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藏身于暗无天日的密室中调息养伤,好几回,那纸糊似的赢弱身影无声无息地闪进脑海,他无力抑制,即使合上双眼,孤寂的黑暗里,那白莲清秀的面容、欲语还休的目光还有那双冰软的小手儿,再三于思绪中翻覆,令他陷入走火入魔的危机。
再也难以忍受,内心的折磨毁损了他的理智,他渴望见她,才会冒险地隐身一旁--只一眼,短短一眼便够了,确定她真正的完好无缺,诚实地遵守诺言,好好地养病,好好地生活。但现下,他后悔了,觉得自己多么矛盾。
“你还想如何,大哥?你把沉香害惨了。”碧灵枢趋步向前,盯着他的侧面。“往后……”碧素问深吸口气,郁抑地说:“叫沉香别往我房里去了,少在房外的小园中徘徊,”连回忆,他也要她斩断。
“这是不可能的!”碧灵枢大嚷,圆睁着眼,双瞳中闪烁着诡异的光彩。 碧素问未发一语,只是扭过头瞥向他,大病初愈的脸上仍带一丝颓然。 “不会吧!莫非你还不知情?”碧灵枢真想放声大笑,老大爷是公平的、善恶分明的,这才叫做“抱仇”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勉强压下幸灾乐祸的音调,顿了顿又咳了又咳,擦亮双眼,等着欣赏大哥待会儿的表情,那肯定是精彩绝伦、毕生难得一见。
缓慢地,碧灵枢一字一字说得清清楚楚,“病没好,沉香当然不走;病一好,沉香更不会走。她阿爹把她许配给你了,而今天,正是你和沉香的大喜之日,她嫁给你的神主灵位,还是我捧住那块刻着你名字的木板儿,代你行大礼拜天地的。从此,沉香便成了我名正言顺的嫂子,你的房就是她的房,你的园子便是她的园子,人说长嫂如母,我就算跟天借胆也不敢叫她别往你房里去。”
望着眼前那人的脸,碧灵枢一股怨气烟消云散了,只觉得报完仇,全身通体舒畅,快活得不得了。 ☆ ☆ ☆ “该死的!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面对阿爹一副事不关己、悠哉看戏的神情,碧素问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烈火性子。值得同情的是,他竟无法放声狂啸来宣泄怒气,怕那几面薄墙抵挡不住他的叫嚣,届时引来沉香,全部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了。
碧老在椅上掏着耳朵,细眯着眼,老神在在地说:“再叫大声些啊,憋在胸口容易积郁成伤的。” “阿爹,您明知我不要沉香留在碧烟渚,怎可应允她嫁进来?对她来说,我是个‘已死’之人,这样做,分明误了她的青春。”碧素问觉得头疼欲裂。这一切荒谬至极,他从未预想到现在的状况,也从不知他的小丫头这般固执,事情演变至今,他成了彻底的输家。
“天杀的,该死!”他不断诅咒,握紧双拳,指节处发出一连串清脆声响。 “该死的是你。”掏完一边耳朵,碧老继续掏另一耳,“你不早就死了?怎么死人还会站在老夫面前说话、发脾气?” “阿爹,退婚吧,我不要沉香嫁我。”他太生气又太震撼了,费了一番力气平下心境,但说话时,唇角仍颤抖着。 “嗷!快打灯笼来瞧啊!死人还能自个儿选媳妇儿哩。” 听阿爹嘲讽说笑,跟来看好戏的碧二少爷忍不住噗哧一笑;接触到大哥凌厉无比的目光,他才吐吐舌头收敛神色,继续当他的“旁观者”。 “唉唉,”碧老故意叹气,语气转软,“你倒说说,娶沉否进门有啥不好?她的病若痊愈,回了江南练家,我还得找个新丫头替代她,她自愿嫁进来这不顶美,有个正当理由将她留在碧烟渚上,这可是天大的便宜哩!想品茗时,有人为你煮水出茶,不花一毛钱的聘礼,便得了个永不支薪的使唤丫头。”最重要的是,她是一张珍贵万分的筹码,能惹得你这小子大发脾气。嘿嘿嘿……碧老心底奸笑几声,表面却个动声色。
“您帮不帮我?!”碧素问阴沉地问。 “你是我儿子,我不帮你,帮谁?”碧老仍是阴险地细眯利眼。他将耳掏子丢在茶几上,伸伸腰于,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继而开口,“可是,你也清楚你阿爹向来一诺千金,答应过的事岂有反悔之理?现下,沉香那丫头都已跟你拜堂成亲,我已认同了她,若你不满意你的媳妇儿,请自个儿同她说去,有本事,你便把她给休了,我也无话可说。”
这回,碧素问被将得死死的,真正的作茧自缚。铁青着脸,他咬牙切齿地说:“她跟灵位拜堂成亲,不是我,这样的婚嫁作不得数。” “这道理你同你媳妇儿说去。” 碧老闲闲地又打了个可欠,不耐烦地挥挥手,“真麻烦,被你们这些小辈累死了。走走,别妨碍我睡觉。” “阿爹,这是摆明为难我,”碧素问双目冷凝,语气夹着愤懑。 碧老顿了顿,抬眼迎视他,然后微微一笑,“那你呢?摆明为难沉香那个丫头。” 这一时问,碧素问人才紧紧收缩,呼吸陡地急促,他嫌冷的双唇扯动,扬出一抹自嘲的弯度,忽地又一甩,人已踏步离去。 碧素问伫立在床边良久,始终不敢靠近,曾经,那是属于他的位子,而现在……巴他盯着蜷曲在上头的小小人形,长长的秀发在枕上披散开来,露出被子外是一截细弱手腕,他的床已被一个女子霸占。
那张小脸犹有泪痕,碧素问扪心深锁,双手交负身后用力地握紧,强忍不伸手触摸她的欲望。他该离得远远的,做个“已死”之人。一向,他清心寡欲而淡然静默,怎会有如此保沉的欲求和飘浮不安的心痛?低低叹了一声,他没法寻得解答,郁郁的眼在她脸上穿梭,贪婪地想将她看个够。
你活地这般固执啊…… 他在心头默默低语,幽幽的,又是一声沉缓低沉的叹息。 那梦境离魂而诡异,沉香觉得浑身轻飘飘、软锦绵,没有一点力气。恍恍惚惚中,一股熟悉的气息漫入她的口鼻,她试着追寻而去,意识挣扎间,她听见他的叹息,这么绵长,这么忧郁,这么教她魂牵梦萦……
她睁开眼,下意识地掉过头来,望着床边那黑色剪影,她合上双眸又悄悄地睁开,静静的注视着,直到适应了一屋的黑暗,她面部的表情转为柔和。动容地低喊:“大爷……”
那人没有回应,却飘然地往后退去。 攸地,沉香由床上弹坐而起;碧素问心跳得飞快,没料及她会清醒过来,见沉香举动,他自然地退得更远些了,清肃的脸上无一丝表悄,亦不发一语。
如果是梦,就让她永远别醒来呵……沉香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眼神清亮无比。像怕把他吓走似的,她缓下动作,双脚无声无息的碰触地面,凉意窜上未着鞋袜的小脚,她瑟瑟地打个寒颤,仍不敢眨眼,怕这一合上,再睁开时,那身影已烟消云散。
“大爷……”她咬着唇,又柔柔地喊着他。 碧素问仍不回答,怔怔地与她相对,他脑中一片泥浆,只能如磐石般杵在那儿,进退皆难。 突然,咿呀一声,夜风吹开了他身后的窗子,微冷的凉意拂进屋来,凌扬着他的藏青衣角。月光洒落下,他的身影不虚不实、捉摸难定,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而逝,由那敞开的窗子飞散隐去。
她不准!不准他离去!沉香惊惧万分,冷不防地,她跳下床冲向碧素问,双臂一伸,死命地抱住了他,那是一具冰冷冷的男性躯体,她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心中却有说不出的狂喜。
“我梦见了您……我终是梦见了您……” 她一迳地呢喃,眼泪落下两腮,唇角有满足而感激的笑意。 “大爷,您别要生气,别责怪沉香……沉香很苦啊,这么活着……有多苦啊……” 她抓紧他的胸襟,嘤嘤哭,蓦然,身子竟软了下来。 碧素问出手点昏了她。他双臂圈住沉香柔弱的身躯,她腰肢不盈一握,脸埋在他颈窝处,唇正巧抵住他的喉咙。忍不住,他侧过脸,在她的颊上印了一吻,让自己略咯粗糙的下颚蹭了蹭那片柔软。
“沉香……”知她不会回应,碧素问终于开口。 抿着唇又是叹气,他将沉香打横抱起朝床边去,轻手轻脚地放下她,才要离去,却发现一只小平儿还紧抓住他的衣领不放。碧素问微微一怔,掌心抚上她的手,抓下了她,握住了一手的冰冷柔软。
“你是个小傻子、为何同自己过不去?” 那唇瓣轻合,眉睫也轻合,无语的一张清雅面容。 他细细瞧着,一股莫大的大量推挤着他,教他放不开眼前这一切。咬咬牙,碧素问横下心,将所有引以为傲的理智、冷静和恩绪全部抛向九霄云外,这一刻,他自私地只为自己。
脱下鞋,他挨着那具女性娇躯躺卧下来,她馨香的体味钻入脑神,心一紧,他的头颅靠了过去,忍不住亲吻沉香的小嘴…… 然后,他喉间发出一声浑浊的叹息,强迫自己放开她的唇,他的头猛地埋入沉香乌黑的发中,健臂已缠上她的躯体,将她抱进怀里。心智仓皇无绪、心乱如麻,又矛盾无比,他是谁?他不是碧素问,他已丧失了自己。
天色带着萧索的味道,渚边,江水静静地流着,一阵渗凉的风,不知由何处带下几片枯叶,轻飘飘落在漠漠江面上,载浮载沉,缓缓随流水而去。
秋意渐浓了……沉香思忖着,微扬唇角。 她仍是一件辜日衣衫,风扑在双颊边,凉丝丝的,她下意识抱紧双臂,迎着风,一步步朝渚边走近。然后,她停了下来,秋风寂寥中,伫立在那临水而建的墓家前。
抚摸着深刻于墓碑上的那个名字,飘忽笑了笑,接着,她跪在冢边,泥土沾附着雪白裙摆也不以为意,反倒掏出一方干净的巾帕,细细地拭掉墓碑上的土尘,小脸虔诚无比。一双神俊眼眸不由得眯起,碧素问隐身一旁,眉宇深皱地望着眼前情景。
在沉香搁下药汁,躲开麝香儿的“监视”,独自往这墙边来时,他便一路尾随着了。 这静寥的天地,沉香以为只有一人独处,她放开巾帕,卸下腕上的一只碧玉环,那是娘亲为她套上,隐约还记得娘当时说的话-- 好好戴着,它会保你平平安安,往后当成嫁状,将福分带进夫家。 将福分带进夫家……沉香双唇的弯度加深,化出一抹自嘲的笑,那笑染进眼中,幻化成清亮亮的泪珠。 她没带来福分,反而让大爷为她而死…… 指甲陷入泥里,赤裸的十只葱指拨动墓碑旁的土,一小撮一小撮。慢慢地挖开一个洞,她将那只玉环埋进,把土再度覆上。 “您摆脱不了我呵……从今,我是您的妻了……”两世相隔,那又如何? 她听够了他的话,让他左右她的意念,但最后,却只有她自己受苦,孤单的一个人,像是不能破茧的蛹,被自身吐出的蚕丝困扰,不住地挣扎嗤咬,亦难逃命运安排。
拾起一颗锐角的石子,她在那碑上不知写些什么,每一画皆刻得如此用心用力。半晌,她抛下石头,双眼怔怔地望着那墓碑,眸中闪烁着温柔的光华……
昨夜,是一份虚无缥缈,他入了她的梦来,面容依旧,眼眉苍凉,无语地瞅着她。而她怎么也掌握不住他,明明已将他留在臂弯里,感受着他身上的寒冷,却仍让梦境抽离,她坠入更深更沉的黑暗里,醒来时.只觉心微微疼痛,微微空虚。
为什么得傻傻地守着承诺?她不要了,再也不要了。他要她活,总的却是死路…… 沉香还是笑,目光仍锁在墓碑上,他低哑哑地 轻语,“沉香答应您,会医好一身病,才不坠碧烟渚神医之名。届时,我的命只属我的了,再也无人能驱使控制,待得那时,沉香要去找您了,大爷,您等沉香啊……”
碧素问努力捕捉她散在风中的低语,可惜那声音呢呢软软,无法听得真切,但她苍白的脸蛋和恍惚的神情令他心惊,直觉得在安详假相下,翻覆着难以捉摸的心绪。对她,不知为何会有这许多牵挂,他是淡心淡情之人,却愈益丧失了本性……咬咬牙,他打算转身离去,眼不见,心便少受牵扯。可是打算归打算,两只脚仍立足生根似地杵着,眼光随她流转。
风大了,不知何处来的枯叶在风中飞扬卷着,纷纷落在水中逐流而去。沉香打了一个寒颤,忍不住咳了起来,觉得有些燥热、有些头重脚轻。
或者,又受风寒了?她模糊地想,满不在乎的。 这时,几片纷飞的枯叶中,一只翠碧翅膀的蝶儿让风吹乱了行径,挣扎着小翅,歪歪斜斜地来在沉香身边,像是避风亦如休憩。它停在那小巧肩上,躲在沉香的长发旁,形单影只,轻颤颤的样子惹人心怜。
沉香垂眼瞧它,心中有万分怜惜,幽幽然问:“你也孤单吗?” 那蝶儿无语,不肯离去。 “别怕,我陪你作伴儿……” 沉香轻轻叹息,站起身正要离去,远远的,已听见麝香寻她的声音。怕将蝶儿吓走,她并未应声,脚步朝麝香那头步去,渐渐走远…… 碧素问目送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昏茫暮色中,没来由的长叹一声,才缓缓步出,踱至那座坟前。他立在萧瑟秋意中,眼光瞥见墓碑上的字,表情瞬间冷凝,心脏如中巨锤。他合上眼,让那股感动和愤怒的情绪冲刷全身,再隐入心中最深沉的底部。
制伏了情绪,他再度睁开双目,瞧着沉香一手刻下的字迹。 碑上,“碧素问之墓”旁,略微歪斜地添了几个字-- 练沉香同葬于此。 垂下眼睫,视线胶着在墓旁一处,突地,他下手挖掘,在沉香埋了玉环的地方,几次起手,那个洞轻易地让他拨开,一小截碧玉露了出来。他将它取出,拭净上面的尘土,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怀里,再将土覆盖那处小洞,不着痕迹。
他该要好好想想,从浑噩成团的迷思中掘一条活路,为了自己,更为沉香。已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刻,他就此浪荡江湖上,任何地力都好,任何人皆行,那些不相关的人事物动摇个了心潮,他可以冷眼对待。那才是熟悉的自己。