相亲?」
「这句话,问妳不也一样?」
她翩然一笑,状甚无邪。「你这个人很坏喔。」
「怎么会呢?多数的人都认为我是天下无敌的善良好人。」他满脸无辜。
「偏偏这种人的坏心眼特别多。我倒觉得咱们俩臭味相投,同样都是一肚子坏水。」她眨眨眼,戳戳他肩膀。
男子亲切地让步说:「就当妳说的没错好了。那么,现在两个另有心上人的男女,要怎么打发时间呢?外头的媒婆好象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要把咱们送作堆呢。」
「你看来挺聪明的,难道不能想出一、两个点子,好打发他们吗?」无聊地打个呵欠,少女已经准备闭目养神。
「妳还真能替人找苦差事呢!」叹息一声,男子取过酒壶替自己倒了一杯。
「我也要。」小手一伸,态度理直气壮。
男子扬扬眉。「不好吧?未出嫁的黄花大闺女,要是在男人面前喝醉了,万一我摇身一变成为狼人,把妳给吃了,妳说这该怎么办才好?」
「呵呵,我可是干杯不醉的。再说……你的风流韵事我听多了,你并没有饥渴到要强迫一名醉醺醺的姑娘家就范,一逞兽欲吧?我想你反倒需要担心,我会不会借机诬赖你酒醉对我非礼,好逼你娶我为妻。」说着,她自己抢过酒壶,咕噜噜地斟了杯酒,又咕噜噜地一口饮尽,之后不忘擦擦唇角,赞声:「好酒!」
「不愧是出身将门的女中豪杰。」他瞧得目瞪口呆。
「就是少了点女人家该有的矜持、腼腆?」摆摆手,她一吐舌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一直到十岁前,我爹娘都把我当成儿子在养呢!直到八年前我爹、娘喜获鳞儿,总算为杨家留了后,我这才从『假男儿』作回了『真女儿』,可反过来竟被人叨念起什么『没个女孩子家的样子』。真是天地良心喔,他们也不想想这是谁的错。」
「我倒觉得比起开口闭口都是『公子』、『奴家』的娇滴滴姑娘们,妳这样新鲜有趣的姑娘才称得上奇葩。无奈在下心有所属,否则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将妳从那个不知珍惜的臭小子身边抢走。」再次注视她,他说过不少场面话,但这回却是出自真心。
「这该不会是拐个弯说,我是天下奇珍,早一点把我关在家里,省得出来丢人现眼的好吧?」她以俏皮的口吻挖苦自己。
男子放声大笑。「作我的妹妹吧!我们一定能合得来。」
「那我有什么好处啊?」
男子大方地点头说:「妳想要什么好处呢?」
「嗯……」当真苦思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说:「算了,我想要的东西,并不是他人能给予的,别人给也没有意思,所以我还是不作你的妹妹了,好处就留给别人去享吧。」
少女气馁的模样,教人不由得心生怜爱,想伸出援手助她一臂之力。「是有关妳喜欢的人吗?」
这句话触动了少女心中的怨怼之情,她嘟起嘴说:「这可不是我在说酸话,但那家伙真是……真是……真是我见过天底下最愣的二楞子!好吧,姑且不提他那熊一样的外表会吓跑一堆不认识他的人,以为他是个粗莽的野汉子,既然生成那副模样,就不要做那么多贴心的事,看得我心里都替他焦急,像他那样做了好事又没有人感激,经常被误以为是坏人的人,压根儿就是天生命不好!命中带衰!」
拍一下桌子,她说得激愤,忘我地站起来说:「谁知道每次我想替他出气时,他却说『没关系,小姐』。他没关系,我可有关系啊!因为气得半死的人是我,最后因为他而短命的也是我!那好吧,我就不让他知道,悄悄地替他解决那些敌人好了,结果他却反倒过来质问我为什么那么爱把小事化大,惹出这些麻烦!」
扣住了男子的衣襟,两眼冒火的少女,忿忿不平地说:「你说,替喜欢的人出口气,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天底下欺负他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我才不让别人来夺走我的乐趣!」
听了老半天,男子总算听懂一点。「我了解,我也一样,谁想欺负芝娘,都得先问我准不准。」
「没错,就是这样。」拚命地点头,少女说。「天下人都懂,为啥秦五郎那呆头鹅却不懂呢?我不知有多少次想放弃那个笨蛋,偏偏……偏偏……我的心里就是放不下除了他以外的家伙。」
「唉,我们还真是对难兄难妹。我对妳的每句话都深有同感,妳我皆是为情所困的天涯沦落人啊!」男子感动地擦擦眼角,哪怕没什么泪水也得做做样子。
「才不呢,我绝对比你凄惨,因为我和他之间的障碍,除了前面说的那一点外,还加上他又是我家的奴才,光是身分上的差距,我看就算花上一百年也不可能说动那根木头带我私奔的,他连一丁丁丁点的机会都不给我。」所以说,除了借酒浇愁发发牢骚外,她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法子。
「……」
只见男子忽地沉默下来,莫非他是中了什么魂魄出窍的法术,怎么有人会睁着眼睛睡着了呢?
「欸,你还好吧?邵哥哥。」她摇摇他。
男子突然一拳击在掌心上,爆出一句:「这是命运啊!」
「嗄?」没头没脑的冒出的一句话,让少女蹙起两道柳眉。「啥命运?」
「我说,这一定是天老爷的安排吧!真有所谓命运的邂逅,注定我们都能各取所需!」男子笑开了脸,灿烂得有如正午的太阳,亮得刺眼。
「你真把我搞胡涂了,邵哥哥。」前一刻见他还好好的,怎么这一刻他却显得有点疯癫呢?
「听好了,杨妹妹,我有条好计谋,可以让妳嫁给妳喜欢的汉子,也可以让我娶我要的姑娘。妳要不要听一听呢?」
竖起耳朵,杨雩云扣住他的双手。「快说,我洗耳恭听。」
邵青耘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一抹得意的笑容浮在唇边,所谓「时也、运也、命也」,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窗外头,夜渐渐深了。
隔着一道门,媒婆悄悄地打开一道小缝,望向里头,只见屋内一对男女,脑袋瓜凑得极近,正窃窃私语着。
迅速地再把门掩上,媒婆笑得合不拢嘴,看来这对新人的红包她是收定了。
杨府与邵府联姻,这将会是京城中多大的一桩喜事哟!
第一章
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
捧着杯水酒,秦武明脸上找不到半点身为新郎倌该有的喜气,反倒是紧拧的眉间又多了几道刻痕,使得天生缺乏亲和力的面容,又后天失调的多了教人敬畏三分的「鬼神勿近」气息。
「秦……秦总管……」努力地拉开唇角的肌肉,装出讨好的笑容,被众人推派前来敬酒的倒霉男丁,满头大汗地说:「……那个……祝……祝……」
秦武明微瞄了他一眼。
吓!男丁额上的汗水直流,好可怕的一双铜铃大眼,难不成自己做错了什么吗?他不过是要祝他一声「百年好合」,为什么会被秦总管瞪啊?内心哀嚎着,唇角抽搐着,男丁咽下唾沬,怯生生地一口气把话说完。「您早生贵子!小的先干为敬!」
唰地喝完一口酒,男丁脚底抹油就想「落跑」,一转身,颈后的衣服却被硬生生地拉住。哇!
「慢着。」
「是,总管大人。」男丁脸色苍白地转过头。
低沈的声音是天生的,并不是故意要吓人。秦武明无奈地扯扯唇角说:「我已经不是总管了,小子。还有,告诉大伙儿,难得有个能放松的日子,今天就开怀的暍,不必顾忌。」
「是!」
大有死里逃生之势的男丁,这会儿才中气十足地应答,生龙活虎地回到同伴的身边去。在一旁泠眼旁观的年轻汉子,不禁呵呵地笑了。
「看来杨府里的人都很畏惧你呢,五郎。」
「五郎」是多数人对他的惯称。以前家中兄弟众多,排行老五的他,很自然而然地在家中被人叫五郎,在军中也被人叫五郎,甚至连到了秦家也是左一声秦五郎、右一声秦五郎,似乎没人记得他的本名叫秦武明。
不管他们要叫他五郎也好,武明也好,秦XX秦OO都行,这都胜过他老爹替长兄取的名字——「秦寿」。所以从以前大哥就死也不让人叫他的名字,一定要人叫他秦大郎,久而久之,兄弟每个人也随之成为秦二郎。秦三郎、秦四郎以及秦五郎了。
「瞧,被你一瞪,连叫你早生贵子这种话都说出口来,我真不知道原来男人家也是能生孩子的。」
对于同袍的调侃,秦武明早已习惯,哪天要是从屠德生的口中听到什么安慰的好话,他才真会惊讶得眼珠落地。
「好吧,我就帮他换个词儿,祝您的小娘子早生贵子,让秦家有后,你们夫妻也甜甜蜜蜜、圆圆满满,夫妻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拿起酒杯,戏谑地一眨眼,屠德生说。
「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秦武明泼了他一盆冷水。「我酒照喝,但这些祝词就不需要了。」
「怎么不可能?一来,娶进门就是你的人了,管它什么事前的约定,天底下有哪个笨蛋会放着美娇娘不碰,在结婚的隔天就兴冲冲的上战场去的?我说五郎,虽然认识多年,也知道你是个直肠子、大傻子,但你应当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吧?听兄弟我的话,那种约束不必理它。上吧!」
以手肘顶顶好友奉劝他,屠德生还记得当五郎告诉他这件荒谬的事时,他真以为五郎是被人一棒敲昏了才会点头答应。
再说嘛……女方允婚在先,怎么可以说不许男方「假戏真作」,得在成婚后马上劳燕分飞两地相隔,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那么花费众人几天的功夫,辛苦地迎娶一名不能洞房的娘子做什么?管对方有无心上人,她既然嫁了人,就该遵守妇德,以夫为天,听从夫命才是。
纵然有再多苦衷,也不能欺负五郎这个老实人,硬要人家遵守这般无理的约束吧?
说来说去,就是五郎人好被人欺!
他与五郎结识,是在两人同遭县太爷强行征召入伍的那一年——那年兵源不足,就连不足十四岁的小伙子,只要体格够结实、高大,也被捉去滥竽充数。而只要人一进官府衙门,二话不说就被人在手臂上刻下「兵」字,以防止他们逃跑。
想想那段苦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多少人因为熬不住那种苦而故意折断自己的手指,弄瘸自己的腿,只求能脱离地狱般的军旅生活。屠德生全靠着自己家人的救济,不时贿赂上头的人,才得以减少一点苦差,日子过得差强人意,可是五郎就不一样了。
据说是出身穷苦佃户的他,别说是贿赂上头的人这种狡猾的事他做不来,也没那余力去做。而因为他人老实又不多话,接到差事总是闷不吭声地独自扛下,又常见一些体弱同伴完成不了那些粗重的劳役,出手帮忙一次之后,连那些人的分也变成他的。
每天从早做到晚,也不见他喊声苦。结果他做的事分量永远比其它人多两、三倍,还全是些吃力不讨好的。幸亏五郎天生一副好体格,身子就像铁打的,要不早被折腾得不成人样,哪还有今天?
也不能说天公不疼傻人。
五郎这份傻干的劲儿,让他某一回在战场上救了一位落难的高官——杨都部署。在这位闻名天下的名将赏识下,五郎被拔擢入禁军,还任职都马使,管理数十名小兵。他屠德生则沾了他的一点荣光,作他的副都马使。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八成以为五郎时来运转,将会一路晋升上去——
唉,所以说「天有不测风云」,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是无法预知的!就在他们稳扎稳打地往指挥与副指挥之路迈进之际,杨都部署染上了罕见急症,看遍名医仍药石罔效,在他们护送他回府前,他已一命呜呼。
而且,他临终前还交代秦五郎说:「想老夫我长年在外征战,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因此朝中眼红的人不少,恐我死后,家中一群老弱妇孺会遭政敌毒手,五郎……你应允我这不情之请,在我走后好好地保护我杨家上下,尤其是我那才满三足岁的小儿,他是杨家唯一的香火。无论如何……绝不能因我的死而害他们流离失所,饱尝颠沛流离之苦。」
换成是他屠德生,绝不会点下这个头,即使是恩人的临终遗言,但要接下这烫手山芋得有多大的勇气啊?况且只要继续留在军中,等着自己的是更光明的前途才对。
不过五郎就是五郎,他在杨都部署头七的当夜就收拾着包袱,带着恩人遗骨直奔京城杨家,然后担任杨家的总管,一当就是五年!这五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已经足够让他屠德生升任堂堂指挥,掌管五百人左右的军队了。
也难怪屠德生感叹,要是五郎继续留在军中,他的成就肯定不只是「指挥」而已,论征战时的勇猛,那五郎绝对是无人能敌的。
「我说你现在该是苦尽甘来的时候了。杨家给你订了门亲,还帮你娶了房媳妇儿,愿意让你重回军旅,就算是这五年来替他们杨家作牛作马应得的酬劳,有什么好心虚,就正大光明地接下这份礼啊!」
「不是这样的。」秦武明苦笑着。
「要不是怎么样呢?」屠德生扬起不解的眉。
陷入沈默的五郎,净是不说话光喝酒,看得屠德生这厢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这家伙的蚌壳嘴一旦合上,旁人再怎么追间,也问不出个什么。
「我说你该不会又被人骗了吧?」屠德生不得不往坏的方向想。
「又?」
「以前你就是这样,只要人家装个可怜,就算对方打算拆了你的房子去当柴烧,你还会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