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往来,寿伯不愿得罪人,想瞧那赵老板跌得重不重,尚未踏出一步,十来双手同时扯住他的衣衫,又是一阵七嘴八舌,他只得一面听、一面翻本子、还得一面躲避口水,待得送走最后某家的老板都已正午时分。
「天啊,一早就这么过啦?唉,愈老愈不中用了……」简直折腾他这把老骨头。寿伯捶着僵硬的肩,伸伸腰干,老眼瞥了瞥两边无所事事的看门仆役,不是滋味地嚷:「站直!打起精神!见了人要会招呼,咱们是做生意的,多少得懂些手腕,你们两个楞头儿……」
「寿伯。」
「该学的东西有十牛车那么多哩,再不麻利些,怎么攒钱娶媳妇?」他念得正兴头,听不见身后的叫唤。
「寿伯。」声量微放,沉稳传来。
「欸,老板有何贵事?」
寿伯边响应,边转身,表情如川剧变脸,眨着一双瞇瞇笑的眼,待瞧清眼前人,有短暂的错愕,然后,真诚的笑意与惊喜迅速在脸上扩张。
「大少爷?」
※※※
「二少爷在城郊购置了新宅,不挺华丽,那练武场却占了三分之一,您知道的,他个性大剌剌的,喜事将近,也不懂得布置宅第,老夫人不放心,一早就过去探望了。」寿伯接过下人端来的托盘,将瓷杯放在武尘桌前。
「义母这几日不是身体微恙吗?怎么又去操劳这些?」武尘眉淡拢。
「身体微恙?」寿伯一脸莫名。
淡淡扯动嘴角,武尘不再追问,已清楚家书中义母那段自怜自艾的话语,仅是想催他早日返家所使的小小手段。掀开杯盖,细瓷相触发出温润声响,一阵清香扑鼻,是龙井茶配虎跑泉,他啜了一口人间极至。
小截蓝皮露出寿伯的襟口,他胸前塞得鼓涨,是那本宝贝留言簿。
「府里向来这么忙吗?」武尘问,视线投向偏厅那端满座的人潮。
寿伯长叹,「涤心丫头对茶树懂得多,更有做生意的天分,她脑筋动得快,手腕也高,陆家茶在她手上像是被吹仙气似的,钱财滚滚来,赔掉的是她的身子,唉……那些商贾,一个个坚持要见她本人,我能帮的有限……」
武尘心一沉,泛着清楚的酸疼,半晌才说:「她镇日忙碌,但成亲毕竟是大事,总该为自己添些行头。」
「添行头?」寿伯又是莫名,待问明白,外头突然响起骚动,极熟悉的骚动。「耶,天要落红雨了,太阳还没下山呢,那丫头竟回府了。」
压抑不规则的心跳,武尘步至廊下,发现原在偏厅等候的人群将一名女子团团包围,他瞧不完整她的人,嘈杂中,她的声音清脆如珠,轻易教人捕捉。
「每盅茶二厘,马先生上回提这建议,我瞧是可行的,下等茶卖这价格,薄利多销,什么人都喝得起……」一只素手持笔,在某人递来的书件上刷刷写字,小小头颅偏向一旁,好似听谁说话。
武尘听见她的笑声,爽朗英气。
「王师傅好本事,连这事也教您知晓,那炒青是新法,涤心也是研究阶段,炒时,茶要少,火要猛,以手炒令其软净,接着略用手揉之,去掉焦梗。王师傅若有兴趣,可拨空走一趟咱们在狮峰的制茶场。」手没停,在连番递来的文书上签写,偶尔停笔,听见她说:「这个价不对,我不能签的,请回去同你们主子说清楚,我与他议的原价不是这样。」
她工作的效率十分惊人,不到半炷香时间,已在前院解决大部分的公事,骚动渐渐平息,还有两名中年男子尚未离去,看来是重要的事欲同涤心商谈。
「涤心姑娘,陆府的碧山烟雨既为贡茶就断然不可贩卖,那是皇帝老子喝的茶,咱们再有钱也只一颗脑袋,朝廷若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
「李叔叔不必担忧,涤心有应对的方法。」她微笑着,「当作贡茶的碧山烟雨让我入了龙脑香料,压成许多小花銙制成龙团凤饼,样子吉祥富贵,味道却偏离真味,但宫中的人偏偏喜欢……」她耸了耸巧肩,眉眼间有股捉弄的顽皮,「唔……咱们辛辛苦苦种的茶,皇帝能喝,百姓没理由不行。」
「江南茶业一向以陆府茶马首是瞻,咱们是怕东窗事发。」另一名中年男子抚着短须,亦有愁色,「要不,把陆府贩售的碧山烟雨改个名字,妳瞧如何?」
涤心没立即回答,小小步伐跨上偏厅的石板阶,突然感受到两道温暖的光芒,她不懂,下意识半转身子,她瞧见武尘立在廊檐下、倚柱抱胸的身影。
他看到她了,整个的她,同时沉缅在那朵如花的微笑中,他报以相等的笑。
涤心主动走去,双眸因愉悦瞇成可爱的弯度,停驻在武尘面前,她端详着他脸上熟悉的温文和五官,笑开红唇露出贝齿,接着,她又主动亲近拉住他的手。
「大郎哥。」
武尘表情平稳,目光下移,让她挂在胸前的东西吸引。
「何时挂上的?」他静静问,眼神再度望入她。
涤心一手握住胸前纯铜打造的算盘,只有手心大小,故意摇了摇,珠粒清脆撞击,她跟着笑声铃铃。「去年斗茶会,陆府茶和水品蝉联第一,婉姨允了我的。」
武尘稍稍一愣,随即想起将近的喜事,心中已然明白。
「铜算盘有它的象征,义母传给了妳,妳要好好保管。」
「那是当然。」心形的脸蛋扮了个鬼脸,是外人无缘瞧见的一面,那与她方才处理生意的果断犀利相差万里。「瞧,我随身挂着它,一刻不离呢!同人议价作帐之时,我就在上头拨拨指头,它小归小,却是好用,呵呵……商人重利轻别离,你闻出我身上的铜臭味了吗?」
最后两句语气微异,似有幽怨,但见她笑容可掬,武尘挥开那抹疑云,心已酸涩,没必要再多添一笔,他技巧地把手抽离那柔软的掌心。
涤心也不在意,掉头面对那两名中年人,朗声地说:「两位叔叔提的意见涤心会好生思虑,绝不会惹麻烦,一有决议定会知会两位叔叔,请务必安心。」
有了她亲口保证,两人明显松了口大气。
「涤心姑娘能这样想是最好的了。」
接着又应酬几句,那两人才连袂出府。
「寿伯,留言本子。」虽有数不完的工作,涤心语气轻快,心情难掩飞扬。
寿伯慢吞吞将本子交予,忍不住千篇一律的叨念,「早膳搁着就出门,现在大厅还未踏入,茶也没喝上一口,就急急跟我要那本子,妳满脑子只剩茶园和生意,偏偏不会照顾自己……」
武尘听了眉微微拢着,不发一语凝视女子清瘦许多的身形。
「好寿伯,早膳我有吃,茶园里的采茶工给了我一粒硬饽饽,午膳我也没忘。」是早上吃剩的硬饽饽。涤心想着不敢说出口,她接过留言簿,又是笑靥如花,心头有盈盈欢喜。
「妳这丫头……唉,我吩咐厨房弄些吃的给妳。」他摇头长叹,转身离开。
廊檐下独留两人,静默气流里桂花香气在鼻间飘浮,武尘清清喉咙,率先打破这份祥和的清寂。
「妳爹爹和娘亲可都健朗?」
「嗯。」涤心点头,眸光如泓,那笑自始至终未离她的唇,「每月我固定上山瞧他们,山顶尚有其它住户倒也不孤单,那儿景致宜人恍若世外,爹爹在院前种了好几株新芽,研究新茶的天分和热忱,我终究不及他老人家。他和娘亲劳累大半辈子,如今可以过过清闲日子,我瞧了好欢喜。」
彷佛是交换人质,她顶替苏泰来留下,继续为陆府卖命,没人问她心底真正的打算和思虑。
接管茶园这些年来,武尘与她相见约次数寥寥可数,一是武尘难得回陆府,二是涤心忙着在茶与生意上周旋,见面总是匆匆,能像今日这般谈话实属珍贵。
「妳也想与妳双亲一起生活?」
忍受心头溢涌的怜惜,武尘轻问,随即忆及此次回府的因由,她就要披上嫁衣,他却为她流连,顿时心中一阵涩然,才觉自己问得多余。
涤心歪了歪头,眉目轻皱,很快又缓了开来。
「我是很想呵……可是,已难放下。」
武尘无语,他俯视着那张莲白小脸,昔日稚气早不复见,已育成眸中智慧、澹秀天然,虽非绝世丽容,但那清雅之姿却成心底的暖流。
她有美好归宿,他应觉欣慰。
「我……该去忙了。」涤心的颊微微泛红,抱紧怀中的本子并未动作,踌躇了片刻,她转过身去,踏出几步竟又止住不前。
武尘望着她美好的背影,又望着她走回自己面前,感觉那小脸上多了某些东西,他却无法辨明。
「此次回来你会多待几日吧?」涤心抿了抿唇,静静地问。
「直到喜宴结束。」他深刻瞧着她,声音持平。
闻言,两朵梨窝在唇边轻舞,她笑意加深,语气并无起伏,「那……很好。」
点点头,她再次转身。
偏厅改设而成的办公房,整个午后,涤心就待在里面,仔细读着那本留言,然后随手批上重点。这时间仍陆续来了几位访客,说谈皆是茶与生意。
笔端轻抵住下颚,唇微嘟,涤心望着纸上一个数字,秀眉淡拧。
不知是笔误,抑或错算?她思索着,揉了揉眼睛,仍是提起精神回头翻找相关的纪录。
一室安宁,算盘上珠粒拨打之声特别清亮,有人推开门扉跨了进来,她闻到淡淡的食物香气。
「寿伯,先搁着吧,待会儿我再吃。」头抬也不抬,她正忙着与一串数字缠斗,笔握在掌心,拇指和食指飞快拨弄算盘珠子。
托盘被放置在圆桌上了,那人并不离开,温暖的气流如同食物的香味缓缓漫游而来,涤心感觉到他的注视,停下动作搁下笔,她抬起眼静静微笑。
「我以为是寿伯。」
「他忙,我左右无事便过来瞧妳。」武尘瞧了她案前迭成小山似的文书,心中泛起一抹怜借,剑眉不自觉紧了紧,低声道:「厨房特意为妳熬的粥,趁热快吃。」
「还有两、三笔帐没对齐呢,花不了多少时间的,我等会儿就吃。」然后她抬起笔,算盘珠子尚不及重新归位,一只大掌忽地伸至面前,她一怔,留言簿子与账本全教武尘盖上了。
「大郎哥……」涤心与他对望,那男性眼眸似乎闪过什么,太快、太微
「还有帐没对呢……」她讷讷地说。
「先把粥喝了,那些帐没长脚不会跑的。」
闻言,涤心笑了出来,小小的梨窝舞得可爱,眉眼间的倦意让这朵笑扫淡许多。
「你说的话,我焉能不听。」她步近圆桌,径自掀开盅盖,米香随即扑鼻而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愉悦地说:「是李大娘的手艺,这道八珍粥是我娘教她的,味道极好。大郎哥,」地抬头轻问,「涤心为你添一碗?」
武尘摇头,温和地扯动唇角。「我不饿,妳吃。」
粥香勾起食欲,涤心真饿了,替自己盛来一碗,她轻轻吹散热气,小口小口吃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见她乖乖用膳,武尘随步踱至窗边,开敞的窗外天际一片霞红,落日朦胧,无限美好,他眺望着,心绪让涤心方才的话微微缚紧。
他的话,她焉能不听……当真如此?
若是……若是……他要她别嫁人,她可会听?
武尘猛地倒抽一口凉气,惊觉脑中浮现的意念,额际冒出点点冷汗。
他在想什么?!怎可如此自私?暗自斥喝那龌龊而卑鄙的念头,他心思抑郁,不知不觉竟恼恨起自己来了。
心绪反反复覆,忽地,一只小手覆在他握紧的手背上,无预警的柔软音调在耳畔响起。
「大郎哥,你在恼些什么?窗棂快教你捏碎了。」
武尘一震,连忙解去劲力,垂首瞧着,那木头刻造的窗棂略生裂痕,差点毁在他手中。「有五个指印。」他怔怔说着,目光又怔怔地移至手背上的小手,两人肌肤相贴之处微微刺麻,不知是她掌心过热,还是自己的体温太寒?
「对啊,我也瞧见了。」涤心仰起脸蛋,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还说呢,在身后喊了好几声也不见你响应,又蹙眉又抿唇,这般的不寻常呵,莫非是无限情怀寄斜阳?呵呵呵……大郎哥,你想的是哪家的姑娘啊?」
又是一愣,武尘随即捉回神智,「正是想妳。」他淡淡启口,语气并不认真。
涤心凝住他,笑意缠绕在眼底和唇边,雅致的脸庞有些高深莫测。
「哪里学来的花言巧语?涤心又不是三岁孩童,大郎哥不愿说,我不问便是,何必拿这话搪塞?呵呵,你若真想我,又怎会离开陆府,每回总要婉姨三催四请才肯回来探望,偏偏又来去仓卒,这些年我想静静同你说些心里话,却怎么也办不到。」
忽地莫名冲动,武尘翻掌想握住她的柔荑,却迟了一步,那只手离开了他。
涤心自顾自面对窗外,双臂撑住窗台,接着不大秀气地往上一跃,她的动作极为熟练,眨眼间,人已面对着外头坐落在窗台上。
整理好裙摆,调妥坐姿,她偏过头对住身后的男子,依然笑着:「做什么这样瞧人?我就是粗鲁,你早知道的。」
不等武尘说些什么,她转开头视线投向远方,夕阳在她脸颊和身上镶起薄薄的金红颜色,发丝泛起温润的光泽。
「唔……上回一起看落日是什么时候?」她低低说着,食指成勾敲着脑袋,「唉,想不起来了……」记忆似有若无,这些年生活步调紧凑忙碌,茶和生意,生意和茶园,她的脑力都用在上头,就连夜半做梦也在数字和一张张脸上兜转,那些脸她记不分明,反正都是同陆家生意往来的茶主商贾。
唔……她该要记得,怎会忘怀?怎能忘怀……好生苦恼地轻咬下唇,她抬手又敲起自个儿的秀额。
「四年前我上狮峰寻妳。」低厚的男音由身后悄悄挨近的胸膛中传来,替她解答。
「正是!」涤心拍了一下大腿,语气欣然高扬,她背对武尘,难以捕捉他深邃眸中的火焰。「你竟也记得。」那么……她为何会忘却?
喔喔,她仅是一时记不牢,没有忘,没有忘,她没忘。不知怎地,她掌心微湿,觉得微乎其微的风吹冷额角细汗,方寸紧紧抽了一下。
「那一日狮峰的落阳……好美、好有韵味。」是雨洗净过后的天际,她伏在他的背上,觉得那落日似远似近,默默相随。缓下心神,让最单纯的感情掌管一切,点滴的片段翻飞,她找到珍藏在记忆深处的一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