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那位大婶送给妳的。」
「那一日……我已转送于你。」
姑娘可将它送给情郎。大婶的话在脑中乍现。
握住持着风车的小手,武尘慢慢将它移开,女子秀雅面容呈现眼前,白里透红,嫩如细瓷。喉闲逸出一声叹息,他难以自持倾靠过去,脸庞与一张玉容重迭,热烈地探索她芳唇中的香气。
此时无声胜有声……
两匹骏马护着一辆马车,缓行一上午,已来到阎王寨的山坳外,再深入便是依奇特地形而置的机关布阵,里边小路错综复杂,非寨中兄弟定要误入歧途,届时机关一动,轻则受困其中,重则性命不保。
「大柱,缓下缰绳,让马轻慢踱步。」武尘骑在栗马上,头也不转。
「理会得。」
他们进入山坳当中,武尘骑在前头,大柱驾马车跟在第二,而容韬负责护后。
车窗布帘教一只芽手揭开,小小头颅露出,涤心吸了一口沁凉空气,才要招呼同困车中的女子时,卿鸿已挤在她身边,两张玉容并排在窗上。
「小思慈呢?」
「睡着了,马车这样摇,她八成以为睡在摇篮里。」
涤心瞧了眼女娃,她在娘亲怀中睡得安稳,丁点大的嘴无意识嚅了嚅,吹出一两个口水泡沫,又无声地咧嘴笑开。
「唉……」涤心长叹,孩子还睡着,玩都没得玩,她已经困了一个上午了。只手托腮,视线再次调向车外,「我想骑马啦。」昨日得知能上阎王寨,兴奋得整夜都合不上眼,哪里知道大郎哥抵死不让她骑马,再加上容韬护妻心切,舍不得天冷冻着了小思慈,两大一小便被禁在马车中了。
卿鸿跟着一叹,「我也想骑呀。」
将布帘全数固定在上头,涤心将扎花风车伸出窗外,那两支风车被她视为定情之物,仍旧由她保管,此次上阎王寨她带了来,在马车中逗孩子玩。
风吹而动,不断打着车花,发出沙沙声音。涤心瞧着,发觉外头景致一变,窄道陡地放宽,山坳形似盆,又纵横无数土壁,乱石四散,凌乱中似有规则。
「可惜……」她喃喃自语。
「怎么?」卿鸿的身子往前探出。
「这儿的土质被特意刨过,要不,是适合种茶的。」她张望着地形,阳光不被阻挠,空气亦不干涩。「定会植出佳品。」
这时,银驹由后头驱靠过来,马上之人双眉挑高,见卿鸿摆出无辜神态,眼眸柔光流转,知道她定有所求。
「别想。妳身子还没调理好,不准骑马,求也没用。」容韬先下手为强,堵住娇妻未出口的话。
没调理好?!产后至今也已半年,动不动得喝下一堆油腻腻的补品,同上回离京相比,她整整胖了一圈,他、他还道她没调理好?!
卿鸿噘起红唇,赌气不瞧他,身子缩进马车之中。
涤心有趣瞄着,决定不当第三者,她故意放下布帘子,遮掩了窗内窗外。
「生气可不许抱孩子,小思慈心里也会不畅快呢。」说着,她手伸探进卿鸿怀中将孩子挖了过来。「等妳气消了再还妳。」
马上,窗边响起敲击声,涤心抱住小思慈笑嘻嘻移向前头,不去搭理。
敲击声又起,卿鸿气嘟嘟地掀开,头探了出去,布帘垂下盖在她的背后,却一句话也没说。映在布帘上,涤心瞧见男子的头俯下,与卿鸿的影子迭在一块。
涤心轻轻扬唇,脸蓦地红了,想起昨晚月下的柔情蜜意。
稍稍撩起门边的灰布帘子,越过大柱的眉头,她望着武尘宽阔的背影,这一瞬间,她有了世间女子最传统的渴求,愿与他永结同心、祸福与共,为一个心爱男子生儿育女。
思绪走到这一层,涤心终于了解缠在方寸那微乎其微的沮丧是何。
以为自己够潇洒,以为彼此知其情意便已足够,原来是她高估自己。
为他沉吟,就是为了相守一生。
涤心温柔抚着孩子,唇不觉轻咬,目光怔忪的追随着他。
这一次,该由谁说?
※※※
马车行入山寨,许多孩童追在两旁,嘻笑声不绝于耳。涤心将孩子交回卿鸿怀中,后者颊似霞红,神色如醉,想来心情已大大好转。
她与卿鸿皆是首回来访,心中好奇,两人又把脸搁在窗边。
「二爷带媳妇儿回来啦!」
「我也要看!」一个壮小子追了上来,「耶!是哪一个啊?」
卿鸿露齿微笑,朝那群孩子自动举手承认。
「是她、是她!」众人齐呼。
「有两人耶!连四爷也带媳妇儿回来吗?」
「肯定是。瞧,二爷的媳妇儿在点头呢!哇!四爷有媳妇儿了,翠妞家的姊姊这会儿惨啦!定要哭上三天三夜。」
「还有章老太的两个女儿。」有人补充。
「阿吉的秀荷表姊。」继续补充。
「王师傅家的姑娘。」还再补充。
「和渡芸姊姊。」最后补充。
武尘回寨的消息传得极快,孩童们话中的人在马车停妥后,涤心一一见到。
掀开车帘子,几位姑娘家分两侧排开,目光全集中在刚跨下马的武尘身上,众位佳丽环肥燕瘦,瞧来是好生打扮过的,举止虽然含蓄,那阵中的倾慕却是万分明显。
原来她的大郎哥这般炙手可热!涤心突觉强敌环伺。
「四爷,这盅人参鸡是我……我娘要我端过来给您的,说谢谢上回您帮咱们盖大屋。」
「翠妞的姊姊。」大柱在旁「看图解说」,临了还嗤了一句,「哇!那盖大屋我也出力啦,怎么人参鸡就没我的份?」
卿鸿母女已让容韬接下车,涤心仍不动,美眸瞇得细长,索性蹲在驾车座上,以手支腮直勾勾盯住武尘的背影和众家姑娘。
武尘向来清朗少言,待人温文和煦,嘴角淡淡噙笑时彷佛书中的多情公子,姑娘心怡于他在阎王寨已不是秘密。他不会给人硬碰钉子,委婉拒绝,对方则态度坚定,那盅鸡汤还是收下了。
「四爷,您落在我那儿的披风我给您洗干净了,破损的地方也补好啦,一直想还给四爷,可四爷不常回寨,搁着搁着差点忘了。」
「阿吉的秀荷表姊。」大柱声音极低,「那件披风的始末,得自个儿问四爷啦。」
接着众家姑娘轮番而上,又赠汗巾,又绣荷包,花样百出名目甚多。武尘一贯温和以对,不多久,怀中已捧满东西,那盅人参鸡又烫手,面对姑娘们的好意,他已不知如何是好。
「四爷。」人群里一位素衣姑娘盈盈来到面前,微微笑看武尘,主动接下他手中的赠物,她不再说话,好似特意来帮他拿东西的。
危机?!两个字狠狠映入涤心脑海当中。
「她是谁?」这回涤心先开口。
说没醋意是骗人的,但胡乱吃醋那多丑啊!她一向看重自己的分析和判断的能力,前头几位姑娘不足为惧,但这一个……这一个嘛……望见武尘回视那女子关怀的神态,涤心眼睛瞇得更细更长,纤指轻敲下巴,方寸微酸,体内危机意识大兴。
「是渡芸姑娘啦!四爷两年前路过风家镇救回来的。当地的土豪害死她爹,欲要淫人妻女,四爷瞧不过去替她出头,可惜她娘亲最后仍死在那恶霸手中,四爷只来得及将她救出……老板娘……」大柱沿用「旧号」,盯着涤心咽了咽口水,「妳目露凶光耶,挺吓人的!」
她当然目露凶光。武尘将头倾向女子,低低不知说了些什么,不难感觉出两人间的亲密。
「大柱,快!把我推下车!」
「什、什么?!」
没有什么了,也不用什么啦,因为涤心已自动、不小心、很有技巧地让自己跌下马车,她闷声轻呼,没摔疼,却沾了一身土灰。
「老板娘!」大柱是反射惊呼,瞪大眼俯身瞧她。
涤心对他眨眨眼,明显的警告意味,原想用唇语叫他别来拆台,已不及说,武尘迅雷不及掩耳地奔至身边。
「刚睡醒吗?怎么这么不小心?还好不是很高。」那盅好烫的鸡汤,武尘没让渡芸拿着,回首瞧见趴在地上的涤心,他连忙跑来,随手将人参鸡丢给大柱。
刚睡醒?!她已瞧了好一阵子的戏了。
涤心暗暗冷哼,眼角瞥见卿鸿窝在容韬怀中表情了然,她偷瞪她一眼,脸染红晕,卿鸿则憋着笑,将脸埋进丈夫胸怀。
武尘欲将她扶起,拍掉她衣衫上的灰尘,忽地涤心腿软,身子朝他倾去。
「怎么?!」他惊问,剑眉蹙起,大手自然而然环住她的腰肢。
「头晕……」声音有气无力,幽怨道:「谁教你不让我骑马,那马车颠得难受。」
见她的脸色颇为苍白,武尘心有怜惜。「妳不舒服一开始就该告诉我的。」
「我想说啊……可是你、你……」涤心尽量让自己瞧起来很委屈、十二万分的可怜兮兮,「你忙着同一群美姑娘说话,我怕扰了你。」
「不是的,她们……她们……」武尘不知如何解释,只怕愈描愈黑,叹了口气,头一甩,打横抱起涤心。
名节再度蒙尘。他又在众目睽睽下搂她、抱她。不过涤心这次可不在乎了,大敌当前,她得将武尘印上「名草有主」的标志,确保安全。好几声破碎声响,是颗颗少女芳心,涤心顿起罪恶感,耳边好似听到低低的吸泣,心中亦在叹息。
唉唉,这是无可奈何的,同情敌手就是残酷自己,要她割舍武尘那决计是不成的。
她让人抱着越过众家姑娘,往寨中大厅步去。攀住武尘的颈项,由他的肩头往后偷觑,不意间接触到一双幽静的眸子,是那位唤作渡芸的姑娘。
涤心微微震动,那苍白似雪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单薄身躯,不知怎地,竟教她于心不忍。
抛开诡谲的感觉,她将脸靠在男人的胸口。
「怎么还很晕吗?」
涤心落落寡欢地摇头,眼睛却不看他。
「涤心,我可以解释的,妳看到、听到的每件事,我都能够解释。先说秀荷姑娘送来的那件披风吧,那是因她的表弟阿吉被大石砸伤,我正好──」他亟欲澄清的嘴让软软掌心捂住。
「别说,我不想听这些。」涤心静静道,听取他的心跳,「我喜欢你,大郎哥……」
这样直接的示情,武尘体内一股热气上冲,若非在公众场合,若非有事待办,他真想将她紧搂在怀狠狠地吻个畅快,证明他心中的波涛汹涌。
涤心瞧着愈来愈近的脸,洞悉了男子的想法,忽地笑开,轻捶他的胸肌急急嚷道:「我不晕,一点也不晕了,快放我下来啦!」
第七章
阎王寨寨主铁无极是个十分严肃深沉之人。这是涤心第一眼的结论,教人难以瞧出他的喜怒哀乐。
但涤心喜欢那个在他身边的温柔女子,是第一眼就喜欢上的,没特别原因,人与人之间的情缘便是如此。她是寨主夫人,与铁无极是完全的两个极端,笑不离唇,眸中闪动柔和光辉,一接触便觉周身温暖,像她的大郎哥。
方才武尘为她引见,他的结义兄弟对她好奇,再加上久未返寨的容韬携妻女同回,整个大厅热络非凡,当下,涤心便让一百个问题困住。他们皆是豪迈直爽的江湖汉子,连那位排行第七的赵蝶飞亦是不让须眉,提的问题直截了当,一个比一个犀利,不问家世背景,却把全部火力集中在武尘和她两人身上,涤心应接不暇,最后还是武尘出面。
「有疑问,全冲着我来。」
他这一句话,解救涤心免于众家兄弟的「严刑拷打」。
见武尘将姑娘家都带回寨子来了,一切再明显不过,这事算是敲定了,口水便省了起来,转而朝容韬和卿鸿进攻,而小思慈就在众人的手中转,这边尚未抱热,已被那边抢去。
此时,武尘与容韬正同其它当家谈议些什么,卿鸿抱着玩累了的女儿由丫鬟引着回房休息,涤心却不觉疲倦,瞒着大家,她轻手轻脚溜出大厅,独自在外头闲晃了起来。
虽是山寨,这地形如封似闭,终年阳光雨水充足,居住之人能自给自足,有学堂也有医馆,俨然是个小小乡城。
冬阳慈悲地露出脸来,空气稍稍转暖,涤心四处游荡,趣味盎然地瞧着每件事物,孩子们对她指指点点,几个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她停,他们停,她走,他们也走。
「你们很好奇,很想知道我是谁,对不对?」索性将问题摊开。车转回身,涤心双手支在腰上,偏着头好笑地问。
几个大孩子点头,几个小孩子跟着点头,忽然其中一个开口。
「我知道妳是谁。」
「喔?」涤心略弯腰,对那小大人似的孩子眨眨眼。
「咦?好香……」他嗅了嗅,是熟悉的味道,却更香三分,迷惑的眼在接触到涤心放大的脸,猛地惊醒过来,讷讷地说:「妳是四爷的媳妇,渡芸姊姊说四爷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了,咱们要替他高兴,可是她说这话时,眼眶通红通红的,可没半分欢喜的神情。」
「问了她为什么哭,她说那是什么……什么喜极而泣,因为太高兴,高兴得不能再高兴,所以掉眼泪。」另一个孩子插话,歪着头十分疑惑,「高兴怎会哭呢?要是我,我会哈哈大笑,像这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涤心深深思索了,对这渡芸姑娘充满兴味。大郎哥有恩于她,说不定她早想以身相许做为回报。这瞬间,脑海闪过武尘瞧她时,脸上自然而现的关怀和怜恤。
「我正要找你们的渡芸姊姊呢,想同她做朋友,问她为什么太高兴却要掉眼泪,有谁可以告诉我,她在哪里呵?」
「我知道路,我带妳去。」
「我也知道。」
「我也是,我带妳去!」
在孩童们的簇拥和七嘴八舌中,涤心穿过小坡地和一池小小碧湖,来到一处用竹篱笆围起的院落。屋外放置着一摊摊墨绿,趁着阳光赏脸正晒制着茶叶。
「妳身上好香呵,比渡芸姊姊还香,都是茶叶的气味。」贴在身边的孩子告诉她。
涤心拍拍孩子的头,微微笑着,不知为何手心冒汗,她竟也紧张,这简直是莫名其妙。她在内心苦笑。调整好气息,双脚已走进茶和土壤的原始空气里。
一个窈窕身影背对着她正在暖阳底下翻动茶叶,丝毫不觉有人闯入。
「用竹筐将茶叶薄摊,趁湿揉之,需入焙,再均匀布火将其烘干。此时阳光不够强悍,茶性又畏湿,容易发霉的。」
那女子猛地转身,惊吓之余,手中一竹筐的青叶全掉在地上。涤心和孩子们冲上去忙着捡辍,她征征站着,好一会儿才蹲下身去,默默拾着落在地上的叶片。
「渡芸姊姊,她是来同妳做朋友的。」几个孩子托着竹筐,帮忙抬上架子,还不忘叮咛,「你们好好聊天,翻动茶叶的事交给咱们便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