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儿……乖,不哭……嘘,不哭了……” 他捧着她如瓷的容颜,拇指拭去颊边的泪湿,唇转而在她眉宇、耳鬓间游移探索。 “大爷……”沉香勉强开口,微微发颤的声音让人心疼,“我一辈子……在您身边,我不走……不走的……” 如何--能一辈子不走? 然后,是一连串的回想和话语硬闯入碧素问脑海中,逼迫理智抬头-- “都已十八了,再不订下婚配,怕是耽误女儿家的青春。” “城西的燕家大公子我是亲眼瞧过的,面如冠玉又有文才……城东的郑老也请了媒人替他家的二公子登门求亲,八字我找人核对过了,是个天作之合,丫头配他,足能牵动命中的帮夫运,一生富贵荣华。自小就离开爹娘,受了这许多罪,若要选婿,也要选个能疼她、宠她的对象,不能让她再吃一丁点儿苦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丫头为什么不嫁?!难道真要留在碧烟渚上,一辈子供人使唤?我不允,绝对不允!” 碧素问猛地一震,像是从一个沉醉的梦中陡然惊醒。他双臂不自觉缩紧,搂着身下的娇软躯体,他的唇贴在她的额角,闭上双眼,将那漫天飞舞的思绪捉回,奋力地克制体内的滚滚浪潮,由一次次的冲激、侵蚀里,感应自己本性中的无情无绪。
这些对话,已在他的思维中翻覆了一整日,是练家二老离开碧烟渚的今早,他无意间听到的。想保持无动于衷是这么痛苦,他忍不住评判自己,忍不住去衡量一切,他无力而心虚。
她不会永远是你的…… 练青挑明的话,他再明白不过了。 “大爷……大爷……”沉香又轻喊着他,螓首偎入他的怀中,逸出一声绵缈的叹息,瘦弱的双臂环住他的腰。“不要赶我走……” 他爱听她唤着他的娇软语调,不应声,抱着她一同靠回躺椅上,让她的背紧紧贴着自己的胸前,半边脸孔埋入她柔软的发丝中。 沉香瞧不见他脸上的忧郁,却能心灵相通。咬着唇,眼泪轻含,她不要为不可知的将来自怜自艾,她要珍惜这时时刻刻-- 有他,和她的记忆。
第六章
只求常伴君
天仍灰蒙蒙的一片,屋内,腊炬成泪,黎明前的空气格外清冷。 望向躺椅上赢弱的小小女子,碧素问停下整理包袱的动作,静巧地来到她身边。难得,她睡得如此深熟。细细打量,那脸仅有巴掌大,瘦尖的下颚,眼眶下染着明显的黑印……低低一叹,他替她拢紧薄被,不让寒意侵袭了她。
他的指尖触摸着她一片颊,嫩嫩冷冷的;躺椅上的小人儿忽而无意识的逸出嘤咛,蹭了蹭他的手,又沉进梦乡。 视线让一抹嫣红吸引,她的唇微微肿着,他指头忍不住游移过去,沿着她的线条轻轻抚弄,然后,俯下身去,让自己的唇亲密地贴在那点柔软上。
放开她时,他脸上出现决然的神态,将一封信留在那张脆弱的容颜旁,撇过头去,他再也不瞧她了,背上包袱,推开了门…… 天已鱼肚白。 ☆ ☆ ☆ “我不嫁!” 这样气急败坏的尖叫竟是出自碧三娘的小嘴,丫头仆役们全愣得停下手边忙事,有的瑟缩在大厅的角落,有的则在门外揉头探脑。 三娘的美目里尽是风暴,秀眉皱摺,对着太帅椅上那个老人继续咆哮,“又不是卖女儿,您问也没问我一声,人家出了整座山的野山参当条件,您就跟对方订下亲,若要嫁,也是您自己去!”
“自古,婚姻大事全是爹娘作主了算,还由得你说什么?”碧老倒不生气,他正为自己这明智的决定沾沾自喜。因为某日,他睡醒睁开眼来,突然忆起妻子临终前的嘱咐,要记得替女儿选个乘龙快婿,想想,三娘也十九岁了,再不出嫁就嫌老了。
“自古?!您还好意思提?从三娘懂事以来,何时见您遵循古礼制度了?这辈子您不是最恨那些繁文褥节吗?要不然也不会带着娘自居在这碧烟渚上!”
碧老让女儿锐利的言语攻击得招架不住,又要撑着面子,他撇撇嘴,口气硬了起来,“这是你跟爹说话的态度吗?没点规矩、没上没下的。阿爹替你选的夫家有什么不好?堂堂袁记药庄的少庄主,你学医,他是药商,平时可相互切磋医理,像你娘跟我一样投缘恩爱,这是天大的美事,你还拿乔?!”
“不要不要……我就是不要嘛,”三娘边喊着,想到娘,眼泪扑簌簌地掉,“对,我不懂规矩,是个没人爱的野丫头,谁教我这么早就没了娘,没人疼我教我,我就是苦命,现在还要让爹拿去跟人家换一座山的野人参!”
讲到这儿,三娘更苦了,眼泪奔流不止。她知道阿爹就怕她哭,以往使出这最后绝招,效果总不让人失望。 “唉唉……别哭行不行,没见这许多人来来往往的,大姑娘家还如孩童一般,也不害躁。”碧老果真有些抵挡不住了,白眉拧得老高,支着额,头疼不已。然后,妻子的模样闪入脑际,她交代的话犹在耳际,他说什么也不能对么女儿的眼泪妥协。他重新振作起来,“我不管你答应与否,反正是要嫁的……早嫁早好,也省得心烦。”
这回竟连哭也没用了?!三娘惊讶得忘了掉泪,怔怔地望着阿爹,忽地,她脚一跺,忿忿地喊着,“我偏不答应!大哥若在,绝不会同意您指使我的婚姻,要不是他前去西域替沉香寻药引,您哪能这般胡来!”
“匡卿”一声,打断了厅里两人的争执,碧老首先大叫,“沉香啊!我就等着品你一杯茶,你怎么把它全砸在地上了?唉唉……我头疼的毛病要犯了,唉唉……”
沉香愣了愣,立刻蹲下收拾一地的碎片。 “你别动呀,待会儿再叫人清扫。”三娘紧紧张张地扶起她,把和阿爹的争执暂抛脑后。大哥曾亲日托她看顾沉香,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老爷,小姐……您们别要争执了。” “瞧,一个丫头都比你懂事。作女儿的就是得乖乖听父母的安排,你偏要忤逆我,想活活把爹气死吗?”捉到机会,碧老不忘攻击。 “阿爹!”三娘喊了一声,撇过脸去缓下战局,她将注意力放在沉香身上,放轻了口气问道,“你没让茶水烫着了吧?” 沉香摇摇头,咬着唇顿了一顿,略微迟疑地问,“小姐,大爷离家,是为了沉香的病吗?此去西域,一定是很危险了?” “大哥没同你说吗?” 一丝惆怅闪进脾中,沉香缓缓地再度摇头。 “这……”三娘略顿了顿,心思转折,然后,她安抚地说:“若非困难重重,又何需大哥亲自出马呢?但你也毋需担心,别忘了,他可是经验老道的高手,所有难题都能迎刃而解。现在就差一味药引,等大哥由西域带药回来,我就治得了你的病了,你难道不欢喜?”
“嗯……”可有可无地轻应一声,沉香低垂着头静默了须臾,眼光一迳地朝下,平缓地说:“沉香再去泡一壶茶来。” 转过身,她躲开了碧老和三娘的视线。 她如何能欢喜?沉香自问。 抚摸那张躺椅,偌大的空间无一盏灯火,她任着黑暗裹住自己,悄悄坐在躺椅上,望向窗外,那轮明月皎洁如玉盘,散发出莹莹光华。 从没思及大爷会为她身涉险境。稀世奇药难求,每回他出碧烟渚办事,她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出什么差错,而这次,在那日清晨醒来不见他后,一种莫名的预感令她慌乱心悸,好似再也见不到他。
想到这儿,沉香猛地摇头,想把那些可怕的感觉抛得远远、远远的。她停下来,胸口起伏不已。缓慢地,一只手摸入胸襟里,握住大爷留给她的那封信,里头的字句在脑海中翻覆,方寸又是一痛--
美好如你,值得一段美好姻缘,有朝一日,你终将明了,我非良人。 姻缘?!沉香淡淡嘲笑自己。 这一生,她总在拖累别人,先是爹娘,然后是碧烟渚,现在,还累得大爷为她跋山涉水、经历风霜。她想放弃自己了,这病,已然到了死步,还要如何苟延下去?可她要在大爷身边啊,即便时日无多,她也能坦然面对。
长长叹出一口气,她缩起身子卧在躺椅上,想像着那晚大爷臂弯里的温存;底下的软垫充斥着熟悉的男性味道,深深眷恋着,她的叹息不由得转沉。
这时,一抹纤秀的身影由园中晃过,惊动了沉香。因碧素问屋里并未点灯,那人瞧不见沉香这边,仍蹑手蹑脚、一步步朝外头去了。 是三小姐。沉香借着月光打量三娘的装扮,隐约猜出她的意图。略作思索,她收拾了一件大爷的披风,亦轻巧地尾随而去。 渚边,停泊了几只碧烟渚私用的小舟,毫不犹豫地,三娘将肩上的包袱往其中一艘舟丢去,跟着俐落地提裙跨进,沉香追来时,她正要解掉船绳。老爷对小姐的“逼婚”,沉香打从心中反对,但自己仅是一名小丫头,她左右不了任何意见,若小姐打算逃婚,她会帮她隐瞒到底的c由树丛后头步出,她静静、缓缓地朝渚边去,夜风飞拂,吹扬了她的衣裙长发。
三娘忽地抬起头,瞧清了来人,小脸褪下戒备,“沉香,夜半三更,渚边风又大,你不该出来的,你的病经不起折腾。” 沉香微微一笑,“小姐,沉香替你拿了些银两。”方才,她特地到帐房一趟,匆忙间,只拿了一袋碎银子,连带那件披风,全递给了碧三娘,温柔地叮咛,“只身在外,多带点银子在身边总是好的。”
“沉香……”三娘感动的反握她冰冷的小手,“这一走,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沉香仍是淡笑,摇了瑶头,“沉香会很好的,小姐不要挂念着我。” “大哥临行时要我好好瞧着你的病,我一离开,就没法时常注意你。我开的那帖药方你得日日熬来喝,千万不可间断。大哥去西域为你寻药,只差那一味药引,你的病就能根治,不要放弃。”三娘说着,翻过沉香的脉细细诊着,一会儿才放手。“脉象平稳略微,一切尚可。”
“小姐……别费心了。” “你是大哥的丫头,是碧烟渚的人了。还说什么客套话。”三娘话中有话,笑了笑,掌起橹撑动了舟儿。“你也别担心我。替我安抚麝香丫头,医堂的事就交给你和霍香打理,我得离开了。”
沉香见小舟顺水游离渚边,忍不住朝前走近几步,水已浸湿了鞋面裙摆,她也没察觉,只轻轻问着:“小姐,你要去哪儿?” 舟上的姑娘回首一笑,“我……追一个梦去。” “小姐……”沉香再次轻唤,舟只已飘远了。她立在那儿,面向这一江幽静,今夜的月色真的美丽,月脂洒落在江水上,闪烁着冷冷的波光。
她,也有梦呵…… 举头凝视那高挂的月娘,沉香双手合十,小脸虔诚而冀望,口中喃喃地祈求着-- 天若有灵,愿这清朗的月光也照在那远方的男子身上。 ☆ ☆ ☆ 碧烟渚从未这么冷清过。 医堂少了女神医,上门求诊的人全扑了空,碧老又追踪逃婚的女儿去,渚上登时无“大人”。这可便宜了碧灵枢,每天睡至日上三竿,不练功、不读书、想吃便吃想玩便玩,闲暇无事,乘着舟儿与丫头们游江去,这种梦寐以求的日子,简直惬意到了极点。
但无论无如何惬意,天天这么闲晾着,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新鲜感没啦,只剩下透顶的无聊,闷得碧家二少直想放声尖叫。 “霍香,别管那本帐册,反正也没收入,陪我下盘棋啦!” 厅里,“四香”丫头们分坐四边,各自排遣时间,就见碧灵枢抱着棋盘棋子,赖在霍香身旁。 帐簿翻过另一页,霍香头也没抬,毛笔沾了沾墨继续誊写,随口应声,“唉,二爷呀,没见霍香忙着吗?正是因为没病人上渚,没钱进帐,才要精打细算,免得入不敷出了。哎呀呀,都是您啦!这数目本来算好的,一跟您说话。我又记不得了。好心一点,您找茴香儿去吧!”
“别!”茴香闻言,快快吐出嘴里的爪子壳,“这花脑筋的事,您别找我。”她娇小的身子缩在特大的太师椅上,瞧起来挺舒适的。伸伸腰肢,打了一个极不文雅的呵欠,她又朝嘴中丢了粒瓜子。
碧灵枢美美的嘴一撇二叹气的,瞄了瞄,焦点便落在一旁专心碾药的丫头身上。他凑了过去,笑嘻嘻地说:“麝香儿,碾那么多药不累吗?一时也用不着呀。唉唉,你二爷瞧得都心疼了,休息休息啦,让二爷陪你下盘棋?”
那丫头戒慎恐惧地盯着他,知道他又要来逗人了,还是少理为妙,于是,她坚决地摇头,“不要。” “为什么?”碧灵枢俊脸垮了下来。 “每回对奕,二爷总是赢,不好玩。” “大不了我让你三子……不好啊?那七子……还是不够啊?那,那让你十子,这已是大大的让步了,如何?还是不行?哎呀,那干脆别玩了!”
“是二爷自个儿说别玩的。”麝香睨了他一眼,低着头,又努力手上的工作去了。她心里惦记着小姐,说什么也没心情玩乐。 碧灵枢想着丫头们对他的“绝情”,不由得悲从中来,敝撇嘴,哀号了一声,“我真这么惹人厌吗?你们怎么都不理我啊?!” 然后,老天总算给他一点薄面。 一只净白的小手递来一只清香瓷杯,女性温软的语调在他耳温轻响,“二爷,沉香陪您喝茶。这玉露茶叶是老爷的珍藏,沉香取了一些来,别让老爷知道才好。”她对他眨眨眼,难得显露俏皮的模样。
碧灵枢咧嘴露出白牙,对着沉香笑眯了桃花眼,“唉,算没白疼了你,就属你对我最好。”接过茶,他呷了一口,想到有人愿意理他,心情好转许多。
沉香瞧着他,也静静地笑着。方才在霍香紧盯之下,她才勉为其难地喝完药汁,苦味尚于舌尖流连;她捧起瓷杯轻轻啜饮,让茶香冲淡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