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厨房,全是方才在水缸旁沐浴盥洗的汉子,见涤心在这儿,尴尬之情难免,好几个搔搔脑袋对住她傻笑,手脚不知摆哪里好。
涤心脸红了红浅浅回笑,神态仍是镇定,心想既在这儿住下,就得适应环境,像今天这小小「意外」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以后自己要出小院落,定要弄些声响好提醒众人。
「吃碗粥吧,俺将昨儿个的剩饭煮皮蛋瘦肉,味道挺不错。」葛大海塞了大碗的粥给涤心。这时,其它人自动从蒸笼里拿出肉包鳗头,盛好粥,厨房中没有椅子,众人蹲在门口唏哩呼噜地吃将起来。
涤心见状,入乡随俗,跟着大伙蹲了下去,捧住特大的碗,小口小口地喝粥。
三笑楼的壮丁们原顾忌她是个娇客,与四爷关系匪薄,又发生「清晨事件」,正愁不知如何相处,但见她与大海师傅有说有笑,外表秀气美丽,却不同一般姑娘扭捏作态,众人对她都起了好感,皆有亲近之意。
「老板娘,四爷为什么成亲也神神秘秘?咱们兄弟没喝到他的喜酒,真有这么点不是滋味。」蹲在涤心身边的跑堂大柱乘机问道。他当然得借机探查,这事可没谁敢去问四爷。
「对对!我正待要问,大柱倒是得先。」二柱咬着大馒头,有点口齿不清,「四爷娶媳妇儿,我瞧大……大家都蒙在鼓里了。」他原要说大当家,便是阎王寨寨主铁无极,又记起涤心尚是外人,不确定四爷是否将身分告之,因此临时改口。
「我早先便觉得古怪,做什么贴个嫁娶大喜,大伙放假回家看老婆孩子嘛,还要啥理由?原来四爷真回江南娶亲。」
「不成的,老板娘,您得劝劝四爷办个宴席,咱们替你们庆贺庆贺。」
「我……我不是……老板娘,我有名字的,我叫涤心,你们别叫我……老板娘……」涤心的脸发烫,让粥的热气一熏,不仅两颊,整个脸庞变得通红。
众人一愣,随即又问:「妳不当老板娘?!」
这话要涤心如何做答?点头不是,摇头更不是,她蒙混过去,捧起大碗喝粥,遮住一张脸。
「唉唉,莫怪四爷昨儿个独自睡在外头厢房,敢情小两口斗气?妳索性连老板娘也不当啦!」
老天!这又说到哪儿了?!真正夹杂不清。
涤心暗自好笑又暗自叹息,一鼓作气喝完粥,「我来煮早茶,能健胃清神。」丢下一句,人已转身进去厨房,做菜她还没那么高的本事,煮茶却是能手中的能手。
大家吃饱肚子收了碗,开始忙碌起来,各人有自己所司之事,动作默契十足。
「大海师傅,我可以用点这种茶叶吗?」揭开装茶瓮子,涤心纤手捞起一撮,放在鼻间轻轻吸闻,正是最适合午前品茗的淡月香。
「客气什么?要啥自个儿拿吧!」葛大海忙着将肉块川烫,嘴努了努旁边大灶,「上头烧着开水,舀取时得小心。」
涤心也忙碌起来,身影在厨房中转来转去,煮茶与平时功夫茶大有不同,这里的茶叶不如陆府极品,一时又取不到上好水质,因此煮茶特重手段。她熟练地摊入茶叶,去第一回过茶水,再注开水高冲低行,让味道与色泽慢慢生出。
「俺道咱们三笑楼的桂花茶够香的啦,没想到妳煮的这茶真个香上了天勒!」葛大海赞道,接过涤心递来的杯子,也不怕烫,咕噜便饮下好大一口。他吁出胸中气,掉头对众家兄弟玩笑说着:「老板娘的心意,亲手煮的过门茶,大伙过来喝上一杯吧!」
「可有我的份?」一个温朗声音突地响起。
「有!喊声老板娘便有份啦!」有人随口而答。瞬间觉得不太对头,众人眼睛往门口瞧去,见那人负手立定,脸上表情不知是喜是怒。
「四、四……爷……」
第四章
小院落的檐前栏杆,一男一女并肩坐着。
「茶叶和水质不比江南,我已尽力将它煮好,你试试。」托盘上有两只瓷杯,涤心取了其中之一递过去。
过门茶?!成亲后第一日,新妇斟茶向夫家请安,称过门茶。
那群家伙竟编派出这等名目,嫌日子过得太清闲吗?!武尘思绪翻飞,俊颜却不动声色,他接过茶杯,感觉托着杯子的底盘温温热热,略微偏过头,他任由目光流转在身旁清秀而姣好的侧脸上。
「不好喝吗?」涤心已揭开杯盖品了一口,虽非佳品,自认有中上程度,她发觉武尘瞧着自己,以为不合他的口味。
「不是。」他缓缓回答,跟着掀开盖子啜饮,香气在嘴中散开,待轻轻吁出气息,他举杯再饮一口。「这茶……很好。」
「你又不是没喝过更好的,最最极品的,你也尝过。」涤心笑说。
的确,最最极品的,他们都尝过,但饮罢佳茗方知深呵……
他体会着茶中清香,气芳而味簿,如兰雅赏,快然经过喉头,缓缓汇入四肢百骸,便如同身边女子,轻清甘洁。
「这样很好了。」武尘低声道,趁温度恰巧,他饮尽杯中佳茗。
涤心将他的杯收下,连同自己的一起放回托盘。
「往后我天天替你煮茶。」
「妳是陆府总管事,留在这儿煮茶岂不委屈了妳?」他话中淡淡玩笑。
「煮的茶有人爱喝,我心里不知有多欢喜呢,何来委屈?」偏着小头颅,涤心一双小腿踢了踢,好似想起什么,有些惋惜又说:「若从杭州带些茶来就好了,嗯……可是没配茶的好水那也枉然,要不,大家都有好茶喝哩。」
大家?!武尘苦笑,「才一早妳便跟众人混熟了?」
「可不是!」涤心得意扬了扬眉,却不敢告诉他清晨撞见的意外画面,她噗哧地笑出声来,随即又抿唇隐忍。正了正神色,她转头近近盯着男子好看的眼睛,「大郎哥,为什么大海师傅他们好似挺怕你的?呵呵,你虽温和,脸上却少有笑容,瞧起来好严肃。」
方才的模样武尘自己心里有数,那群家伙对他戒慎恐惧亦是理所当然。
其实他不乐意涤心同手下太过亲近,虽说他们粗犷不拘小节,也必定会以礼待她,但毕竟男女有别,他担心她会受议论。
「还有啊,大郎哥,」有个问题涤心昨儿个便想问了,「他们为何称呼你四爷?难道还有三爷、二爷和大爷吗?」
武尘微微一笑,却不说明,只含糊道:「喊习惯,便随他们了。」
忽然,他思及那些兄弟对涤心胡乱扣上的称谓,心中不禁苦笑,细细体会下,却别有一股甜甜滋味。
顿了一顿,他声音持平继而又说:「昨日太过匆促,没好好让妳认识众人,才引得妳身分多受猜测造成困扰,这件事我自会处理。」
涤心知道他所指何事,当下双颊生晕,她随意调开视线,佯装欣赏四边景物,双手置在膝上,十根葱白玉指有意无意地相互逗玩。
一会儿,她轻轻道:「我不在意的……大郎哥也别在意。」
稳下飘动的眸光,清了清喉咙,涤心忽地转换话题。
「大郎哥,明日各省的茶商代表将会齐集茶业会馆,为了是要商议茶税之事,我得过去瞧瞧,听说有几位司茶官员也要前来,希望能快快做出决策,这样拖延也不是办法。」
「妳在烦忧什么?」武尘轻问,不愿她眉锁忧郁。
沉吟片刻,涤心才道:「茶、盐、铁向来不分,前些日子盐、铁两商为了税收已上京请愿,结果无功而返,还弄出了几条人命……已有前车之鉴,这次的赢面微乎其微,我怕会馆那儿的人太过激越,茶税之事会闹得无法转圜,毕竟朝廷颁布的法令,不是轻易便能变革。」
「有我在,妳别怕。」
涤心浅笑,「瞧你严肃的,眉头都打结了。」
「我不让人伤害妳的。」他真的很严肃。
涤心方寸轻颤,垂眼瞧着十根嫩指,几丝黑发荡在颊边,风来了轻飘飘的动,风走了又轻悄悄地贴着,跟着,她抬起头温温柔柔对住武尘。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小时候阿阳同我胡闹、捉弄我,你总是对我偏袒,有时太过顽皮,连我爹都瞧不过去,请出家法伺候,也是你替我求情,而昨日混战危急之际,我身体不听使唤,可脑中想到的便是你……你待我好,我……我心中万分清楚。」
没有饮酒,却觉醺然欲醉,他记得自己品啜了一杯清茶,那茶中清香好似眼前佳人,原来佳茗亦能醉人。
两人便这么对望着,呼吸轻轻地相互交错,那张丽容近在眼前,秀眉细细弯弯,小巧鼻子,清亮亮的眼眸,红滟滟的唇,武尘顿觉口干舌燥,气息陡地粗重起来,那遐念愈滚愈大,他猛地闭紧眼抵挡,怕再来的举止惊吓到她,心脏怦怦跳得好响。
木头!
涤心好生失望,暗暗娇斥。都暗示得如此明显,他还待怎地?无奈地大大叹气,心想,趁着这时若将自己的脸凑上去,不知会如何?
不明白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她呼吸加速又短又促,缓缓对武尘倾过身子,微仰起头,微启红唇,小脸一寸寸慢慢靠近。
女子独有的馨香钻入鼻间,暖暧软软的感觉围了过来,武尘心下错愕,自然而然睁开双目。
「啊!」
突如其来的四眼相凝,涤心大受惊吓,惊呼一声,身子没坐稳,直直往前摔落。
「小心!」武尘近距离拦腰将她捞起,保住她的秀额免受地面荼毒,莫名地问:「妳做什么这么近瞧我?」他脑筋再灵活,也猜不出涤心正要做什么。
「我……我瞧见你……你脸上有颗暗疮。」她胡乱捏造理由,脸红透半边天。
「有吗?」武尘下意识抚着脸,疑惑地蹙眉。
他杀风景,她更是大杀风景,方才旖旎心动的气氛被杀得寸草不留。
唉唉……
茶业会馆外的转角暗巷中,一名灰衣汉子将身边仆役打扮的少年往前轻推,刻意压低声音,「四爷,便是这位小兄弟。」
那少年略显紧张,对眼前高大的男子哈了哈腰,稚气未除的眼瞳中满是崇拜。「四……四爷望安,小的、小的叫阿九。」他见到阎王寨的四当家耶!阿九悄悄用力扭了一下大腿。肉会痛,呵呵……会痛,就不是做梦,他真的瞧见了!
「这小子!」灰衣汉子笑骂一声,大掌拍在阿九肩上,对武尘解释,「会馆今日来了高官,四面八方都教官兵看紧,只准许持有帖子的茶商入内,还将众人的家世背景查得一清二楚,咱们寨里的弟兄不好混入,这回全仗阿九帮忙,他原就在会馆做事,出入极为方便。」
闻言,武尘对那少年微微颔首,神情颇为嘉许。
「谈不上什么帮忙,我……举手之劳。」阿九搔了搔头。
灰衣汉子又道:「你将今日会馆内的聚会详细对四爷说吧。」
「是。」随即阿九将今早各省茶商代表和司茶官员之间的谈话仔细道出,他在会馆中是名供人差使的小仆役,那些大爷高官在里边聚集会议,他便穿梭其中替人倒茶上点心。
阿九口齿伶俐,短短时间已将事情叙述完尽,顿了一顿,他瞄了眼武尘半入沉思的面容,略有犹豫地启口,「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只是……只是……韩掌柜嘱咐过我,要暗中关照一位杭州来的苏姑娘,阿九惭愧,没把事办好。」他口中的韩掌柜便是身边的灰衣汉子──韩林。
「发生什么事?」开口询问的正是韩林。此次探查会馆商议的内容,武尘虽然嘴中未说,但韩林何等精明,不难瞧出那姑娘在他心中的重要性,因而私下交代阿九留意。
阿九咽了咽口水,发觉四爷的脸沉得教人害怕,硬着头皮,他一五一十地说:「那位苏姑娘好似来头不小,说话很有份量,她的座位被安排在吴大人身边,这个吴光宗四爷肯定知道,上个月他七、八个姨太太曾大闹倚红楼,将他由花魁仙子秦银筝的床上拖了出来,此事成为笑柄,他在京城名声好大,可惜是臭的。」他声音提高,表情愤恨,「我见座位这般安排便知要糟了,果然,这狗官椅子还没坐热,一双眼色瞇瞇直在苏姑娘身上打转,商谈茶税全交给师爷处理,自己却拚命逗着苏姑娘说话,苏姑娘正正经经同他谈事,他却杂七杂八地扯东扯西,一会儿赞她声音好听,如什么小鸟……出谷的,一会儿赞她身上的味道好闻,人长得美可以拿来吃……」他忽然缩口,有些惊惧地瞧着武尘,后者面无表情,微瞇的双眸燃动火光,小小火焰中包含毁天灭地的怒炽。
「继续。」武尘轻声命令,那感觉令人毛骨悚然。
阿九喘着气,不敢抗命。「后来,他瞥见苏姑娘颈子上挂着一个铜算盘,藉这机会将手伸了过去,那个算盘正巧在苏姑娘的胸……胸口上,我见情况愈来愈糟,赶紧假装替苏姑娘倒茶,故意让自己摔了一个跟头,手中茶壶飞出去,将那吴狗官淋了一身湿,烫得他叫爹叫娘的。」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一笑,眉眼全皱了起来,又恨恨地道:「这龟儿子当场甩了我好几巴掌,牙齿差些教他打飞,后来幸亏苏姑娘替阿九说情,要不,我肯定被那些官兵打得皮开肉绽。」他背光站在暗巷中,一开始没仔细瞧清他的脸,经这一说,才发觉他两颊高高鼓鼓,显然吃了苦头。
「四爷,对不住,阿九没用。」他一心向往阎王寨,想成为人家口中的英雄,这回没将事做得尽善尽美,心里总是不好过。
武尘没说话,大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由怀中掏出一袋碎银递去。
「不可以!不可以!」阿九挥舞双手,没口子地摇头,「我替爷做事,绝非贪图些什么,四爷这样做,莫非是瞧轻阿九?」
不容他拒绝,武尘将银子塞进阿九的襟口,简短地道:「这些银两没别的意思,拿去找个大夫看看伤势。」语毕,他双手负于身后,独自步出暗巷。
「韩掌柜,这……」
见少年要将银子拿出,韩林按住他的手。
「收下吧,这次你功劳不小,若执意加入咱们,我替你同当家们说说。」
「当真?!」阿九眼睛亮了起来,觉得脸颊的伤不是那么疼了。
此时,会馆大门外一阵骚动,三、四顶装饰华美的轿子抬了过来,不少官兵立在门外,大门由内开放,一群人簇拥着几名官员步出门坎。
「那茶税之事就请吴大人帮帮忙,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一位六十开外的老者双掌抱拳拱了拱,他身后跟出其它的茶商,均对那吴大人又拜托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