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担心,二爷。”沉香努力想牵动嘴唇,想笑得轻快,“没事的……一切都会习惯,没事的……”如同一身病痛,捱过了,就习以为常。 不再说什么,端起架上的脸盆,她略显匆促地转身往门外去了。心神不定的她差点儿让阶梯绊倒,踉跄了一下,她脚步更快,急急地跑开了。
她不让谁瞧见现在的模样……表相的平静已荡然无存,直觉得眼眶热得难受,好想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她不要在人前哭泣呵! 然而,回廊转角处,碧素问凝视着她,目光带着点清冷和巫局,静默地追随她的身影,尽管她低垂颈项,依旧捕捉到莲白颊上的泪珠,和她咬住唇,不泄漏哭声的样儿……
一句叹启逸出,冷幽的眼合了又启,望向她消失的拱门处。 他知道,这一切都将习惯……而成自然。 自医堂交由三娘掌管后,碧烟渚才算不负神医之名,真正悬壶济世,老神医脾气古怪得紧,以往是登渚求之不可得,而现在三娘将医学开放,应用所长。
这几日,不知怎地,上渚求医的人增多不少,梢公来往两边渡头,小舟次次是人满为患,有些大户人家干脆将舟只整个租下,以供己用。 除照料大爷起居外,平常时候,沉香不是整理药圃便是在医堂帮忙抓药、煮药。现在大爷不需要她了,二爷也有自己的丫头,这一时间,她仿佛无所依从,每天往药圃三、四回,其余时候就待在医堂,一有活儿她便抢着做,真的未再踏入碧素问居所半步。她还是沉静如往,但眉梢儿处,有掩盖不过的失魂与憔悴。
已至未时,上午的诊病稍告段落,三娘洗净双手,正准备吃些东西果腹,她那爱黏人的 麝香丫头早捧着膳食等在一旁,嘴角唠叨,“‘小姐,不是麝香说您,替人医病是好事没错,但也毋需这般拚命,三餐都迟了,要不是我紧盯着,您早不记得这民生大事。没见多少银子进帐,倒贴的却有不少,看人家穷苦没钱出诊金,您索性连药材都免费奉送了。唉唉唉,划不来,划不来啊……”
三娘任丫头念去,反正愈搭理愈扯不清。她睨了自己的小丫头一眼,边撩干手,眼睛飘向沉香。但见她安静地低垂小脸,将晒干的鹿茸用药斩刀切成薄片,动作轻缓而机械化,把整根鹿茸慢慢推进斩刀内。
太过沉静了,无声到让人遗忘的地步……很快的,三娘察觉出沉香的精神恍惚。无所知觉地,她持着的那根鹿茸已至尽头,手指却未移开,而药斩刀正朝着她的五指剁下--
“沉香!你做什么!?” “啊!” 三娘及时的惊喊震醒了沉香,她放开鹿茸,食指儿刺痛了一下,还是让药斩刀割到,所幸伤口不大。她握着自己的手,就怔怔地看着。 “刚才好可怕啊!你神思跑哪儿去了?多亏小姐这一喊……吓死人啦!”麝香丢下饭菜跑向她,用干净的白布替她裹住伤口,压着她的肩膀要她坐下。
三娘走近她,关心地问:“沉香,你精神好恍惚啊。” “这情形,可不止今日了。”霍香在里头听见,掀开布帘子揉身出来,“煮茶让茶水烫伤,不小心摔碎碗碟,收拾时还让碎片给割伤;作帐不是算盘打乱,就是填错了日期……”她顿了顿,望着沉香忽地叹了口气,“都是作人家的丫头,你在意这许多,又有什么好处?”
三娘当然也猜得出端倪,只是没想到大哥作出这决定,会给沉香带来如此剧烈的冲击。瞧那张透白脸蛋,原就毫无血色,双目中竟感觉不出一丝生气,超然得令人心悸。
“不都是为了大爷!跟随这么多个年头,忽地要把人摆脱掉,只抛下一句话,像丢样没价值的东西一般,也不体会人家的感受。他扪心自问,去哪儿找沉香这般好的丫头?”麝香敢怒敢言,反正大爷又不在现场,说个畅快亦无妨。
心隐隐约约的痛,一抽一抽地疼着,恍然记起,她忘了煎药自服。两日、三日,抑或更多时候?她记不得了。 久违的症状在慢慢苏醒,明白自己该照着老方子抓帖药,得把痛压下,不能任那微微刺觉胡天胡地的蔓延,但明白归明白,她并不在意,合着眼咬唇忍下,却觉得心头的苦闷较之肉体痛楚,要更沉三分。
有人拉她的腕,她猛睁开眼,见小姐关切地打量着她,三指欲搭上她的脉搏。 “不碍事的,小姐。”沉香抗拒地将手缩了回来,“您快用膳,门外还一堆病患等着呢。” “可是你--” “啊!”麝香忽然拔尖儿地叫,切断三娘的话也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提到大爷我才想起,早上他差了仆役来要壶茶,当时大伙忙成一团,竟忘了替他送去,准渴死他了!”
听了这话,沉香眉眼儿少动,脚步不稳地站立起来,走近架在角落的脸盆,慢慢地、专注又不发一语地搓洗那块白布上的血清,丝毫不介意伤口浸在水里,引发略略刺疼。
任凭她不闻不问地静默着,那神情却已昭然若揭。 这情事,三娘未能深懂,只觉得疑惑又费思量。原可好好相处的人,因何陷落困局?摇摇头一叹,她对着沉香的背影说:“沉香,你可偷懒不得,还不煮壶好茶替你大爷送去。”
迟疑地踏进门扉,脚步不带一点声响,望着躺椅上背对自己的修长身形,沉香心突地一紧,跳得急促了些,竟分不清楚是其实抑或无形的痛。她重新缓和呼吸,停顿了会儿,尽可能轻巧地将茶置在桌上。
要做的事已完成,她该退出门外,挣扎间,目光不由自主地朝躺椅方向飘去。那男子似是入眠了,仍一动也不动地侧躺着,身子随呼吸规律的起伏。
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沉香步了过去,弯身将掉落地面的薄毯捡起,摊了开来,轻手轻脚地盖在碧素问身上。方要撤手,躺椅上的男人蓦地翻转身来,眼神着实清醒,直直探入她些微讶然的眸中。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了怔,就这么牵扯相凝。
沉香握住薄毯一角的手已动弹不得,让碧素问抓在掌中,他刚俊的脸离得好近,属于他的男性气息轻淡地拂过她的脸颊,那是第一次上碧烟渚遇着了他,就眷恋至今的温柔情怀。
然后,碧素问回过神来,让沉香突地拢紧眉儿的神情引起疑虑。他视线往下,发现自己的指节正压在一道伤口上。那是新伤,血迹尚未凝透,而一片肤色白如细雪,相映之下分外的刺眼。
“怎么--”他陡然坐起,抓来沉香另一只手,粗鲁地扯近眼前,将她白里透明的掌翻来覆去地检视,“谁给你苦头吃?说清楚,这些伤怎么回事?”
少见他把情绪显现在外……像天性使然一般,不需费力去猜测揣度,她就是懂得大爷的喜怒哀乐。但不管是喜是怒,他至多微扬嘴角或是沉下脸色,甚少有其他表情。而现在,见他瞠目瞪着她的手,暴喝一句,她这会儿是深深切切地感受到眼前男人的怒意了。
沉香略显惊慌,直觉地要藏起手,碧素问怕弄得伤上加伤,干脆锁住她的细腕,他不问清楚不会罢休的…… “这条擦痕,从何而来?”他打算一个个照顺序来。 面对碧素问的逼问,沉香咬着唇,并不作声。 “还不老实说!?” 大爷从未对她这般恶声恶气……沉香身子震了震,终于乖乖开口,“‘沉香……忘了。” 碧索问不相信地瞥了她一眼、低头继续追究,“这小块的烫伤呢?煮茶的时候弄上的?” “或许吧,沉香……记不得了。”边回答,她边躲着他的目光。 突然,他将那处新伤呈现在她眼前,语调里挟带山雨欲来的气势,“还有这个口子呢?别说你忘了。” 她目光与他短暂接触,又匆促调开,唇瓣抿了抿,声音几不可闻,“切药片时,让药斩刀……割伤。” “药斩刀!”碧素问胸膛剧烈地起伏,瞪着她哑声低吼,“那是仆役和粗使丫头的工作。” “丫头便是丫头,分什么粗使细活,全是服侍主子的奴婢。” 稀罕地,沉香那一向柔顺的脸庞闪过执拗的神情,管不了疼不疼,她奋力扭动手腕,挣离碧素问的掌握。她回他的话中,语凋相同地轻轻柔柔,却带了点赌气的意味。
头偏开去,她不听他也不瞧他,迳自地将散落的书册立好,默默又走至床前熟练地整理被铺,然后,她在床沿坐了下来,如往常一样,把枕头上的皱摺以手抚平,就这么一下一下抚动,却引出成串成串的珠泪儿……心痛无比清晰,她隐藏不住,还是在他面前哭泣了。
垂着头双手掩面,她感觉他来到了自己眼前。一只大掌抚摸她的头顶,仿佛安慰着她,他的叹息传进耳中,“你跟着我,总是沉静的时候多些。早该让你去二弟那儿,也免得受我个性所累,愈发少笑寡言。”
沉香抽泣着不敢放声,双肩颤抖。缓慢地,她抬起泪眼,在水雾渺渺里分辨碧素问的轮廓,强忍泪珠的模样可怜兮兮。 “大爷……沉香不好吗?您为何要赶我走?”不论大爷的出发点是好是坏,一想到他不需要她、竟狠心把她给了别人,她的心就苦得难受。 “你该自知你有多好……”他低微地呢喃,让发丝穿过指间感觉那份细柔,然后似万般不舍的收回了手,清清喉咙又道:“走吧,回二爷那儿去。”
碧素问正欲转身,衣袖却被一只小手拉住了;沉香快速地抹掉泪痕,一边哽咽地求着,“大爷,您让沉香留下吧!我不哭了……真的,不哭了……沉香待在您身边,哪儿也不要去……我不走,不走呵……”
要立即停止抽泣不易办到,沉香喘息着,小脸已涨得青白。见着她这副模样,碧素问就要心软地答应下来了--但仅是几乎而已,他衡量过事态的轻重。理智的一方仍战胜情感。
“你因何固执?”他望着她,叹道。 “不知道……可,可沉香不走。”其实,她心里最明白不过了,却不敢倾诉真相,怕那般的答覆会使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扯愈远。 碧素问所受的冲击不小,多年来,他早习惯她的百依百顺,从未见她执拗的一面;首次,他让沉香强烈的抗拒震撼住了,心竟浮动不已,一时间也无计可施。缓着气息定下心神,衣袖挣脱沉香的手掌,他脸色微变,音调多了份清冷。
“你有不知道的固执,我亦有所坚持。这-辈子,你不可能永随我身,你毕竟是江南练家的小姐,而就算是名丫头,有朝一日也要嫁人生子,又怎能待在碧烟渚永远不走?”
沉香双眼睁得圆大,眨亦未眨,无血色的唇动了动.迟滞地吐出话,“大爷……同意把沉香……把沉香嫁给别人?”她的眼神飘荡不定,好一会儿,才又调间碧素问脸上,眸光幽幽,语气幽幽,“原来,您对沉香己心生厌烦……大爷只消说一句,沉香懂得进退,大爷不必这般糟蹋沉香,若说回去江南或许了人家……大爷就永远摆脱了麻烦。”
她一向知他解他,半步落入情网,却失去该当的常心,过分敏感又不自禁地推测猜疑,因而苦恼。 “你不听解释,只以自己的想法断定。”他从不知她固执如山,如今领教,才愕然惊觉。带着研究意味,碧索问凝视着她,“开怀畅笑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之于你我,为何罕见亚斯?你说这是在糟蹋你,又哪里知道大爷这么做,其实全为你好。沉香……”他轻唤她的名儿,竟感染到些微的痛,在一贯无波的心湖撩弄。“你还不明白吗?”
丹心寸意,愁君未知呵……到底,谁能明白? “有人笑得畅怀得意,不定真能开心:有人默然相随,内心已得万分快活。这些……大爷能明白吗?能吗!?”她急促了起来,苍白的脸颊反常地染上嫣红,表情又羞又涩、又气又苦,“您不懂的,什么也不懂啊!又哪里知道怎么做对沉香最好!?”
她嚷着,抬起衣袖抹掉眼泪,不理会碧素问的叫喊,冲出了门外。而等素问并未追出,只视线随她离去,怔忡原地。 沉香那凄楚模样全落进他眼里……她这么在意他啊!十载春秋与共,怀中小如婴儿的女娃如今已亭亭玉立,时光荏苒,看似无波无浪里,他是否忽略了某些东西?某种……连自己也没法释清的情绪。思及此,他眉心不自禁地皱起。
“大哥,你还瞧不出端倪吗?” 碧索问猛地抬头,三娘不知何时已立在门边,语气平静,却揭露了真相,“沉香丫头喜欢你。” “她也喜欢你……还有其他人。”碧素问习惯性又步近窗前,打量外头的一切。三妹聪慧精明,直觉的,他想避开那两道令人不适的目光。 “那不同。”三娘吃了熊心豹胆了,绕过来他的身侧,拿着这话直作文章,“沉香对大哥的喜欢胜过任何人,强烈许多也深沉许多。一向,她是心细如发的性儿,做事妥当安稳,但自你离弃了她,她只懂得魂不守舍。”
碧素问脸色微凝,瞬时间便淡缓下来,侧身对二娘笑了笑,“三妹,你用了好严重的字眼。我认沉香如同亲人,自然以待你的感情待她,‘离弃’这两个字尖锐伤人,并非我的心意。”
三娘也笑,明亮眸子闪着不服气的光,“大哥的本意,三娘懂得,可用在沉香身上,只怕是适得其反,行不通--你别这样瞧我,要不然,三娘会以为你恼羞成怒了。”
见大哥要拿凌厉吓人的目光整治她,三娘暗自吐吐舌头,乖乖收口,“罢了,三娘不说了,反正你听不下叨念。我无意要听你们的谈话,来这儿只为沉香,没料到不及喊住她,她已急匆匆地跑得不见踪影,看来,药只得留着待会儿再喝了。”
“什么药?”他喊住转身要走的三娘。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沉香平常喝的药汁,她莫可奈何地耸肩,“听霍香说,沉香把药熬了,自个儿又忘了喝。唉……这几日少了人盯她,也不知有否按时服药抑病?”说完,她故意叹口长气,偷瞄了大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