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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负沉香泪 page 2 作者:雷恩娜(雷恩那)

  女孩儿弄不懂三娘为何对她的长发感兴趣,只知道,她爱极了现在的感觉,就奢望一双大手抱着她,无病无痛,安详温暖,这么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天的尽头……清风拂来,女孩儿略感凉意,小脸依赖地朝那宽阔胸膛缩了缩,倦倦地合上了双眼。

  碧烟渚神医。江湖上,此等名号委实响亮,世人已忘记他的真实名字。大厅后头的“宰药亭”里,出家人同那老者正对奕品茗,棋盘上已布着许多黑白子儿,一旁,十三岁的霍香丫头煮茶伺候着。竹炉汤沸火初红,霍香的动作流利完美,入汤、温味和出茶一气呵成,斟着茗杯八分满,将它们分送至老者和出家人桌面前。

  “大爷,您喝茶。”她用小盘托着一只杯,呈给立在柱旁的碧素问。碧素问朝她笑,摇摇头拒绝了,接着瞧瞧怀里,那病女孩在自己胸前睡得安沉,眉睫温驯地舒展,似同发丝,浓密而黑泽。“霍香,我口渴哩。”见大哥辜负一杯好茶,三娘老实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她轻吸了口,又古怪地打量女孩儿那头秀发。空气里飘浮着清冽茶香,自在地深吸一口,老者在棋盘上了粒黑子,对那出家人说:“色异,你倒好啊!咱们老友难得碰面,一上碧烟渚,就给老天出难题。”

  “阿弥陀佛。”色异和尚一手拨渡胸前念珠,亦下了一颗白子。“你的棋艺更加精进了,可惜气势过于凌厉。”碧老嗤了一声,“谁跟你说这个?”他锐利的目光飘向碧素问这边,淡淡冷咛,“你叙旧而来,老夫自是欢迎,若为他人求医,只会坏了咱俩交情。”

  他脾气向来捉摸不定、行事自我,七年前丧失爱妻之后,古任性情更是变本加厉。他的医术出神入化,但要他妙手回春,若说天时、地利、人和,兼之心情大好,还有些渺茫希望。

  “她的病,只怕神佛下凡也束手无策。”色异和尚沉稳以对,再下一子。“激将老套。”碧老又冷嗤了一句。这时,三娘轻扯着阿爹衣角,碧老对么女儿向来笼爱入心,转头瞧着三娘,脸色登时暖和下来。“阿爹,和尚师傅就事论事,可不是激您老人家。”“你倒帮着你和尚师傅。”碧老不悦地挑高灰眉,拧了拧女儿的嫩颊。“留她下来,好处说不尽。”三娘一脸的古灵精怪。被这一提醒,碧老眯起利眼,再度瞥向长子怀中的病女孩,一头乌亮的发引起他全部注意,心思已缜密估量。他清清声音,若无其事地放下黑子。

  “你哪里找来这病得半死不活的女娃?”“老衲与她有缘,在江南撕下她练府的告示,又为她占卜一卦,乾坤命盘里,诸事早定论。”色异和尚垂下老眉,手指还渡着念珠。“大师傅,索问不懂。”一直静默的碧素问忽然插口,他挑高眉眼的神态,与碧老如出一辙,稍少讥讽,却添着三分冷漠,“若说诸事定论,已成宿命,大师傅何必带她前来?反正,阿爹医不医她皆是一样。”

  碧老倒不说话,看戏似的瞧着色异,看他怎么自圆其说。结果,色异和尚一双眼珠对上碧素问,若含玄机,“信者恒信,莫要不信,不信存心,无意成缘。”碧素问无谓地笑,这是他一贯的表情。他遗传了阿爹的淡漠,少年老成、冷眼面世,无关什么,仅是先天而来的脾性。不爱争辩,他沉默下来,掌接下的理智轻微浮动。他该将沉睡的病女孩交由仆役。毋需怀抱着久候,为什么迟迟不放手?或许--是因她的一对眼,和流泉似儿的发吧。

  “出家人就是这模样,话儿才过三五句,便往排里头去。”碧老摇摇头,啜着香茗,手中再下一子。“三丫头,你想留下她?”“是。”三娘用力点头。若留得下这病女娃,她可乐呆了:未曾见过的病症哩!够她兴奋几天几夜了。反观碧素问,他仅对那女孩的自身起了疑虑,至于碧烟渚收不收她、阿爹要不要替她诊治,他不在乎,也没需要在乎。“既是如此,嘿嘿……”碧老沉吟一会儿,同色异和尚说:“咱俩以此盘棋作赌,你赢得过老夫,碧烟渚让这病女娃待下;若是输了,你替老夫寻样稀奇药材来。如何?”

  “甚好。”色异说话时,一个白子儿落于棋盘上,听他沉着一句,“将军。”“出家人打诓语!咱们下的是围棋,哪来将军那一套?”“意思是说,你这盘棋输给老衲了。阿弥陀佛……”色异手握念珠,双掌合十而拜。碧老静心一瞧,棋局何时呈现一面倒?不知不觉间,色异和尚设下一个又一个圈套,避过上个,就落入下一着,黑子让白子圈得死紧,若将入陷的黑粒全数取出,他已元气大伤,

  “你你你,你高啊!利用谈话引老夫分心。”色异依旧一副处变不惊的神态,“阿弥陀佛……碧老,说的话可要算数。”“当然。莫非我输不起吗?”他眉峰一持,随即又放了开,“那病女娃留下来,当个煮茶煎药的丫头吧!老夫可没承诺为她医病,三丫头有兴趣,就交给她琢磨琢磨,这事儿我没打算插手。”

  原以为色异和尚会垮下脸来,他多想看这出家和尚气得跳脚,偏偏不能称心:只见色异又是一拜,“如此决定亦无妨,端视她的造化了。”碧老没好气地随口问,“女娃什么姓名?“出生时怕养不活,至今尚未正式取名。以往她是江南练家府大小姐,如今是碧烟渚上一名小丫头,你们替她起个名吧。”“就叫她……沉香。”出声的是碧素问,一开口,所有的目光全集中他一身。回望过去,他微扬嘴角,坦然地环视各位。“霍香、沉香……嗯,两样都是药材,不错不一错,这名字取得好,就叫她沉香丫头。”碧老搓搓胡子,挺满意的模样。“沉香丫头。”三娘笑得开心得意,如今,这沉香丫头是她的了,可以让她“为所欲为”……再次瞄了瞄那头发丝,三娘心中已有了底,待沉香醒来,她可得跟她好好打个商量。

  沉香。这两字瞬间闪过碧素问脑海中,会脱口而出,连自己也些许讶异。是药材亦为香料。木质坚致,以火薰燃,则沉静遥香。从此,她有了名字。

  第二章

  发似流泉  渚边一处空地,顶着烈日当空,碧素问练武练得起劲,裸裎的上半身肌肉纠结,汗水交错地流下,古铜皮肤泛起亮光。  他习得的武术十分繁复,虽说功夫底于是由碧老一手凋教出来,色异和尚教了他呼吸吐纳、内力修为的根法,再有,几年来为碧烟渚寻药而奔波江湖,一番遭遇下,也结交不少能人奇士,切磋武艺、专研秘籍,因此虽方弱冠之年,碧素问在武林里早挣下一席之地。

  舞着这套拳,诀窍在于以慢打快,重在吐纳与拳向的配合。昨日,他尚无法将整套拳法打完,练至半途,体内未除的毒素复发,登时冷汗奔流、气息大乱。而晚膳后,他喝下霍香送来的一剂药,夜里便出了一身汗,今早醒来,只觉得丹四处滚动着热气直攻心窝,精力灌满筋穴,将这拳法每招每式舞得淋漓尽致。

  暴喝一声,他脚尖在渚地上画了半弧,双拳收势,气息由七窍释出。  “大爷,您练了一早了,休息休息吧。”霍香提着小篮,笑嘻嘻地朝这边来。  碧素问轻应了声,接过她递来的汗巾胡乱地擦拭着,然后单脚挑起搁在石头上的衣服,捉在手中。  “大爷,霍香替您送药来。”霍香丫头揭开小篮,谨慎地端出一个药盅,“三小姐千万吩咐,要大爷快快喝下。”  取下盅盖,浓郁的气味冒了上来,他瞧了眼,和昨晚服下的是同一剂药方。  “谁开的药单子?”他眉微蹙,隐约觉得蹊跷。  “是三小姐昨天思量出来的,霍香按着煎药,分两次服用。”她照实回话,再次将药盅举向碧素问,“大爷快喝,小姐说等您二次服下、发过汗,在寒沼吸入的毒就全清除了。”

  “全清除了?!”碧素问眉峰拢得更紧。没有那味药引,他的毒素得靠自己逼出,少说也要半年的时间,然而逼除了毒素,必然也大伤内力。心思一转,他峻着脸,沉声问:“你煎的药你清楚,这药引……三娘剪了谁的头发?”

  捧着盅子的手抖了一下,霍香丫头眼睛盯着地上,无辜地嗫嚅,“是……是沉香的啦!可是小姐同她打过商量,沉香自己也说好的……哎,大爷,您去哪儿?药还没喝啊!大爷,大爷!”

  可怜的蕾香丫头,大爷没等她解释完,早已转回身离开渚边,她追着他的身后跑,还得顾着怀里那盅药汁,怕洒出一丁点儿就天大的浪费了。

  唉唉,原来大爷也怕药苦吗?  ☆   ☆   ☆  “沉香,我削梨给你吃。”那清朗的声音像歌,一张脸讨好地瞧着她。  “我叫丫头。”她轻声纠正,靠在枕上的青白小脸让人怜惜。  男孩好脾气地说:“对,你叫丫头,也叫沉香,你是沉香丫头。”  沉香疑惑地眨眨眼,却不反驳。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脸,清亮的眼和长长的睫毛,唇红齿白,额上有明显的美人尖。她好奇地问,“那你叫什么?”

  “我?”男孩笑咧了嘴,露出过分整齐的牙,“我是你二少爷。”  “他叫碧灵枢,是我的双生兄弟。”一旁按住沉香的腕为她把脉的三娘,微仰着白里透红的脸蛋,“沉香你小心啊!他没啥儿本领,只剩一张嘴油腔滑调。”

  “我哪里没本事了?我生得俊,功夫又好。”  “是是是,”三娘迭声承认,却又挖苦,“那你用你那张俊脸和阿爹教的功夫替沉香医病啊!”  “不为也,非我碧灵枢之所不能也。”他也不生气,露了一招手上功夫。拿着梨在刀缘轻转一圈,眨眼间,皮全剥削下来,干净俐落。“沉香,吃梨。”笑眯了一对桃花眼,他催促着。

  三娘有些艳羡地瞧着双生二哥的好手法,再见对方得意洋洋的模样,她忍不住撇撇嘴哼了一声,掉过头,专心诊起沉香的脉象。  小沉香怯怯地啃了一口梨,来回盯着他们,不由得想起青弟。青弟身子也弱,打小,姊弟俩就爱腻在一块儿,如今她不在青弟身边,没人陪地说话,他肯定好寂寞。想着想着,她眼眶发热,梨子浸在一片泪雾中,瞧不清楚。

  “怎么哭了?  这梨很难吃吗?”碧灵枢拿着一颗,连皮一块儿咬下,大口咀嚼着,“不会呀挺甜的。”  “心口又疼了?”三娘挤开碧灵枢,仔细观察她表情的变化。眼前她是她的“主治大夫”,所有症候皆不可放过。  沉香抬起脸摇了摇头,才想解释,房门陡地让人推了开。望向来人,欣喜写满小小脸庞,她哑哑地喊着,“大哥哥……”  接着,其他人的目光全转向门口--来者不善,糟糕!  三娘脑筋转得飞快,而躲在碧素问身后的霍香还捧着药,对她挤眉弄眼地提醒。见到碧素问严峻的模样,三娘求救地扯扯双生兄弟,陪着笑,“大哥,您练完功啦!药得趁热喝。”

  “这是怎么回事?!”碧素问低声一喝,抄过霍香丫头手中那碗药,狠狠地放在桌上,洒出的药汁浸湿了一小片桌面。  三娘忍不住惊呼之声,霍地站起身,不以为然地嚷道:“那是剪掉沉香丫头的发煎熬出来,大哥怎可轻忽?该珍惜才是!”  “嗯,嗯。”碧灵枢奋力点头,心里却哀号着--早说别瞒着大哥的,这下可好,东窗事发,还连累着他一起被炮轰。  对三娘的指责,碧索问不言不语,视线让床上的瘦小身影吸引。记忆中黑绸般的长发已短至耳际,他锁深眉峰,双目如刀地扫现在场所有人。

  “霍香……帮、帮老爷碾药去。”  聪明的丫头,她随便谤个借口,人已不见踪影。  三娘咽了咽口水,正打算使出装哭的绝招,无奈培养不出情绪。她也够精灵了,跟在霍香后头,“碾好药,我来帮你晒。”边喊着,人已无影无踪。

  咦,怎么……剩下他一人?碧灵枢搔搔头,干笑几声,“呵呵……我力气大,我也帮忙去。”说完,他也拔腿跑掉了。  房里有短暂的寂静,碧素问叹了一声,缓步踱近,在床边坐了下来。  沉香望着他,第一次上碧烟渚,她在他怀里睡沉了,醒来时,自己已躺在这间房里,大哥哥不见了,大师傅也不告而别。霍香姊姊同她说了许多规矩、说她为了医病待在碧烟渚,说她变成碧家的一名小丫头。中间的曲折,她似懂非懂,只等病一好,安然度过十二个年头,阿爹会来接她回江南。

  在这儿已待下五日,直到现在,她才又见到他。沉香的眼眸澄清单纯,安静地凝视碧素问,瞧着他紧抿的唇和僵硬的下巴线条,知道他生气了,但她不觉得害怕,她仍记得他怀中的温暖。

  “大哥哥--”霍香的话忽地闪入脑海,她咬咬唇,将称呼改了过来,“大爷,您不一高兴吗?”  对她的称谓,碧素问挑了挑眉没说什么,他只在意那头被剪掉的乌丝,思索着,他欠了这小女孩一份情谊。  “我是不高兴。”他坦然表达,手指伸过去抚着沉香及耳的发,带着怒意地问,“身体发肤,你怎能随便让三娘剪了头发?”  “小姐说……大爷病了,需要我的头发当药吃。”她倾向前,细细地盯着男子的眉目脸色,“大爷,您的病好些了吗?药要照实喝了,不然等病一发作,会好辛苦好辛苦的。”

  “你常觉得好辛苦好辛苦吗?”他边问,手不由得整理她一头短发。  不知是三娘还是碧灵枢动的剪子,她的发丝柔软无比,却参差不齐地荡在耳后,右边高左边低,中间还忽高忽低,像狗啃的一般凌乱,让他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一声。他多久未曾动怒了?但见着她丰泽的发被折腾成这副模样,不舍的情绪竟引动了怒气。眼前是谁?一个小小女孩罢了,值得他如此?

  想着大爷的问题,沉香歪了歪头,忽而一笑,“只有发病的时候好辛苦好辛苦,心口疼得难受,其他都不算什么,忍一忍也习惯了。”  修长的手指在她发上忽地顿了一顿,然后,他由腰间掏出小刀,拨动那头乱发,耐心地替她整理,剪掉凌乱不齐的部分。  “谢谢……大爷,您对丫头真好。”她的脸竟泛着薄薄的嫣红。  他何时对她好了?为除掉体内的毒素,害得她剪断如云的秀发,而她莫名其妙地沦为碧烟渚的一名小丫环,至于她的病能否治愈,他也不十分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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