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沉香嗫嚅着,垂下眼睑。 “没有才怪!”哼了一声,练青坚定地说:“分别十年又如何?我们该是无话不谈的,我相信那样的默契依旧存在,你瞒骗不了我,一定有事发生!”
沉香咬着唇,眼光在他脸上细细地游移…俊目朗眉,坚毅的嘴型与下颚,她的青弟已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青弟,将来……你要替我好好尽孝,我怕,我活不到回江南的那一天。” “你胡说什么?!”练青粗鲁地打断姐姐的话。斯文的脸庞起了怒容。 沉香朝他安抚一笑,冰冰的手触摸着他的脸颊,仍然轻声细语,“我的病己入膏盲,大罗神仙也难救,能拖这十年全赖碧烟渚给的恩惠,但终不是解决之法。我心里清楚,自己时日已不多,又怎能对任何人允订婚嫁,而拖累了别人?”
练青胸膛急速起伏,目光如炬。“我问碧家小 姐去。我要知道你真实的病情,不是这样的……当年那位出家帅傅不是这样说的,你会好起来!等到你满二十岁,我们一家便团圆了!不是不是……不是的……”
“青弟!”沉香突地抱住他,不想让他伤心,她轻轻地安慰着,幽幽的音调温柔至极,“你不要难过呵,人总是会死的,谁也无法避免,况且三小姐仍为我的病努力着,还不到绝望的地步。我仍然怀着一个梦、和你在荷莲满满的明江采莲……”合上双眼,她想像那幅美景,莲叶分向两边开,青弟划着一叶小舟过来,她对着他招手,然后,转身回过眸去,一个男子为她掌舟儿,正朝她笑得宠溺怜爱……那人,是大爷。
一股柔情涌入心头,引诱着她将深藏的秘密托出。她缈缈地逸出一声叹息,“我不要任何婚盟,我的心里……早有一个人了……”练青闻言,将她的鼻子推出一小段距离,瞧着姐姐微微泛红的脸蛋,才欲详细询问,一声绝恶的低喝突地响起,感受两逍锐利的目光由身后射来。
“沉香,过来!”碧素问双手负于后,半身隐在黑暗中。 “大爷,你回来了。”沉香双颊仍红扑扑的,自然而然地漾出淡笑,想走近他,青弟却握紧了她的小手。 碧素问首次体会到何为醋海翻腾。为了那味药引,他这几日委托江湖上的朋友广探消息,方回碧烟渚,练府上渚探望沉香的事已传进他耳里,再知竟是为了沉香的终身大事,他心头便翻覆着莫名的怒气。回房见不到沉香,一路寻来这里,花前月下男女相拥的一幕全落入眼底,而沉香雪白颊上竟现出女儿家的羞涩,让他紧握拳头,心中满不是滋味。
“放开她。”他再度申明,眼底已起风暴。 “我如果不要呢?”练青不知打什么主意,突然变得吊儿郎当,当着碧素问的面,一只手臂勾搭在姐姐肩上。 眯起眼,碧素问的额角青筋跳动如豆。 是同练家一起上渚的人吧,说不定还是练家二老中意的女婿人选,特地带来让两人熟识熟识……他忍不住要这样想,心里酸得很,冷哼了一声,不怒反笑,“你胆子不小,敢和我的贴身丫头纠缠。”
他肯定是误会了……沉香呐呐地喊了一声大爷,正要说明练青的身分时,碧素问猛然移形换位,也不知道他使什么招数,练青反射动作手臂一挥,却让他扣中腕穴,再稍用力,练青一条膀子便瘫脱了。
“大爷!”沉香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尖叫,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由后头紧紧抱住碧素问的腰身,拼命地往后扯,“别伤他啊!求您不要伤害他!”
他怎么会有这般强烈的感情?直想将对方大卸八块再剁骨扬灰!碧素问压住少年,胸口急速地震荡,耳边传进沉香替别人求饶的声音,整个喉头就酸涩了起来,理智全滚得远远的。他不可理喻地咆哮,“才相识多久?你竟这么在意他!你是我的贴身丫头,你是我的!”
“沉香当然在意,他是我的亲弟弟!” 此话一出,碧素问登时松了力道,沉香越过他急急奔向练青,跪在弟弟身边,不住地揉着他的臂膀,小脸吓得血色全无,声音抖抖的,“青弟,你哪边痛了? 快活动活动手臂,别伤了筋骨才好呀!” “没事的,我没那么娇弱。”练青安慰着姐姐,佯装无所谓的榜样,其实真的是痛彻心扉。他感觉得出,眼前这男人是存心要卸掉他一边臂膀。抬高头,练青正式打量对方,和碧素问的目光对个正着。
掩饰尴尬地咳了咳,碧素问缓慢开口,发觉脑筋能再度灵活运转了。“我不知道你的身分,还以为你欺负了沉香。”他的眼飘向那张净白小脸,又转了回来,“方才,多有得罪。”
“算了,看在丫头的份上,我不会记仇的。”瞧了他一会儿,练青站起身爽朗一笑,“我是练青。” “碧素问,”简单地报出姓名,他的脸又罩上一贯的淡漠。 练青拍掉衣衫上的灰尘,等视线再度对上碧素问时,嘴角闪着促狭,“碧大哥,若我没听错,你方才说什么丫头是你的……你叫得好响哩。”
“青弟。”沉香拉了拉弟弟的衣袖,整个脸发热起来。 “我姐姐虽说是碧烟渚一名小丫环,但她终是练家的女儿,爹娘已打算为她招亲选婿,过两年再将她接回。碧大哥,她不会永远是你的。”练青的话中带点挑衅,他没有忽略掉眼前男子注视姐姐时,眼底一闪即逝的光芒,直觉间,一切变得曲折有趣。
碧素问唇线略略僵硬,刚刚的情绪失控,他爆出了不理智的语句,而面对练青一番话,他的心底深处没来由的浮躁,觉得压下的怒气又要突破冷漠。
这样的心绪,连他又己也感到陌生。 不表态亦不回答,静默一会儿,碧素问脱下披风步近他的小丫头,在练青面前,将披风紧实地系在沉香身上。沉香被动地立着,留有大爷体热的披风裹住了她一身冰凉,她汲取着,两眼却怔怔地瞅着他,唇儿动了动,仍未成句。
“早点回房,别聊得太晚。” 碧素问忍不住叮咛,回看了练青一眼才掉开 头,大踏步地地离去。 “哼!”练青故意沉下脸,“这人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又自大又高傲,瞧不出什么真才实学还一副唯我独尊的神态。丫头,这些年,他一定给你苦头吃了?”
“青弟,你胡说什么?你、你分明是欲加之罪,你、你……” 沉香想为大爷辩驳,偏不擅言词,心头一急,瞪得大大的眼眶里竟蓄满泪珠,“世间,再也找不到对我这般好的人了,青弟……你不要错怪了他……”
“唔……”练青摸摸脑袋,他只想开个玩笑罢了,没料及会惹姐姐伤心掉泪。可他心中有丝不以为然,清清喉咙问:“爹娘和我,难道就对你不好吗?” .沉香微仰着头,轻声说:“那是不一样的感情。” 他沉吟着,忽地清朗音调,“是他了?” “嗯?”沉香不解他话里意思。 “你不嫁任何人,因为你心中有了他?” 沉香凝视着眼前和自己无话不谈的弟弟,脸蛋快速陀红,咬了咬唇,女儿家的羞涩全涌了上来。然后,就听见她温软而坚定的语调,荡在微微一笑间,“青弟,他说对了一件事……不管此生是长是短,我始终是他的了。”
溶溶月华中,她小脸上一片圣洁与安详。 练家两老与练青隔日未过午便出了碧烟渚,在渚边渡头,沉香和家人情别许久。练母握住女儿纤细的手腕,套上一只碧玉环,叮咛的话有千万句,哽在不舍的泪水里。“好好戴着,它会保你平平安安,往后当成嫁妆,将福分带进夫家。”
一整天,这句话不断在沉香脑海中反覆。瞒下自己的病情,她延续了爹娘的期望,却怕有朝一日她不在了,爹和娘会如何伤心。 夜风吹开木窗,她起身关上,又无声坐回躺椅旁。上头横躺着的人浓眉微敛,呼吸顺长平缓,她不知大爷是睡着抑或醒着,那张脸看来竟是心事重重。
沐浴过,他的长发微湿,随意披散。怕他着了凉,沉香拿来净布轻轻拭干他的发,缓缓地替他梳理,这是目前她能做的“粗重”工作了。 外头虫鸣卿卿,她不觉困顿,只想珍惜相聚时刻。一定是特别的缘分,她同他飘零到了这世,两个不相干的人,因缘际会地相遇一起,她认定了他,却成为难以割舍的枷锁,纵使去离人世,她的魂魄依旧相同。
心思短暂飘离,回过神来,她发现手中握着结发,一股他的发,一股她的发,编成同心结。他发里的湿气沾染上她的,同般地黑泽柔软,已分不出谁是谁了。
结发。 心弦一震,沉香怔忡了,握紧那个发辫,深埋着的冀望脱缓而出。 多想多想在他身旁,成一对结发夫妻…… “怎么还不回房歇息?” 那男音略微沙嘎,震撼了沉香。她的视线与他交缠,这一刻,再也不能幽静无波了,燎潮滚滚而起,衍生着、澎湃着,为了那个奢望,她心痛已极。
望向她异样的神色,碧素问似有感应,他卷起上半身,忽觉头发一紧,调回目光,他看见握在她手心里的结发,他与她的同心结。 “你……”碧素问微微愣住,接着,深吸了一口气,扯动自己的发,想将那同心结打潋。“是大姑娘家了,还玩你大爷的头发。快回房去吧。”
他嘴角僵了僵,声音里夹带不易察觉的匆促,仿佛有丝不安。而沉香动也未动,小手感受着发丝的温暖,深幽幽的眼眸一瞬也不瞬地睇着他,这么欲言又止的,让碧素问的平稳气息全乱了。
“晚了,回房吧,我也要就寝了。”他再次催促,有意无意地躲避沉香的目光,一边翻过身子,想由躺椅坐起。 心里头的事,他一直不愿细想,隐约间有所体会,他对她的感情起了变化--或者是从未改变,在第一次怀抱她一身赢弱时,心就浮躁至今?
忽地,一只小手儿拉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趁身。仿若受雷电贯穿心脉,碧素问浑身震动,所有的知觉和感官紧绷至极处。此时,他竟害怕同他的小丫头独处,他不愿伤害她,但她再不走,他不知道自己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
“大爷……大爷……”沉香一句一句的呢喃叫唤,声音破碎而低哑。 碧素问狠不下心,无奈何地低声轻叹,还是掉回了头,望向那张雪白的、楚楚可怜的容貌。 “大爷……”她不说别的,却一迳喊着他,泪水在眼眶中滚动,一颗颗不停不停地涌出,横波自已成流泪泉。 脱离了躯体,那魂魄可有自主?能否永远伴在他身侧为他守候?若不能,她该如何?她不要离飘他远去,她要将他牢牢放在心底。 似着魔一般,碧素问抬手拭掉她颊上的珍珠泪,眉头微扰着,手指一下下在她脸上滑动。蓦然,沉香握住他的大掌,不让他逃脱,感觉他痉挛了一下,接着,她将脸偎向那厚实的掌心,满腹的情意俺没了她。
“大爷,我喜欢您……多么……多么……喜欢您呵……” 碧素问全身僵直,迅速想抽回手掌,但沉香握得好紧,轻合着的睫毛上沾染着点点泪珠,可怜兮兮地颤抖着。他顿了顿,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喜欢碧烟渚的每一人。”
沾泪的睫毛轻动,沉香直勾勾地望进他的眼底,“沉香从没这般喜欢过一个人……我心底,终是有了您……” 不知如何让他明了心中对他的万千情意,不经大脑思考,沉香以行动表达了一切。她趋向前去,在碧素问还未弄清她的意图时,她的唇已紧紧抵住了他,两张唇交触着,同样情冷,同样柔软,弹动了同调的心弦。
碧素问吃了一惊,不假思索地推开她,双目炯炯有神且严厉无比地瞪着,话语一字字、咬牙切齿地迸出:“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爷,您不喜欢沉香?” 不同于他的暴躁,沉香的眸子雾蒙蒙又水盈盈,长睫毛扬了一扬,然后,她微绽轻笑,吐气如兰地诉说着,“不打紧的……只想您明白沉香的心意,我不再隐藏,也不想静默了……我不住地祈求老天,盼能照顾您一生,常伴左右而永世相随,若天也不允……沉香亦心怀感激。在这病痛的匆促人世,曾遇见一个人,他对沉香千万般的好,以真正关怀的心待我……虽有不舍,沉香不觉悲伤……”
她倾诉着,眼神在他脸上穿梭,手指禁不住抚摸那男性的面容。 这回,换碧素问捉住她的小手,他头有些晕眩,心儿紧缩着,仍试图挣扎,“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沉香摇摇头望向他,眼瞳清亮美丽,“我喜欢您,以男女之间的情感喜欢着您,沉香心底……再清楚不过了。” “天啊--”他皱眉叹息,盯着她全心信任的小脸,用一种低低的、沉痛的声音说:“你这个傻爪,这十年来,你生活的范围就只有小小的碧烟渚,能遇到什么好男子?你是我的贴身丫头,终日以我为重心,而你已十八岁了,正值情窦初开,你对我……那该死的不是情爱,你懂不懂?!往后出了碧烟渚,有多少好男儿将出现在你身旁,你又温柔又善良,而我……”他的喉结蠕动,企图将胸口的闷气压下,“对你而言,我太老了。”他挤出一个蹩脚的理由。
沉香一如往常,乖静地听他说话,可脸上的神情已将碧素问打败。她由着地说去,那固执而认定的模样丝毫未改,坦然了心中所想。她整个人感到轻飘飘的,虔诚的、温柔的、感动的、欣慰的……无数无数的情绪在胸臆间转荡,若留在他身旁的时日真已不多,她终是让他知道了心意。
仰视着他,她泪水未尽的眸里带着情意,小小的脸庞因方寸激荡而雪里透红;她脆弱得如一根小草儿,经不起风雨的摧折,但个性里又有那样一股强韧的力量,任凭百般阻挠,她依旧执着已认定的信仰,不离不弃,不悔不叛。
碧素问紧锁眉目,眼前一张小脸令他心软,可是,他横了横心,肃下神色,将头偏向一边不再瞧她。 “世间这许多好男儿,又干我何事?”沉香软软的说着,眉梢眼底飘染羞意,“我偏偏只爱您。” 碧索问突然回过头,速度之猛,差点撞上沉香的小巧鼻尖。连思考的片段也不留,他俯了过去,吻住近在眼前那张又巧又怜的唇瓣,紧紧地覆盖着、辗转着。他的吻并不温柔,带着点儿横霸,将女性特殊的馨香味儿全汲取入口。那是两张同样冰冷的唇,却点燃了两颗心的熊熊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